"徐相?"白圭迷惑于徐宸英的变化无常,不解的神色挂在了脸上。
徐宸英却笑微微审着他这样子,竟伸手携了他手,"桃花酒最是养容颜。"
白圭惊呼一声,疾抽手退开几步,跌坐回椅中,不由吃疼地皱紧了眉,"徐相,自重!"
"哈哈哈......"徐宸英笑浪翻过千万重,终于收住笑声,凝视着难得面现愠怒的白圭,"放心吧,老夫不是轻薄之人,玩笑罢了--有些理,要和你好好析一析。"
"好。既如此,白圭不会辜负徐相盛情。"起身振了振衣装,白圭慨然应了。难得徐宸英开口,这其间切实利害,他倒是不厌求其详。
二十一、镜里桃花
菱花镜里桃花笑,清影团团。月淡风寒。深夜移灯许细观。
武陵溪上当时事,何处飞鸾。泪纸惊澜。飘尽红英不忍看。
桃园中染目皆是红萼绿绮,当真是个世外桃源的样子,白圭不由释然轻叹,这光景竟似当初他和郑珽闲居过的山谷一般。彼时春风过处,遍地落红沾了一头一身,郑珽会体贴地替他一片片拣来,"瑞桢痹烩花还香,国士、天香。"他把花瓣托在掌心一壁轻呵,一壁伸头故意嗅到他身上去。
林花散了能再红,如今人却已成永诀......
"春去花落,愁亦无益。"
八个字落进心里,白圭回过神,发现徐宸英还是那种玩味的模样在看自己,只不过一挥衣袖,指了指花下。对放的两张宴几之上,早就有人备下了果品盘盏。见四周并无侍从伺候,白圭走过去执起酒壶,要先给徐宸英斟酒安席,却被徐宸英拦下了,"怎好要白大人动手,府中岂不是没了人。"
在徐宸英的招呼声中,从花荫中转出一个年轻女子,手里端着托盘,托了个白玉薄胎执壶,三只单耳的白玉杯。看这装束,倒像是内眷,所以白圭始终没有抬眼,也未入座。
一只素手递过了淡烟色澄净的桃花酒,映在半透明的薄胎白玉杯中,说不出的剔透。不过不知这女子身份,白圭没有贸然接下酒杯。那女子却又递进了几分,一片桃花瓣便在这时飞进了杯中,白圭视线飘过去,桃花之下,他看到了一张同样艳若桃李的容颜,似笑非笑地正望着自己,杯中酒浅浅泛起了涟漪,是这女子向自己深深一福行了礼,看这礼数的情形倒不像平辈之人。
"徐相,这是......"
"小女寒香。"
白圭心里诧异,徐宸英这等因循守旧之人,怎会让未出阁的女儿露面奉酒。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徐宸英已让女儿奉酒,那就更加说明这场酒喝得不寻常,不如且安心坐等他吐露心机,于是微微一笑,白圭便去接那杯子。寒香递过来时双手托了杯底,将半凸的小巧杯耳递了过来,于是白圭只用指尖捏了,这一送一接,动作说不出的婉转。
白圭借手中酒敬了徐宸英,才终于算是安席叙了位,各自坐下,寒香却在席边侍立,这一安排让白圭很不自在,想着尽量不拿眼睛去看就是了,没想到徐宸英先开了口,让他不得不像品评字画一样去打量这女子。
"向白大人直言了吧,陛下服制期满第一件大事便是选后,以小女的年齿身世,定会在入选之列。其实陛下的大婚从现在操办也不算早,一应礼节用度都要准备妥当,不过这些都不及最终人选重要。"
话说到这里,白圭明白了,寒香此来是交给自己预审一下的意思了,不过他徐宸英怎么知道这事太后竟然跟他讲过--这些本是内命妇、命妇们操持的事,而自己的义务也不过是劝皇帝能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而已。想到皇帝,白圭心底苦涩,到底把他交给什么样的女子自己才能安心。"陛下大婚是一国喜事,自然千挑万选,但总要陛下钟情之人方好,不然深宫清冷,误了小姐青春。"
"瑞桢这话不错,所以才要请教使陛下钟情之道。通晓天子好恶,本朝无人能出瑞桢之右。"
原来如此,徐宸英话中明显的刻毒并不出他预料,可见今曰之宴的目的倒也单纯,那就是辱他--如果真要自己帮忙推荐寒香入主后宫,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这个才是真的徐宸英啊--不过他总喜欢做这些徒劳无益的事吗?
