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袜--乱了套!
眼下考期临近,让他们两个读书人一起切磋什么不好?只是这谢方正一手促
成的这个方式实在有些令人费解。他为什么要选在赌坊呢?这摸不着边际的缺陷
大王难道另有图谋?
多疑的吕克扬变得忐忑不安,以至于在听天由命的赌桌上竟节节败退,到谢
方正从六市回来时,他已经输给陈子昂八百两纹银。他望望刚才突然不见复又回
来的谢方正,不禁露出为难求救的神色。
谢方正见他这般光景,知道他输了不少,再下去恐怕丢人现眼,便拉长了声
调打圆场:"啊!不早了不早了!我们出去吃点心吧!"一边说,他一边拉着陈
子昂的袖子,一边还驱赶着围观的人让出道来。那群人之中竟还有人嘀咕道:
"那不是文采盖世的陈子昂么?"谢郎因而笑侃道:"过不了多久,哥哥怕是要
名动朝野、技压群士了。"
陈子昂经他这番夸赞,反倒笑得腼腆起来,但同时也当仁不让地解释他策划
自己的原由:"圣上羸弱多病,政事多由皇后辅佐,武皇后乃是非常之主,保有
贞观遗风,我以为理想的太平盛世将很快出现,又岂能错过这样的贤主?"
"倘若皇后不稀罕你这千里良驹又当如何?"
"这我倒没想过。"
吕克扬没有辩出其中的自信,只向他们的对话哈哈大笑:"你这是痴人说梦
吧?考场都还没进就在想着怎样平步青云了。别以为靠一点儿三教九流的小伎俩
出点名就可以尽遂人意了。兄弟奉劝你把思想放端正了,若在考场上营私舞弊可
不光彩。"
陈子昂平白无故被奚落,谢方正可听不下去,随即回敬道:"你这不是五十
步笑百步吗?哦不,应该是乌鸦笑猪黑更为贴切一点:那在泥潭里洗澡的大白猪
用凉水冲刷之后还是白白净净的,可这乌鸦的羽毛恐怕十年八年也洗不白了。"
陈子昂听他说自己是清白的,心里甚是感激,所受的委屈也便随之缓解。经
过这次的事,他看得真切了:谢方正虽是刁钻一些,但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爱
惜;吕克扬常常把好话放在嘴边,实质对他却极为刻薄。他由是不大愿意和吕克
扬多说什么话。
吕克扬见谢方正非但不帮衬自己,还替陈子昂反唇相讥,只当吃了个哑巴亏,
换了一个话题说:"你看我们到哪家饭馆吃饭呢?"
谢方正完全可以让吕克扬顺着台阶下去,但他不想就这么快就原谅他欺负陈
子昂,当即将话锋指出:"那要看你们身上的银子够去哪一家了。子昂是不是把
银子都输给克扬了?"
"哦,我赢了他八百两,还给他五百两。"
吕克扬的脖子马上已经红到了底,他假装哼哼了几声,放话道:"那是一对
一,要是人多的时候,我才不怕他呢!"
谢方正诡异地一笑,突然有了主意:"你说人多的时候?那好,考状元的人
很多,就由他们这么多人陪同你们一起考试,谁先考中状元我就跟谁。"如同水
里游着一只老母鸡一样扯淡,吕克扬和陈子昂听了这话,讶异的程度不比听到自
己中了状元的低。他们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谢方正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回答:"你们都要建功立业,我这个不学无术的
生意人也想略尽绵力。你们谁先考中状元,将来需要多少银两我都供应。"
陈子昂跨进最近一家饭馆的门槛,一面回头对他说:"我若高中,只要你来
当我的谋士就足够了。所以这一回我可要对克扬兄提前说声承让了。我是不会碍
于兄弟之谊而放弃这个帮手的。"
吕克扬跟近一步哼笑道:"答话不要说得太早!兄弟我也不会认输的。"
"那样最好,那样才能分出真正的优劣。"
一张八仙桌旁硝烟弥漫,谢方正于是站出来充当和事佬:"说起来,子昂为
什么不把行卷投给夏侯大人?"
吕克扬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抢着解答:"三郎你忙于生意,去不知那夏侯老
儿在不久前已经去世了。"
谢方正冷笑着喝茶漱口,闪烁不定的目光望着吕克扬略带兴奋的脸。不是生
意忙了才不得而知,其实是吕克扬过分关注夏府的大小事端了吧?既然他的仇人
已死,为什么还要往上爬?人一旦上了这条船就真的没有收手的自觉了吗?他可
不是一个会真心在意国事的人,他要的只是一时快意吧!到那时,他要迎娶夏侯
貂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但不知他会把行卷投到了哪位官员的门户。虽然他父亲
曾因反对皇后摄政而解职,毕竟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官位也比陈元敬大得多,
想来应该是十拿九稳了。这倒又给谢方正找了个借口:如果时候吕克扬问他为什
么突然作出这样荒唐的决定,他就大可以放心大胆地说是逗着陈子昂玩的,因为
他知道子昂一定胜不了克扬。是啊!子昂的坦白又怎么能胜过克扬的城府呢?谢
方正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没用的决定,但他看在陈子昂意气风发而又仁厚的
面目上,又充满了对前途的无限憧憬。
谢方正不停地扒着饭,桌上都是他爱吃的菜,奇怪的是这些菜的味道变得很
杂乱。陈子昂吃得最快,他坐了一小会看着谢方正飞快地往嘴里塞东西,微笑着
说道:"慢慢吃,我们等你。小心别噎着了。"
"唔......咳......咳......你不说还好,一说就真的噎着了!我吃东西向来是这
么急的!"
