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昶等了一会儿,看佳德帝不语,先行说:"臣这数日在家中反复参阅陛下发下的参奏,尤其是明发一封,实是受益匪浅。"
闻言天子僵硬的神色舒缓一些:"但说来听听。"
"孟竭为佳吏,当予以提升。"
"哦?孟竭二次上书弹劾你,你倒觉得他当提升?" 佳德帝眼中意外闪现,继续发问。
"他二次弹劾,皆是出于安民之心。若臣出言诋毁以乱圣听,方不可长。孟竭为忠臣佳吏,当以褒奖。"
这番话在天子耳中倒显得有趣,没注意其余二人听到"以乱圣听"四字的表情,口气缓和下来,脸上也有了点笑容:"卿以为当如何褒奖?"
赵昶微笑:"可进为御史大夫。"
话音甫落张楚脸上的颜色褪得一干二净,几欲离座;佳德帝也是大为意外,皱眉问:"大将军说什么?"
"孟竭可进御史大夫。"无视于气得面无人色的张楚甚至双眉紧皱的佳德帝,赵昶略提高声音重复一遍。
胡愈跟着一笑,面向赵昶开口:"大将军气度不凡,只是孟竭身为侍御史,越制上书,朝廷典律且不熟,大将军怎么举荐这样的人进官?莫非......"
赵昶微笑不改:"丞相大人只怕忘记,侍御史参奏,需上报御史中丞,再由御史中丞上报张大人,知晓后方可呈尚书台。孟竭官微位卑,如何只凭一己之力上书天子。追究下去,失职者究竟是谁?赵某家奴强占农田,自有御史参奏,那御史台上下职责不明,及至越制违典,又当参奏何人?"
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大,口气几可说是和婉,说完还是微微笑着望向张楚:"府中有中丞执掌御史台,这些当比我清楚吧。"
张楚怒而作色:"你家家奴不过是奴婢,何来与朝廷官员作比,大将军言重了吧。"
"家奴为私人,却不知御史台上下,与大人又是何干系。"言语中赵昶眼中笑容收敛,冷冰冰顶一句回去。
"你......"
见两人僵持不下,言语又无忌讳,天子不免难堪,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的乏力。忽然内侍又抬着厚厚一捧奏章进殿,感觉到殿内气氛微妙,就悄无声息地把新呈来的奏章堆在御案之上。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看完后脸上青红不定;正好赵昶开口,盯着天子说:"陛下今日发到臣府中的奏章中,有一封参奏尚书令许璟的。"
再说话气势就弱了三分:"是有,那是御史中丞丁贯所写。"
赵昶双眼蓦地一亮,精光毕现:"陛下既然发给臣此参奏,便是认定许令非陛下之尚书令,而为臣之尚书令?"
在这样的目光下天子不由自主退了半步,顺势扶住案角站定,背上的冷汗冒得厉害,话也说不甚利索:"此话由何而来?"
"‘许璟既任,要事无不先报于赵昶,窃不知许璟为陛下之尚书令,抑大将军赵昶之尚书令?其人此举,上不孚陛下重望,下有亏自身德行,敢问当以何颜面据尚书令之位?'陛下何必问臣此言何来?若陛下认定臣如梁冲之流,罪当论诛,尽可直判,臣但领死决不敢有二言!"语气斩钉截铁,不见丝毫退让。
天子大惊,惶惶四顾但无人出声相助,颓然坐回御座,也是前后不搭毫无依靠。看阶下赵昶目光炯炯,摇头道:"大将军多虑了,朕若信此言,怎会把参奏悉数转于你手。"
赵昶对此不置可否:"许令虽身在台阁,却是尽心辅弼,从不曾以私欲挠意。如若许璟尚德行有亏,陛下也可不必再言广纳贤才了--用人仍疑而不决,此参奏足以让士子寒心。丁贯有挟私之嫌,御史挟私上奏,按律罪加一等。至于孟竭参臣的第二本,臣奉旨讨逆,失职处可听凭陛下处置。"
这时天子被赵昶说得面孔青灰发白,哪里还能再说什么,一旁胡愈不断使眼色暗示也不起作用;赵昶还是微笑,弯腰揖道:"臣再三建言,孟竭可进官。至于参许璟之本......"