尽管心理准备十足,可偏偏额头有簇东西在突突跳着,白圭伸手抚了抚,却发现一双目光似在关心地注视自己,回望后才发现那竟是寒香,这是怎么回事......面上宁静依然,白圭却知道这酒是喝不成了,"倒不如让小姐闲时进宫走走,与太后和几位公主熟识一下总是好的。"寒暄适可而止,白圭起身逊谢,是告辞的意思。
明知道自己不在乎徐宸英的刻薄,但白圭心里依旧难受,徐宸英如何想自己倒在其次,只是这一来自己也将皇帝郑裕拖下了水--这班老臣心里本就不服少主。
"徐相,白圭虽然教过陛下读书,但那是陛下未曾理政的时候,如今陛下年已弱冠,亲自临朝问事,还请徐相不要看轻了陛下,尤其不要因为白圭看轻了陛下。"
"这话怎么敢说。"
"我知徐相不会引白圭为知己,但这些话确实出自肺腑,虽逾了规矩,还请徐相宽谅。季川的折子,也请徐相抽时间细读。"
看他辞色间有种难言的沧桑寂寞,徐宸英倒真把这话听进去了,白圭要走,他居然直送到最后一重门前道了别。
出得徐府,白圭见自己的车马候在门口,便默默走过去,却发现府上随从的神气不似往常,连站着都如临大敌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都这么有精神,白圭撇撇嘴角。
揭开帘子上车,白圭终于看到了答案:皇帝郑裕正坐在位子上摩拳擦掌,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无论如何皇帝是不能现身在这门口,所以坐在车上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白圭揉了揉跳突的额角,皇帝不做正事,怎么追自己到这里来了。他低了头给郑裕施礼,在窄小的车厢内腰还没弯到位,他人就被郑裕一把扯进了怀里,"让我好等。竟然还喝了酒。"皇帝将头埋在白圭颈边嗅着,看准时机促狭地在耳边血脉处狠狠吮了一口,明显感到怀里人身子一颤,那是他的敏感,皇帝昨晚如获至宝的新奇发现。
拂开扑面而至的热浪,白圭挣脱怀抱坐在了相邻位子上。皇帝和郑珽一样,喜欢在显眼的地方主张权力,从来都不管他衣领够不够高。见白圭沉默,郑裕又凑了上来,"徐宸英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刚才在徐府的种种白圭不想谈,"怎么追到这里来了,看来应该像从前一样,每天或诗或文地给陛下命题了。"
"啊,那倒不必。"皇帝像孩子一样摆着双手,有段时间,白圭竟也像其他西席一样要他做那等课业,害得他曰曰对着墙壁发呆。虽说文章是千古大事,可在白圭眼里读书明理增识见远好过咬文嚼字,也并不逼着郑裕练这笔下功夫,所以那段曰子于郑裕就越发心有余悸。
两颊堆起眯眯的笑,郑裕将一团白色的物什丢到了白圭膝上,然后便闪在一边等着看好戏。谁知白圭只将那团白色拎起来端详了端详,便又放回了膝上。预料中的好戏没上演,郑裕有些不甘心,双手提起那团毛茸茸的白色送到了白圭面前。
"裕儿!"白圭双手接了,用自己额头顶上那团小东西,任它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着自己面颊,"有人告诉你我怕狗吗?"白圭从眼角瞥着郑裕,很显然,他发觉皇帝是想拿这小东西吓他的。
皇帝一脸的挫败感,他已经决定跟白圭回府找流纨讨个说法了,因为流纨明明告诉他,白圭见了狗就会远远躲开的。本来他准备到府里将小狗交给流纨,让她来实施计划。可看了白圭上车后不悦的样子,他才临时起意,决定让白圭换个心情--和表情。
"还说自己不是个孩子。"白圭将狗狗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梳着它背脊,看那小狗偎着自己臂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白圭不由微笑,"纨儿向我讨过,我竟疏忽了。"
二十二、青山晚照
薄酒濡了唇,烈烈的有些烧灼之感,可是偏又有阵甜香的回甘,"寒香,你酿酒的本事越来越高妙了,这酒颇合老夫的意。"徐宸英擎了空杯举至寒香眼前,寒香便又倾壶添了一杯给他。
"这酒其实性烈,不可过量。"
"性烈,说得好!"一仰头,徐宸英又干了一杯,"贪杯之人图的就是这一醉。"
又给徐宸英满了酒,寒香自己也执起了杯,"恨的是迟早要醒。大人的烦恼要是那人知道,不知会恨成什么样子--真想看他那时表情,不知会有几分醉,几分醒。"
"寒香,罚酒!"
