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戎自天子迁都雍就一直担心刘邵的反应,册封太尉的诏书送去后,刘邵还是留在都殷,也无开府分部曲聘掾属之举,过分的安静让人不能不防。
"刘邵自是不甘遥领太尉之位,他早有心另立新君,如今天子都雍,他如何能善罢甘休。若是他率兵来攻......纵是集东冀、闻郡所有人马,仍难有胜算哪。"
何戎之忧并非无理,许琏把杯中酒饮尽后说:"刘邵此时是太安静了,越是安静,越需戒备。"
"那就要看今上是否能让他来雍......若是能来,应无大忧。"
"仲平,若是你,你可愿来?"
何戎大笑:"怎会不愿。若是我,必亲领大军,拥兵城下,以清君侧。"
听到这里,起先保持沉默的许璟开口:"刘邵即使有此一想,也未必真能有所举动。听说安州刺史郑迁近日颇有些动静,频频在都殷附近挑衅,刘邵应不会在近敌未去之下贸然出兵。"
"阿兄说的也是,何况刘邵此人,名利二字间,重利却汲汲于名,对天子兵戎相向一事,纵然有心,未必可付诸以行。"
许璟说话前看到许琏额头上的汗已不见,先把风褂给他披上,才接着说:"当年梁冲废立天子,刘邵怒而起义兵,天下赞誉者尤多。若此时起兵,那便与昔日梁冲无异。这点即使他想不到,其帐内谋臣,总有谏言者。"
何戎微醉,心念起处,问:"子舒,我有一问,若大人处刘邵之势,做何应对?"
许璟闻言沉思,许琏看他脸色凝重,悄悄在案下踢何戎一脚,何戎并不在意,慵懒神情褪去,目光炯炯盯着许璟等他作答。
未几,许璟逐字逐句回答:"形势可变幻于一念之间,但若诸事皆如眼下,唯大人与刘邵易势,我当劝大人来雍,领大司马职,另遣东冀太守他就,换防禁军,再依时事定论。"
何戎拊掌而笑,不经意中又换回平日里倜傥神色,话却是对着许琏而说:"子舒不愧为子舒。"
许琏看了看面色俨然的许璟,只道:"席间谈笑话,阿兄也不要太当真了,仲平无非是看阿兄仁厚,套你的话呢。"
许璟浅笑,摆手表示无妨,何戎把三人面前的酒盏斟满,举盏道:"猜测他人动向,何如以眼下兵马,伐叛讨逆,壮大自身声势。刘邵若真如你我所言不得分兵攻雍,此时就是大人平定邻近州郡的最好时机,时不我待,明日我定向大人面陈此意。"
三人把酒一饮而尽,忽然雪落,刹时眼前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间平日看惯之景均愈见风致,许璟把手伸出屋檐,雪落入手心,很快化作丝丝冰水。
......
"佳德四年初,刘邵欲以十万精兵攻雍,齐泽谏曰:‘昔君侯起义兵,应知兵义者王,兵骄者灭,天子既都雍,君侯安可背民望而攻之!况庙堂胜负,不以强弱论,赵昶领军镇雍,严明法纪,精练士卒,非郑迁坐而可胜者。君侯何弃近而万安之敌出远而无名之师?'邵遂暂罢旧议,转讨郑迁,时历一年无功。"--《平书•卷六十三•华严刘邵列传》
"昶迎帝于启,奉旨平东阳、连水、呈恩、天鄱、四风、里流数郡,帝甚嘉许,领冯州刺史,兼赠骠骑将军。昶率军至处,所向披靡,郡国皆伏。"--《平书•卷六十•赵昶列传》
"赵昶既为骠骑将军,荐璟为西曹掾,复荐丞相长史,以功微不受,三却不得,受之。既任,胡愈老迈,府事多决于璟,然持重居中,才高德谦,朝野敬重。"--《平书•卷六十七•二许何杜列传》
"昶爱其才,任以军师随侍。赵昶多语军中:‘得与文允谋,不复忧也。'" --《平书•卷六十七•二许何杜列传》
17
嘉德六年底,留守雍都的许璟在丞相府中接到旨意,赵昶将在年内返京,由许璟代天子率三公九卿列侯外所有官吏迎于城郭之外。
宣旨内侍走后不久,奏曹掾杜淮进来:"大人,将军的书函。"
两年前赵昶领旨出征,自出征日起,与许璟十日一信,信中多言战事,兼问计策,最后附言许琏近况,而许璟的回信就是京中大小事宜,一来一往,数年中从未间断。
杜淮原是赵昶府吏,出任相府曹掾则由许璟推荐,聪慧敏捷,与许璟私交亦深。他把信递上后许璟倒不急着看,先搁在案上,问:"今年旱涝灾报我还未读到,没送来么?"