陈子昂赞叹他惊人的食量,而后站起来说是要到国子监去了。原来这国子监
没年仅招收三百人,射洪县的名额只有一个。由于陈子昂摔琴投卷名声大噪,这
一名额舍他其谁?他也就成为了最高学府的以位太学生,博得无上荣耀。这样的
条件,他又怎么能输给其他人?谢方正虽然舍不得他离开,但到底是为陈子昂的
仕途着想的,只好目送他出去。
可惜事与愿违,那位名震东都的才子考运不佳,未能金榜提名,这无疑是给
志得意满的陈子昂泼上了一盆冷水。
难道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吗?他落寞、侘傺,坚定的信心随之动摇。他已
经没有闲情恭贺吕克扬取得"进士出身"的称号,也没有雅致庆幸吕克扬未进一
甲。
吕克扬在考试之后留在翰林院继续学习,等待封官。陈子昂则郁郁不乐地呆
在国子监里。谢方正可就比他们悠闲多了,不需要为功名耿耿于怀,他每天就偷
偷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之间来往,以了解两位书生最新的学业动态。这半年大约是
他最开心的日子了,他从来没有和陈子昂呆在一起有这么久,所以他奢望这种愉
快的日子能更长久一些,即使将大部分的时间花费在混进国子监,吕克扬也无暇
咒骂他厚此薄彼。
下课的时候,谢方正就给陈子昂捶捶背,松松筋骨,还说一些厚颜无耻的市
井笑话给他听。他以为陈子昂会因此开心起来,可是半年来都是老样子。更可恶
的是有这么一天陈子昂背着他回乡了,说也没说一声就独自带着书童回家了。
谢方正望着树上打转的枯叶,发愣了好久,然后咯咯地笑了,笑得耸了肩。
他将宣纸揉成一团仍向了一旁的麻雀:什么感谢?什么无颜再见我?子昂啊!我
要的只是这样一句感激吗?不,不是的!我要的不止是这些,我难道不可以贪心
吗?你却......你却这样一走了之......你怎么对得起我这番厚望?又怎么对得起我
心中这英雄的称号!我好想骂你,真的好想,可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子昂!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知道你不好受。作为一个庶民,没有上一代人的庇护,你
势单力薄,你要成就事业就只有靠自己!也许你隐逸也好,我不希望看到你为了
达到目的而变得像克扬那样阴沉。其实克扬也挺可怜的,所以子昂不能那样。我
喜欢你,喜欢你的天真,喜欢你独特的家学,喜欢你的坦诚,喜欢你好多好多优
点甚至缺点......你......一定要成功啊!
一阵风卷走了那纸团向前滚了一会,谢方正望着它,一字一顿地低吟:"本
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啪啪啪--"一串清脆的掌声令谢方正循声踅望,从旮旯里晃出来的是一
张狎然不恭的面孔。这个人,谢方正认识,而且谢方正当下正惊讶于他居然还活
着,不由失声唤道:"白衡业!"
白衡业受宠若惊地说道:"难得三爷还记得我,在下荣幸非常。三爷适才那
光景实之感人肺腑呀!"这挑衅刚一出口,他当即看到谢方正眼中精光四射,愠
怼万分。让他感到略微的胁迫逼近。他以为谢方正除了打哈哈之外根本不会真正
发怒,可是他又何尝体会得到丧亲的痛楚时时在梦魇中缠绕不休。
灵湖惨叫的声音刻刻在夜深人静时冲破寂寥,仿佛就在耳边那样真真切切,
自己也置身于火海当中......他时常梦见自己背后有一个人,也像一团火,紧紧贴
在自己身后,让他失去知觉。明明是火,身后却是冰针寒刀那样冷酷。那个人,
那个在梦中也清晰可见的人是吕克扬啊!
谢方正再也忍不住痛惜,放声大吼:"吕克扬在哪里!"问得白衡业有点措
手不及,但他还是摆着那副高明一等的姿态浮华地应付道:"三爷果然伶俐,我
看公子也不必卖关子了。"
随声站出了吕克扬,原来他就一直在旁边偷听两个人的对话。面对谢方正质
疑的灼烈眼光,吕克扬怕烫似的将脑袋偏了偏。
还是谢方正先发的话:"你竟然这样欺骗我?"
吕克扬此时的得意已几乎掩藏不住:"三郎,我曾经对子昂说过,宜云的事
情,我会让你以一还十,可他居然没有提醒你要提防我,看来你在他心目中的地
位也不过尔尔了。"
谢方正渐渐感到自己的肉身正一点一滴流失般的单薄,他已经挤不出笑容,
仿佛是刻意找了一句话来说:"我的地位与你何干?"