"不必说了!"天子烦躁打断,"这事朕已知晓,丁贯挟私报复,明日宫前受鞭笞三十,即日格官,大将军再无异议了吧。"
对天子口气中的退让和赌气赵昶并不介意,说了声"陛下英明",就自行作揖告退。前脚赵昶踏出殿门,后脚天子狠狠拿起镇纸往赵昶适才所站位置摔去,硬是把地砖摔缺一角,同时把那封放在最上面的新到参奏砸到张楚脚下,咬牙切齿道:"你既弹劾他人,本身的纰漏就先收拾好,私德,私德,日日揪住他人私德不放,你看看这是什么!"
张楚疑惑地拣起奏章,看完之后脚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辩解的话全部堵在喉咙里,茫然之下坐回原位,奏章落地也不管。天子冷冷看着,眼角余光抓到鸿恩殿外的广场上几抹寒光,照得他烦躁不安。遂打发内侍去看究竟是什么在发亮,内侍动也不动,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回陛下,那是禁军中一支,已经守在门外好半天了。"
......
赵昶在郎中领陪伴下走出禁省,正午稍过入宫,出宫都已日斜西山,他回头再看夕阳下的内宫,琉璃瓦被照得折出七彩光芒,如临斑斓仙境。
马车很快出宫,行在宫门前大道上,赵昶稍显迟疑的声音从帘后传出:"先去一趟许令府中。"
从许家下人处得知许璟在前庭看书,问明道路后,赵昶独自一人来到,到时许璟正在看园丁浇水,书则搭在膝上,显然看得入神,没有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庭院不大,院内东北角一棵梧桐新引,庭中还载了几株茶花丹桂,虽不见花但疏落有致也是清爽可人。赵昶走近后轻轻叫了声"子舒",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不合宜的地方所带来的诧异很快把许璟从专注中拉出,转过头,他身后的夕阳好像把金光揉碎后再一点点撒进乌黑的眼里,流光溢彩之外神色皎洁而平和,带着隐忍的气息。看见站在夕阳下的人后许璟什么也没说,嘴边有个浅淡的弧度,平静地默默注视着来访的赵昶。
22
赋闲十余日,许璟的精神见好,神清气爽坐在石桌前,也不意外在此地看到赵昶,说:"听文允说大人午间入宫面圣去了。"一开口,眼中细碎的金色沉淀下去,只在眼眸转处间或闪现。
似乎被这样的目光刺中,赵昶的笑容反而淡下,静静站在原地不做声。无声中两道目光撞在一道,很快赵昶转过脸,许璟则起身吩咐下人上茶,当刻意的声响消散,庭院中越发寂静了。
许璟抬手示意赵昶坐下,跟着自己坐回原位。一番走动客套把先前无语的尴尬冲去一些,落座后赵昶看清桌上的棋盘以及摊在桌面上的棋谱,遂笑语:"才从宫中出来,顺路过来看看。子舒一个人下棋么?今日难得有闲,不如你我下一局。"
说完伸手欲抚去棋盘上的残局,却被许璟拉住:"虽是残局,也是适才对着棋谱摆上的。大人如不介意,就下这局吧。"
赵昶想想点头应允,接过许璟递上的黑子,低头看棋盘上的形势。棋子稀疏地分布在棋盘的边角,中间一块完全空出,但仔细一看,才知道这已是走到末处的局,凶险处全在边角之上。
凝神思索良久,赵昶落下一子,很快眉头皱起:"太久不下,到底生疏了。"
不料许璟看后颇为赞许,在黑子上贴了一步:"这手我确未想到。"
收尾的残局下得慢,起初二人还专注于棋局,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开始交谈,下棋倒成了次要。
似乎经过踌躇,许璟方对赵昶说:"今日那封参奏,陛下也差人送了一份过来。"
赵昶把玩棋子的手一滞,抬起眼来看对面的人,还是平和淡然地坐着。许璟继续说:"丁贯这封参奏,尚有可取之处。"
"都是些混帐话,子舒怎么在意起来了?"