"前天到的,在游长史那里。"
听说在游叙处许璟没再问,这时又有府吏在门口禀报:"长史大人,赵将军有信到。"
许璟听完面色一凛,接过信,和早些时候送到的一比,的确都是赵昶的字。杜淮深知三年间这二人通信的习惯,一日间连到数封信的情况并非首次,但都是战况危急多变时偶又偶之的特例。见许璟读完先到那封信后脸色愈凝重,可待到拆开第二封信时才片刻就合上,过了一会儿又打开,神情颇见古怪,不免担忧起来,犹豫着问:"大人......莫非军中出了紧急事况?"
许璟把两封信握在手中,道:"不,未出大事,靖直,既然灾报不在,先把盐铁税报呈上来吧。"
杜淮心中起疑,只是许璟举止从容,并非如第二封信初到时的严肃。此时他只是许璟的下属,不能多问,低头时瞄到许璟手里书信一角,有"思君日累,计辰倾迟"两句,不免忡怔,却不得多留,领命后快步退去。
赵昶平定冯州周围州郡,或以武力,或以威慑,几年间名声遍传天下,再度返京,自是风光无限。
离雍城尚有几十里,早就官吏守在路边,见到赵昶后先行施礼,说明此时城外状况。赵昶在外征战数年,对朝内格局却是一清二楚,听完后问:"率领之人是谁?"
"是丞相府长史许璟许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赵昶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转头对跟在马后仅一步远的许琏说:"三年不见,也不知子舒是否如昔?"
风霜磨砺中许琏却变得多了,风华依旧,惟不复昔日文弱模样,笑一笑,回话道:"想来愈发清瘦吧。"说完眼中怀念再压不住,雀跃之心溢于言表。
何戎倒是散漫洒脱风貌不改,看了一眼许琏,语作随意说:"将军不提我倒险些忘记,这么多见没见到子舒了。"
短短几句话把一路行军中冷硬若铁的气氛打散,赵昶身旁白令等一干将领幕僚也开始低声讨论起三年来的变化和即将看到的盛大景象。
许璟率大小官员自日出即在都城外迎候。许璟身着官服,浑身素青,领口袖口隐隐见藻纹,腰间绶带颜色略深,与佩玉、佩剑相得映衬,站在数百官员之前格外显眼。
时近正午,许璟看见远处浅色牙旗招展,始终维持穆然的脸上方见得淡淡微笑,此时乐官奏乐,迎候多时的官员精神一振,夹道百姓也随着乐声兴奋起来,牙旗越来越多,蜿蜒不绝,黑压压的队伍出现都城正门外的大道尽头,一身亮甲,黑色披风昂然于马上的,自然是当今骠骑将军赵昶。
未过多久赵昶已到城门下,许璟仰起头,正午的阳光照在赵昶的盔甲上,白光闪耀,他好些时候才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容,并无甚大变化,只是风雨流年中添上的奔波征战的痕迹,就像被刀剑凿过,清晰无比。
赵昶及身后诸人下马,百官行礼,只有许璟因代天子亲迎维持站姿不动。在"恭迎赵将军凯旋"声中,赵昶手持剑柄含笑受礼,并不掩饰其意气风发,笑意中,灿亮如电的目光有意无意飘向前侧的许璟。
礼成,有侍者雕漆托盘,上置金爵,美酒尚有余温,许璟端起金爵,递到赵昶面前,朗声说:"恭迎将军凯旋,请将军尽饮此酒,才好进宫面圣。"
赵昶静静看面前之人,热气下依稀然还是几年前在闻郡太守府中所见,高而瘦,目光坚定清澈,但烟气渐淡,他终于看清,他也如他,不复少年人。
真给文允说中,愈见清瘦。赵昶心里想着,面上还是意气风发的笑,接过酒爵,一饮而尽,便再平常不过携住许璟的手:"我在外数年,不知都城变化,就有劳许大人为我带路一同面圣吧。"