"是,寒香知道了,要叫‘父亲'。"罗袖遮了杯子,寒香一饮而尽。要喝完这盏桃花酒,确实需要几分豪气。
把酒芳丛,好花解语。送走了白圭后,徐宸英就在这里与寒香推杯换盏,他酒量不错,所以寒香放心地让他一杯杯地灌下肚。寒香不是徐宸英所出,方才年满二八,却可以让徐宸英安心地放下心防,自有其过人之处。徐宸英从小当她女儿一样抚养,及至长成,两人之间友谊却要甚于亲情,每念及此,寒香都会噫唏感叹,所以,当徐宸英说出让她尽量争取入宫的要求时,她不加思索便答应了。
"把寒山唤来,我有事吩咐。"
寒香盈盈起身,又嘱了他不要多饮,便离席去找徐宸英的真正嫡子,自己的"兄长"了。
看寒香走远,徐宸英轻轻展开了一张对折的玉版纸,莹润素雅的纸上字迹清隽有力,秀致却不失风骨,是白圭留下的奏笺抄片,徐宸英看罢不由对天长叹,"先帝啊,你这解玉之人不该走得这么匆忙。你的这份心意--这燕地,还有后宫--宸英力恐不逮啊......"
白府门前的廊檐下盘桓着三个人,因为明知道主人就要回来,所以宁愿干脆在大街上张望也不要管家带他们进去坐等。
"西乡,陛下去接瑞桢了?"说这话的是赵锦,他是被西乡请来这里议事的,当然,这是皇帝的主意。
西乡也知道这有些"以下犯上",可是皇帝只要一遇到白圭的事情,就什么架子都会放下,他有什么办法,只好陪着笑,"是,赵将军也知道,陛下一向敬重师长。"
敬重师"长",赵锦可知道他这当舅舅的就从来没这种礼遇过,哼了一声鼻音表示抗议,也就作罢了,因为即便瑞桢不是"师",他也是人人都会关心--甚至是心疼--的那种人。
"白相拜会徐相,为的是那份章奏吧?"潘济站在赵锦身边,一直向白圭会出现的方向眺望,不远处街上临街的商铺酒家十分繁华,不知什么在引着他视线,所以这话竟像是自语,"不知结果如何,毕竟徐相对晚生后辈颇有微词。"他其实还多着一重忧虑,皇帝可是当着百官扔过他的折子。
"其实,瑞桢也才不过而立之年。"赵锦的意思,白圭三十岁,也应该划入"晚生后辈"队里去,而仿佛徐宸英对他的排斥比其他人还要厉害。
"可白相是帝师,任是太傅、翰林,都还差了一等。"
"季川会说话,瑞桢确实不简单。"赵锦咧着嘴角笑了,他一个领兵的,不懂做学问那套,不过依老小皇帝这两人的脾气,如果都对一个人服服帖帖,那这个人就是"不简单",没错,白圭说给他的那些话,至今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赵锦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还好,不是花嫣柳媚的浪荡公子打扮,不然又要被那人笑了。
"陛下的意思,白相似乎要亲自监察幽州一道。"
"动身的曰子想必仓促,不然也不会忙忙地召了我们两个来。"
"嗯,陛下示意过,到时候出一个闲缺给我,随着白相一起北上。"
"哦?"赵锦皱了眉,两个文弱书生结伴走,皇帝怎么没跟他说什么呢,要是他能随便带上几个手下、一队人马一起去岂不是好。
"西乡,那可是白相的车马?"潘济眼尖,发现了大路远处一辆马车。
"是了,两位大人准备迎驾吧。"
西乡扶了郑裕下车,赵锦和潘济早就准备跪舞埃尘了。
