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妖记————阿夸mao

作者:阿夸mao  录入:12-23


“黑了?!”它从他怀里一跃而起,匆忙着要找镜子来瞧,如此的惊惶失措。

果然黑了,一团乌砂,狰狞着。
它的脸白了。

孽不消,反而加重,它到底错在哪里?!他不解,抚着它的发,只是笑着安慰它:“没关系,黑就黑了,我一样的喜欢。”

它哭了,象个无助的孩童,它扯着他的衣襟,有力的:“我是不是真的误了你,本不该是这样的啊。这是为什么?”

“没有误我啊,”他慌乱地扯着衣袖替它拭泪,不解它的伤心,“倒是有了你,我才得自由,这尘世中,没有一个如你一般的好,不必去计较他人的言语。”

他以为它受了别人流言中伤,风马牛不相及的抚慰。

它抬起头,水裹着眼珠儿滴转,兀自笑开了:“有些不想计较都难……”

这孽,恐怕穷极一生也是消不了的祸,下山,是错误。它觉酸楚,转身推开了后窗,冷清的风灌入,带来屋后竹涛阵阵。

他靠着它问:“想什么?”柔情似水。

“想紫竹林。”它惘然,从前逍遥的日子不算远,却是晕淡了,象渗水的墨点儿,一点点的褪色。

“不要想,也不要走。”他捏着它的肩骨,窥视着它的侧脸,有忧伤,换了个人似的陌生,那无忧无惧的神情去了何处?他觉得心痛。

“我不走,”它回复他一个坦然的笑,“既然来了就不走。”

怎么能走?一日恩情,千年的孽缘,何况不知数日的缠绵,得用几个千年来换?几生几世,他得几个轮回,才能修得一个“他”?

“不能走,”他对它说,“如果那次你不跟着来,就罢休,既然来了,就不能这样走,不能。”抱紧它,拥住它,他心底慌乱,恐它一日远离,不知为何。

它笑意淡淡,低首不语。在他怀里,一切的修行化为最庸最俗的依恋,丝毫也帮不了它,他是它的神佛,所以,其它都成为虚渺。
无可救药,挣不脱的情索,厉害过当年自己的毒牙,无计可施,甘于臣服。

“喜欢我不?”它问他。
“喜欢。”他回它。
“喜欢到如何?”它还问他。
“不可一日无你。”他答。
“若我……”它嘴唇微颤,“若我……”

它是妖,他是人,他会憎恶它?
他会求得咒符来降它吧?他会……恨它吗?恨它妖惑了他?躲开它,不再说个“喜欢”于它听?

和尚说,显个蛇身给他看,他会作什么想法?

心思游移,迟迟不能出口的,堵在喉头,憋得慌。

“不管你是谁,我一样的喜欢。”他说,抚摸它的发。

它哑然,然后喜极,揪着这句话,如同溺水者抓着浮木。它吻他,狂热,近于膜拜。他手足无措,承着它的热情,茫然无知。

重了罪,深了孽,而这不是它的错,这天地的规矩是那些木石土金心肝的神佛定就,它凭着一颗妖心,却是血肉铸造的,感爱知恨,可悲也是可怜。


开始惶惶,它常觉无力,疑心这背上的孽记开始不饶它,终日心神不宁。他看在眼里,心疼难忍,教书回家,总是想方设想地带些它本是喜欢的东西回来,一串新鲜的鱼,一篮圆圆的鸡蛋,一披厚厚的毛毯。
吃饱喝足,它把自己钻进毛毯里对他笑,说这毯子不及他暖。

他总是敌不过它的,于是两人都钻进了毯子里。它与他好的时候,仿佛时日无多。


只是,要来的总是躲不了。

和尚在路上阻住他,他对他还是客气的:“施主怎么迷途不知返?”

他见和尚已是心虚,又怨其多事,匆匆快了脚步,急于摆脱:“师傅只管自己修行好了,何苦定要理会我等俗人的红尘事。”

和尚不急不恼,苦口相劝:“这普通的红尘情缘自不应是和尚管得,但救人出妖惑,和尚义不容辞。施主深陷妖惑,印堂黑青,恐怕是要大祸临头,和尚我承得佛旨,怎么能见死不救?”