许璟点头,亦是寻常神情:"这是下官份内事,将军请。"
但说完并不着急转身,无声搜寻许琏的身影,很快互相看见,这时也不需言语,隔着人群只一笑,十多年的默契自然而然回来。
朝内官员见二人携手而行,行状亲善,毕竟多是知道二人相交多年的,不以为意,也就跟着赵昶许璟进城。
赵昶进城后四处打量,屋舍齐整,市集繁盛,围观者面多喜色,脚下道路宽敞整洁,目中所见一切比他离开时均不逊色,甚至可以更见出色。
"雍城能如此繁荣,多赖子舒辛劳。"
许璟并不引以为功:"皆是大人率兵在外征战,保一方平安,百姓安定,士子思进取,又蒙陛下英明,才得如此景象。"
赵昶笑而不语,眼角余光瞥见路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转头看去,锦衣女子牵着两个孩子,正在路旁看着他,年幼的那个个子太小,她就抱他起来,并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听得孩子满脸光彩。
心头一热,手不自觉紧了。觉察异状,许璟顺着赵昶的目光看去,尔后低声说:"尊夫人带着两位公子特意来见大人。"
赵昶对着妻儿微笑点头,直至走到他们前方。这时笑容褪去,沉默许久后说:"我亏欠他们甚多,两个孩子这么大了,才见过我几天......"
许璟也沉默下去,感觉自己的手粘上另一只手上的汗,温声道:"再四天,就是新年了。天下十四州,除冯州外,将军取其三,归顺者三,刘邵与郑迁战事胶着,良秭逆臣已不足虑,其余数州,或观望不定,抑或彼此杀伐不休,西北胡族和东北参族又久无动静,大人但可以逸待劳,再图计议。"
赵昶重重叹气:"又是一年。这次归来,短期内,是可不必再大兴征伐。"
"近年来大人征战各州之间,百姓流离众多,如今数州安定,百姓都望返回乡土,只是回乡后无以为业,只得继续流离他处。流民可为其他州郡兵士,这与大人实为不利。"
"百姓去留,非外力可强求。战事初起时百姓多流往南方,现在时局暂稳,正是需要人力之时......"赵昶沉思道。
"大人新定的顺州出盐,数十年来朝政混乱,盐之买卖放散,如今可恢复旧制,由朝廷委吏监督买卖,以所得至他处易耕牛,若有流民愿归,可供以耕牛及荒置田地,再从收成额外抽取使用耕牛之费,远民闻之,应竞相来归。大人以为如何?"
赵昶听到最后双眼发亮,松开交握的手合掌道:"子舒于我,当真胜过千乘之师。此事不宜迟,年后即可着手。"
许璟抱以淡然一笑,二人并肩前行,于礼乐声中抵达宫门前。
三百年前平朝太祖在雍城登基时,仅选一处开阔平地昭告天地,并无宫室之属,雍城的宫殿一年前方成,与前国都被焚毁的宫室不同,不见奢华靡丽,而以庄重简洁见长。
赵昶自宫门向内遥望,并未完竣,但重檐高脊之下,浑重气魄已大成。他整理好衣冠,在连绵起伏的"赵将军入宫觐见"声中肃容进宫面圣。
当日便有圣旨,进赵昶为大将军,封端侯,采邑千五百户。
而赵昶呈上的报功册表上,名列首位的,是留守京城的相府长史许璟,曰"丞相府长史许璟,累行积德,朝野敬重,自陛下都雍,左右王略,匡弼国事,行不畏劳,无施不效。臣虽征讨于外,军事亦与许长史筹谋,多有奇效。诸州之定,当有璟之功也。宜领尚书令,并封赏以爵,以表其苦辛勋功"云云。
赵昶所呈之人,各有封赏;其首推数人,更是宁厚毋轻。