许璟微微一笑,不肯再多说自身,问:"今日面圣,陛下说了什么?"
"去时胡愈、张楚都在,等到文允让人呈来参奏张楚的奏折,才说起丁贯那本。"
"大人早已和文允、仲平议定,如此一来,风波也该平息下去。"
赵昶扬眉而笑:"他既想飞,不妨让他试试,发觉飞不起来,自然就乏力了。胡愈张楚之所以位及三公,皆因当初一路追随天子有功,无干自身才干......"
"大人这话过了。" 许璟轻声提醒。
"在此也要有所顾忌么。" 赵昶只是笑,把手上棋子放回棋盒后反问许璟,见许璟默然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话,眼底都是笑,阴冷却一点点渗出,"若不生事,当可保下半生太平,他们既生事......"
说完冷笑两声,也不说完,许璟听着索性也把棋子放回,问:"胡丞相和张大人此举,已明证毫无成效,大人在这场风波中既然全胜,眼下亟待的,是安稳人心,而非再兴风波。"
赵昶指着棋局:"能空出这偌大一片,才不枉这场厮杀。事已至此,子舒还想劝我收手不成?"
"只怕我再说再做,也与事无济,丁贯这封参奏,就算未明发,但想看的人都已看过,一句‘窃不知许璟为陛下之尚书令,抑大将军赵昶之尚书令',便可抵全篇大论。明在参奏我,实则直指大人,若非今日大人强而胡张势弱,仅以这一句,大人与我皆可论株。"
"凡事哪来这些‘若非',既然他们不懂审时度势,在己弱他强之时上这样的参奏,便是自己失策,怨不得旁人。子舒莫要顾虑太多,再过得几日,又是理不完的政务,还是乘可行乐时尽量行乐尽兴罢。"
看到许璟抬头看天色,赵昶方觉察此时室外已昏暗至需费力才能看清周遭景色。想到这次探访始终还是脱不开朝政,低声道:"本只想来看看你,不料说到最后还是绕不开朝堂中事。时候不早,也该告辞了。"
赵昶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无语,不约而同把目光飘向别处;院内有家燕归巢,在檐柱下叽咕作响,赵昶似乎被这几只燕子吸引,兀自观察良久,正在许璟以为他下一句开口就是告辞之时,忽然听见晚风中传来浅浅叹息:"子舒,子舒,你我相识多年,除却公务,就再难言他事了么?"
许璟猛地听到这样一句,下意识扭过头,可赵昶已然是一付潇洒镇静模样,在稀微暮色下若无其事地端着茶盏。昏暗中两人神色都难分辨清楚,许璟也就淡然道:"大人说笑。"然后赵昶告辞出门,许璟一直送至门口。
登车前赵昶回头深深看了眼许璟,犹豫着开口:"这些时日,着实委屈你了。"
"难和大人相比,不敢当此一说。"
说完二人目光相触,尔后相对低笑出声,心领神会中,笑声冲去适才的沉闷和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轻松下来,此时言语倒成了多余。
赵昶所乘马车才离开视线,道路的另一边,出现许琏的身影,走得又快又急,片刻工夫就到眼前,见面就是一句:"阿兄怎会在此,有客么?"
"大人才走。" 许璟收回目光,借着宅院外的灯火,看见许琏满头是汗地气息起伏不定,警觉之下声音不自觉压低,"有变故?"
许琏先是一愣,过了片刻反应过来,拍了拍许璟后背一齐向门内走去:"不只是想着到了开饭时候,回来得急了些。"
许璟难免怀疑,习惯地伸手在许琏额头上探温度,确认无恙后展颜而笑:"还早,不急。"
许琏笑笑,想问许璟赵昶来访的目的,思虑片刻还是没问,心知若是要事许璟应当会同自己讲,于是闲扯着一路去饭厅,说到对丁贯的处置时,许璟皱起眉,说:"宫门外鞭笞,其中折辱甚于刑罚。这是陛下的旨意?"