他不屑:“生死由命,小生我任凭天意,和尚不必操心。”

和尚冷笑:“不要冤屈了天意,这万物三界,分得清清楚楚,违逆忤行,离经叛道者搅乱这万物生息,应当惩之灭之。施主你勿要执迷不悟,推将起天意来,你的命数自有你的造化论定,怎么能让妖孽来随意索取?”

他恼怒,转头瞪着和尚:“你怎知它定会害我?和尚你不入红尘,怎能明了我于它的情,它于我的心?如若两情相悦而造成生死,那是谁的过错,天的,地的,还是佛的?天不是我们,地不是我们,佛更不是我们,他们怎么能明了我们彼此的心意来断定这是孽还是大逆不道?只是一个它为妖,我是人?这是逆的什么道叛的什么经?如若两情相悦而成逆道,那是谁定就的道?天的,地的,还是佛的?万物生息,情为根基,若为逆道,天下皆是,何必计较一个我与它?!”

和尚敛目,避开他的眼锋,笑道:“好一个狂妄的无知书生!你口口声声一个情字,只是你可知这个情字只存于人世而已,它调和人世的恩怨造化,而非是万物之道,你一个凡身,陷于情欲而不知摆脱,本是你自身的造化,但是不该迷恋于妖孽,妖无人性,怎会有情?妖缠人,必有恶心,怎能不除?你不要再痴迷下去,早日醒来归入正途才好。”

他充耳不闻,沿街快步。

和尚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他欲挣脱:“和尚要动武?”

劝告不通,别换计策。
和尚笑:“施主你看看自己的手腕。”他把他的手腕举到他眼前。

两点鲜红欲滴的痣。

“这是生来的痣迹。”他不明他的举动。

和尚神秘一笑:“你若跟我来,我会告之你这痣的来由。”

他疑惑。

“这痣可是事关它的性命,你若知晓,便会明白它与你的一切事由了,此后再决定你与它的前途,和尚定不会横加干涉。”和尚施施然笑道,悉心诱惑着。
它的事?他身不由已。


静心室,两幅心经,一盆吊兰。
禅香袅袅而燃。

他依和尚的言语端坐于莆团,微微入定。
和尚摆弄起法术,要让他穿破千年前的孽障。

于是,他瞧见了千年前的它,千年的自己。
千年前,孽起的那刹那,他的手腕上的红痣痛了起来,摧心摧肺,让他忍受不住,伏在莆团上颤抖不止。

和尚面慈如佛,言如心魔:“它取了你的性命在千年前,从此造下忘恩负义孽,千年后,它去寻你,妄想消孽,却是妖性不改,陷你入邪淫,孽深数重,如此妖孽,天地难容,恐难逃一劫。”

他痛不能语,眼前却呈现它妖娆的背脊,两滩乌黑的痕迹。它的孽?还是他的孽?

“不,不能怨它!”他挣扎,脱口而呼,“怎么能怨它,我千年前未曾怨过它,千年前更是心甘情愿,怎能要它独自承受这孽?!这天理好不通!”

和尚摇头,恨其愚不可救:“它违妖道,理应当惩,岂是你一个凡人的俗情能将之救赎?!”

他情急,一把扯住和尚的僧衣:“那如何能救它,若要我性命也是无妨的!”

和尚微怔,推开了他,仰天叹息:“好一个愚民啊,它于你,已是孽障无数,你还要以性命相拼,实在是蠢极!”

他失神落魄,惶然不知所措,口中只是反复呢语:“如若能救它,性命又如何,性命又如何……”

和尚瞧着他的情形,忽计上心头。
“你如此想救赎它,倒不是没有法子。”

他闻言狂喜,连忙长揖不止:“请师傅指教小生!”一悲一喜,他竟不知戒备,与它相系的,他心智少了半数似的。

和尚淡淡笑,附耳授计,为自己的道行,他不择手段。

窗外忽然下起雨,哗哗而倾盆下。天也难忍了?或是悲泣,或是愤慨。
却始终沉默不语,


金山寺,他被掳去了金山寺。
它掐指之后,愤怒难挡。

这个和尚实在是难缠,如此下作的事也做得出来!