佳德六年的最后一日,许璟领尚书令。年关近在眼前,领旨谢恩后许璟命人印绶恩赏各归其位,继续与阔别数年的许琏饮酒下棋,言笑间绝口不提政务,由府入宫、得以参知绝密的优容此时似乎也算不得喜事。朔风中何戎来访,夹着寒风进到室内,接过许琏递上的热酒饮罢,就笑呵呵落座,一面关注棋局,一面说要与许家兄弟一同过年。许琏板起脸说过年是家人团聚,哪里由得外人凑热闹,何戎也不理会,依然笑意昂然道千里之外,同乡亦比故亲,言下之意是这年就留在许家过了。许璟看两人说笑不休,暂时把接任尚书令的诸多担忧疑惑抛却,也加入进去。暗色天空铅云浓重,眼看会有大雪,而屋外的梅花,任寒风把暗香送入温暖的屋内。
18
按平朝志律,每年二月初一,天子宴群臣于大内。宴后文官投壶,武官射箭,祈当年运势。
这一习俗经年不变,即使当年梁冲强徙天子、良秭内外交困,梁冲依然在宫中开春宴,五岁的先帝还拿着一把小弓射了几箭。
当今天子迁都后,也是年年照开如仪。只是前几年边患众多,大多武将征战在外,连续几年的春宴不得不从简,宴间放眼望去,几乎皆为文臣,气氛自然平淡甚至乏味。于是赵昶班师次日,杨荥便下令宫中,全力准备来年的春宴,以期再现平朝最盛时"佳酿饮不尽,玉人看不休"的"君臣偕乐"场面。
开春宴当日,诸臣沿御湖边堤道到宴席所在之处,初春的御花园,繁花似锦,绿柳如烟,即使花木移栽初成,放眼望去还是满目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留守雍都的文臣对此佳景大多看熟,赞颂不绝却少了初进内宫的武官们的惊艳和赞叹。宫中侍女听此起彼伏的惊叹和询问声,大多掩口而笑,春花佳人,又是别样景致。
酒宴露天席地,天子及皇后正坐上首,文武百官则不拘职位高低按亲疏混坐于下首。如今局势大定,朝臣们笑语盈然不绝,伴随丝竹乐声,满目和乐。
照例的祝词过后,春宴开席。酒过数巡,杨荥手持金爵离座,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赵昶所在一桌,笑道:"赵大将军劳苦功高,朕且敬大将军一杯。"
说笑声蓦地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赵昶,看赵昶做何反应。只见赵昶笑着站起来,膝盖还未弯就被天子扶住连说"大将军不必多礼",赵昶也不坚持,接过天子手中的酒爵,饮罢后朗声道:"谢陛下赐酒。"
天子欣然点头:"大将军今日可要尽兴哪,朕还等着看大将军射箭呢。"说完施施归位,宴席这才再次热闹起来。
同桌的许琏始终在打量今年正好二十岁的天子,待其落座,低声对邻座的何戎:"这杯酒的情面不小。"
何戎笑笑:"那是做给他人看的,也看看将军做何应对。不过,你可觉得陛下像一个人?"
许琏不由笑了,转头去找坐在别桌的许璟。许璟惯着青,不仅相府长史与尚书令的官袍皆亦青色作底,即使如此时天子特许不穿官服,也还是一身青袍。许琏只管找人群中穿青色衣衫的,很快就在丞相府诸吏那桌看见他,只手托腮听旁人说话,神色颇见愉悦。
正好白令过来劝酒,不比寻常酒盏,而是用只大而深的酒碗,满满一碗,也亏他端得平稳:"我敬许大人一碗。"
许琏不善饮酒,看到这么多酒更是连连摆手:"白将军难为我了,明知我不能喝,还用这么大一碗灌我。"
白令哪里肯让:"军中有禁酒令,大捷后恐事出突然,但如今是春宴,许大人还推托什么,白某人就连请你喝杯酒的颜面也没有么。"
同桌的东方诚看平日谈笑自若的许琏这般苦恼,竟也在旁为白令说话,看似诚恳的笑容中难得见到玩笑意味,更不必说白令麾下那些将领,异口同声,非要许琏把酒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