许琏却不在意:"下午陛下在鸿恩殿中所说,便可算旨意。也算公允,御史挟私,可重判至流放,陛下本意,还是想保全他。"
发觉许璟张口欲言,许琏忙打断:"我知道阿兄想说什么。他身为御史,如直谏将军怀犯上之心、勾结内臣云云,言辞荒谬之外,我尚敬重他不畏权贵;但他先是怀疑你为臣之心,既而又牵扯到私德,公私牵连不清,近日之辱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
"是么,我确是适时未行婚娶,他只是不该放在一张折子里同时参这几件事罢了。" 许璟笑中颇见苦涩,也只是一掠而过。
"不该责罚?"
"既有圣旨,我一非丞相,二非御史,身为臣子自然只有见旨意行事。"
许琏停下脚步,反复许璟打量半天,终于掉头先走。许璟知他负气离去,也不着急跟上去,走回前庭一个人慢慢把棋子棋谱以及送来的参奏和下午才到的家书收好,就在回内院前,下人又来通报,说何戎来了。
许璟听后点头表示知道,回到内院把东西一一归位,再到饭厅发现何戎已在那里,坐在许琏对面低声说话。许璟一时也不进去,站在厅外看二人神色凝重而专注,对有人站在十步开外尚未觉察,交谈中许琏放下手中筷子,扬起头来顶了一句,这句声音足够传到厅外:"要说你说。"
何戎脸色难看,目光偏移发现地上的影子,抬起头来神情已换了,微笑着招呼,和方才判若两人。许璟走进去坐下,就当未听见那句话一样平常应酬,也不管其他二人眉眼间的些微变化,一餐饭吃完,也还是不曾多说一字。直到喝茶时,何戎不理会旁边许琏的眼神,郑重道:"子舒,李小姐的下落已然寻到。"
虽然知晓何戎来定是有事,但这件事却全在他意料之外,一时有些走神。还是许琏见许璟神色平静但目光不知停在哪里,碰了碰他的手臂,许璟回神,开口问道:"她还平安吧。"
许琏与何戎对看一眼,一人眼中不忍,另一人则是神情复杂。最初的纷乱过后,许璟的心思定下,无论语气还是神情一律淡淡:"既然寻到,总该有生死吧。"
何戎略为迟疑,在许璟的注视下终于继续往下说:"是在西北一支胡族的营地中看见,已经确认是她无疑,但已经出嫁,还有了一个女儿。"
灯光下许璟似乎笑了,风过无痕般初现既逝:"她若平安喜乐,也未必要回来。"
许琏听后脸色无比难看, 何戎却视若无睹,"关于李小姐下落的信函在大人面圣时送到,有两封,一封是寻人的差役写来,这封我与文允看了,李小姐在流放途中被异族人掳去,数年来恐怕吃尽苦头。"
许璟的手指在茶盏边缘不住摩挲,在何戎停顿时开口:"另一封想来是李小姐本人写给大人的吧。好了,你们看的那封书信中还提了什么?"
"信并不长,除了禀告找到李小姐,再无其他。"
"阿连,"许璟抬起眼来看向始终阴晴未定的许琏,"今日伯父来信,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许琏腾一下离开椅子:"事情还是要由大人定夺,归来或留下,还未可知。"
许璟微笑着点头后,脸侧向厅外,眼前所见茫茫。在何戎、许琏再看不到自己表情后,他说:"李博慈是何人,他的千金,如何能漂泊异地。你们究竟是想宽慰我,还是在欺我欺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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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刚亮,就有旨意宣许璟进宫。依然在鸿恩殿内面圣,觐见后许璟发现天子面色不佳,恹恹地没有精神,"卿这些时日委屈"一类本意安抚嘉勉的话语听来也显得勉强,和庄重诚恳的口气配在一起,更是怪异。
许璟的表情始终维持在恭敬和淡定之间,听到天子命他草拟张楚封侯告老以及进侍御史孟竭为御史中丞的旨意时也还是置身事外一样。
令许璟拟旨,便是让他重返尚书台行尚书职责。安抚话语说完又传达下旨意,天子却既不说话,也不让许璟退下,固执的沉默了良久,才说:"当日若听卿劝谏,也无近日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