"哈哈......我的好三郎,从前让你得意够了,如今总该轮到我捞回本了吧?
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如果我说没有呢?"
吕克扬的眉心一弯,立即表示不相信:"如果我处心积虑这么久都斗不过你,
那我实在太愚蠢了。假若如你所言,那我倒要问问谢郎对子昂的看法了。"
"他是个笨蛋,你是个混蛋。"
"哼,我原以为三郎是个无情的人,可是相处了这几年,我才发现三郎的心
比任何人都容易套住。"
"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你猜不上来吗?你不是料事如神吗?"把谢方正挖苦得无言以对,吕
克扬那心里比当了皇帝还满意,他于是假惺惺地解释道:"依三郎看,子昂与我
的手段谁更胜一筹呢?"光这样提示就足够让谢方正明白了:如果他要陈子昂过
得滋润,就必须任由吕克扬处置自己,好让他到处炫耀这桩"为民除害"的"壮
举"。
谢方正目无表情地回答他:"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哦?你原先就知道我会这么做吗?"
"千算万算算不过自己的真心,我承认我斗不过你,想把我怎么样就直说吧。"
这般坦诚让吕克扬着实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露出无计可施的笑脸:"你果然更
器重子昂胜过我。好......好......我失去了宜云,作为代价,我也要你得不到子昂
的眷顾!我要你--常伴国母左右!"
"哼,这就是所谓的代价?不止吧?我的家也是你的人烧的。"
"否则又怎么称得上以一还十?我这辈子得不到的快乐,你也决不能拥有!"
原来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都是他设下的陷阱,我竟还这般自以为是地去回
报他别有用意的爱。对于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还谈什么艺术?谢方正失神迷
离的眼光征示着他同样空乏的内心,仿佛一下子苍老下来,他的双眼不自觉地合
起来,只听得"哇"的一声响,口中落出一块血痰,身行已应声倒下。他,应该
休息了。认识吕克扬以来,他第一次可以全然放松地接受失败了。然而当今他受
俗间所累,逍遥对失去了自我的谢方正而言是种奢侈。
他躺在松软的床榻上,却犹如临着坚硬的岩石一样清寒。身边没有一个人,
真的什么也没有。可是依然觉得烦杂。他好想睡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只知道
自己难受,可当他挖空心思想把原因揪出来的时候,他诧异地发觉自己竟失去了
自己--他完全不懂自己为何烦闷不堪展转难眠。
为什么?如此机敏的我,也有糊涂的时候?疑虑越来越多,他抱着胀痛如焚
的脑袋蜷缩成一团,眉心拧绞到再不能更紧。他满床打滚,乱碰乱撞,始终脱不
开那层困惑的阴影。一个强烈的欲望在他脑中显现--去死吧!
盆器倾侧,人声嚎啕。谢方正一步三摇地走出房门,没穿外套,夜晚寒风刺
骨,他本能地蹲下身子取暖。他四下张望却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他把头往墙上狠
狠一摔,听得身后追着跑出一个丫头,口中喊着"侯爷"。侯爷?这是哪个侯爷
的府邸?谢方正终于想起:武曌借高宗之名封了他一个骁远侯,这豪宅想必就是
自己的了。而他现在就是武曌的一个男宠,他现在是一个男宠!
那丫头是来抓我回去的?谢方正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撒腿就跑。他要离开这
鬼地方,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头......好痛......好痛啊......他用尽平生的力气
飞奔过街,他怕自己来不及,在回到金陵之前就客死他乡了。
突然一个声音喝住了他紊乱的脚步,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声音啊--
"侯爷",吕克扬已凌空飞窜过来抱住了谢方正被冻得僵直的身体,用一种同样
恶心的目光注视着受伤的人儿。换作以前,谢方正愿意相信那是关切的眼神,但
现在他知道这个人根本是个没有心肠的东西。可是以自己现在的状况又怎么挣脱
他的束缚呢?谢方正因而将头别向一边,不要看到这个靠出卖自己而升官的人渣
在眼前惺惺作态的表情。
吕克扬有些尴尬,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知不知道你旧病复发而且很
严重?一点也不爱惜自己!你要替主子想想,一旦皇上驾崩,武曌可就是听政太
后了!"
谢方正哼笑一声,更加显得苍白无力,"你说这种大不讳的话不怕被人听见
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这辈子赢过你,便不怕掉脑袋了。"
"果真是那样吗?那就把你的脑袋献给我吧。"
"别说胡话了!我现在送你回府,不准再乱跑了。"
"我真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会接受我这将死之人。"
"若不是我多加美言,你又怎么得来此番厚待?"
"哼,如此说来,还真是亏得你了。"
吕克扬当然辨得其中意味,却只当作不懂,依然恬不知耻地答道:"你知道
就好。"他清晰地感觉到从病人身上传来的剧烈颤抖,那是跑得筋疲力尽将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