它得去夺他回来。纵然免不了一场恶斗,它已是无惧,因他而勇敢。若不还他来,它要捅了天,淹了地,搅了三界!


意乱情迷,不及细思量,它提出剑奔向金山寺。

和尚出来迎战,笑得更为阴险,他有一个法宝,不怕它的嚣张。
二话不说,短兵交接,一时天地失色,风起云涌。都是拼着全力的,好似都想要了彼此的性命,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你快放了他,要不我铲平了你的金山寺!”它化了蛇身,蛇尾扫倒了一片寺院。

“和尚我未曾囚过他,”和尚眯起眼冷笑,“只是他怕你罢了。”

“青儿……”
有熟悉的人声低语,混在四处躲窜的僧人中。

它掉头看见他。
他的目光直挺着,如被下定咒,飞散了魂魄。

它颤抖,他无神的目光是钉满尖刺的网,罗住它,它欲避不能,在其中失去挣扎。蛇身僵直,如被擒住七寸,没了动静。

风雨继续,丝丝刮骨,它觉得奇冷。
不知是他的目光,还是这雨?

丑陋的蛇身,盘旋在天地之间,刹气十足,昂首间,啮牙咧嘴,红信吞吐散着蛇腥。它,与他终究是相异的。
妖啊,它惊觉悲羞,仿佛万物的责难都挤在一处,化为尖刀紧紧相逼。

和尚敛息默诵慈悲。
大慈大悲,大悲大慈,眉目间藏着讥笑,窥到这三界中最大的笑话。

他失神,一步步后退,面色惨白如纸,额汗混着雨丝淌,全身湿个透。眼前的蛇身如此的巨硕凶恶,怎么会是与自己天天交欢的青儿?它的淡笑,它的佯怒,它的眉目,它的身姿全幻化了这丑陋的异类?

青儿……
他无意识地轻唤。他恐惧着它的答应,这泥泞中的巨蛇万不能是他的青儿。

可惜,它会错了意。
他在唤它,它不能不回。蛇首俯前,它轻信了他的试探,若是还能以青儿相称,想来总归不是厌恶。

几时?离着不太久的时候,他曾说过,“不管你是谁,我一样的喜欢。”不管是谁,是妖是人还是神?一样的喜欢?甜蜜的呢语如此清晰,历历在耳,它内心感动,一腔柔情。恶斗后,不及有力幻为人形,蛇形之身,他依旧相恋,这怎叫它不欢喜?
想他的心如此的真切。
一切都是有所值的。

它欢欣而呼,翻转蛇身,震动了地面。

而不待它的亲昵,他却落荒而逃,抓起衣衫下摆,一声怪叫,硬生生地撕裂了它的欢欣,他疾速地后退,后退,转身飞奔,连滚带爬,挥袖惊呼,吓得几欲颠狂。

“妖啊,妖啊!”他嘶声裂肺,口吐白沫,目不睹物,一脚踏空,跌翻下石阶,一头重重撞于地面,没了动静,没了生息。

“哈哈哈哈哈!!!!”
和尚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山寺的众僧大笑起来。

“好笑啊好笑!!”
和尚敲着法杖,雷霆万钧。

“可笑啊可笑!!”
金山寺的众僧捶胸顿足,面红耳赤。

好大的一个笑话,让人佛共娱,让万物取笑。
活生生的人命,不见他们怜惜,更不见他们慈悲。

它也跟着笑,笑得眼前一片雨雾,什么也瞧不见,瞧不见来时的路,也瞧不见要去的途,更瞧不见这自己的足印,自己本是蛇类,哪来足印。
它笑,直至看见黑白无常的拘锁牵住了他的魂,他们拖着他欲渡黄泉道。

“你就这样走了?”它唤住他。

他无语也没有回头。

黑白双使也在笑,僵硬的脸扭曲着:“愚民啊愚民,下了黄泉方知悔。”

“你不必走的,”它凄凉,大声喊,“纵使你后悔了!”