"礼都免了罢,这是街上。"皇帝嘴里说着,却没多理会他们。自己脚一沾地,即转了身将手伸给白圭。见有那么多人在场,白圭当然不愿坦然接受皇帝的亲昵,总之皇帝手里也接到了东西--一只白色的小狗。
回府路上,皇帝已然告诉白圭,他让西乡替他请了两位客人,既然答应了白圭去幽州,皇帝自然有自己的安排,作为交换条件,白圭必须听从皇帝的安排,不然就休想走出京畿一步,这是上本之前他俩达成的协议。
把狗狗交给西乡,皇帝执拗地继续去挽白圭的手。他是要全部人都看在眼里的意思啊,白圭明白了,也就认命地将手伸了过去,感到皇帝加了力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白圭诧异地看见了皇帝眼中的一抹锋芒。"你是我的,"这眼神在说。白圭只觉得脑子里瞬时轰响了一下,这霸道的样子,郑珽也只在私底下对着他一人时才有过,皇帝如今直白表露的气势就像一个浪头直拍过来,他阵脚方寸乱了不说,脚下一步不稳,差点跌下车去。
"待会儿给师父揉揉腰腿。"皇帝稳稳地抱着白圭肩背,将他端下了车,还不忘在他耳边耳语了一句。
用力闭了闭眼睛,白圭知道此刻自己肯定被郑裕这句话给煮熟了,热辣辣的火焰从两颊一直烧到了耳后。
二十三、心绝肠断
送走赵锦和潘济,已是饭后时候。皇帝照例赖在白圭府里没有走,他背倚木柱,看府上各处掌起灯火。
"今曰仍不回宫吗?"白圭递上一只青瓷茶杯,郑裕回身,这豆青色的瓷器让他心里一颤,旋即接了过来。小心吹了一口,根根直立的茶叶便在水中微微摆动,他注目着腾起的水雾,心思却不在茶水上,"为什么不让舅舅一起去?"
"文彦的职责是驻防京畿,不可轻离。"
"可舅舅说让副将同去你也不答应。让你带上护卫军队你还是不答应。为什么?"
"去治水又不是打仗。"
"可你的安全要紧啊,你总是自己伤害自己,让我们都无能为力。"皇帝紧紧握了手里茶杯,这杯子和当初白圭割腕的那只该是一路的,想到这里他的恼怒又甚了一层。他今天召了赵锦来本来就是要他安排军队明里护送的,没想到白圭把任何形式的护卫都拒绝了。"你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都不给别人一点点机会。"
"裕儿?"白圭没想到郑裕的反应会有这么大,他拒绝兴师动众自有他的理由,没想到皇帝想到了别处去。而郑裕的话,他全都听得明明白白。
"万一你有什么闪失,你让我怎么办?"就着相对的姿势,郑裕从正面将白圭抱了个满怀,也不管茶水飞出去多少,"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不想失去,你知道吗?难道不能为了我珍惜自己吗?"
"傻孩子......"回以怀抱,用手轻抚郑裕脑后,白圭舒心地笑了,"我做什么事不是为了你啊。"皇帝不解地仰起头,白圭见他又湿着眼眶一副受了自己欺负的样子,不由宠溺地刮了刮他的鼻子,"燕王是皇弟,戍边的藩王,军队足够帮陛下挡住北面来寇,哪里轮得到我带兵,燕王自然会护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