他回头,魂轻飘,脸上也有笑,诡异着:“走啦走啦。”他对它说。

走啦走啦,来时你欠我一条命债,归去时你还是欠我一条命债,这千年的冤孽如何能消?它惶恐,要抓住他的魂,却被黑白双使架住。

“他已归冥府,你待要如何?!”他们轻蔑它,尖锐的白骨鞭抵住它的头。

“冥府又如何?!”它咬牙,“就算穷极黄泉,这人你们总得还我!”

黑白使微怔,即而摇头:“蛇妖不要太嚣张,这三界的规矩岂是你惹得起,劝你还是就此罢休少生是非,保得全身以退才是上策。”

黄泉路已蜿蜒在脚下,他们得走,它没有力量阻止,他随着他们慢慢走,不再有言语。他是凡人,断了生息后终有这一遭,去意是断然的,他的心冷得竟如此之快。

快得让它始料不及,它要问个清楚!!它,与他,这笔账怎么了结?

“给我止步!”

它要追去,不顾及这黄泉路不是妖身能踏足的,挺身向前窜去,却被一法杖挡在胸前。

“孽障,真是无法无天,”旁观的和尚终于发难,冷笑着执杖相拦,“竟想阻人下冥府?!,你造的孽还不够吗?”

它怒极:“和尚真是欺妖太甚,这条人命孽里有你一半的功劳,你现在竟想一并推于我头上,居心何在,难道这就是佛意吗,若是如此,这佛我不敬也罢!”

鼓起余力,它作最后一搏,扭转蛇尾扫向佛堂,石塑的巨大佛像轰然倒地,座下众僧不及逃避,被跌落的石块砸成血酱,悲嚎之声顿时惊天动地,惨绝人寰,如阿鼻地狱显世。

和尚冷眼相看,袖手旁观,砸断了肢体的僧人抓住他袍衣下摆,印下的血掌纷乱:“方丈,救人啊……”
他默然低念“阿弥陀佛”,坦然笑语:“数命重了妖孽,让它更是难逃劫数,你们死也足惜,佛祖会让你们成正果的。”

法衣一抖,断了僧人的生路,消去衣上的血印,他依旧纤尘不染,面色如虹,好似佛祖再现。

可是真正的佛祖在何处,倒下的是石身,冰冷无情,何况碎石成砾,夺命无数,它能保得谁的正果?

和尚笑容却刹那僵住,他瞧见碎了的石佛开始涌血,流成河,顺着金山寺的石阶淌下,一滴一滴,一滩一滩,凝成血路无数,条条向他包围。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和尚双目瞪突,面失人色,颤抖着捏数着佛珠,疾疾后退,欲躲血流的包围,可惜不及,一脚已浸血,突然滑倒,全身浴血,腥臭不堪。

“我佛啊!!!!”

和尚仰天长啸,风狂云涌。
寺壁松动,轰轰下陷。周围僧尸尽数埋入裂缝。

它不知状况,想躲开,却见前方有路现。
黑白无常又显身,咬牙切齿冲它咆啸:“你真是无法无天,又造如此命孽,看来你当真是寻死了!”

“寻死又如何,只待我寻回他再说!”它冷冷一笑,拼力向前冲去,化为一团青光,越过黑白无常,飞身直窜入黄泉道。

所有人都未料到它有如此动作,一楞之下,已让它乘隙沉入阴恻恻的幽冥地。

白使焦急顿足:“这下可坏事了,妖入幽冥,非被天谴不可。”
黑使阴沉着略为思索:“事已如此,再追也是枉然。这人可不是随它愿而来去的,只会空耗自己的道行罢了。”

和尚不语,兀自微笑,面似颤狂,立于众僧埋尸处,衣袂飘飘。



他是死了,于是迷糊起来,待黑白无常推他进渡船。
“这是去哪儿啊?”他问黑衫的船公。

船公转首,没有肉的白骨森森,啮着牙笑:“去地府啊,渡河就到。”

“哦。”他茫茫然地应着,举目四眺,惊骇地指着河中叫喊起来:“船公救人,这河中有人啊。”船公不理他:“这些是愚人,不肯放下俗间的事而跳入河中的,不肯轮回,只得在这河中折腾个没有日月。”
推书 20234-12-23 :青蛇————杏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