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芳华————如月秋

作者:如月秋  录入:12-23
血芳华
契子

叛乱的烈火从祁水燃起,沿着北线一直烧到明都。
三天三夜。
明都城内火光直冲天际,烫伤了半边天空,西天呈现出妖异的血红色,宛如破灭前的预兆。
明都沦陷了。
我神情肃穆端坐在王位上,静静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下人们早做鸟兽散,不少稀世奇珍也被一并卷走。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听得见花瓣飘落在地的寂静。
一缕肉眼无法觉察的白烟悄悄飘至我身前,细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
我淡淡笑了。
--他终究没走。
手中紧握住雪白的百合花,我看着白烟渐渐变化,最后幻成人形。
我开口了。
"玉凛,你为何还不走?"
在微甜流动的空气中,幻化成人形的男子长袍似雪,衣玦翩飞,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扬,在散乱的发丝后,在浓密睫毛的掩盖后,一只眼睛墨如黑夜,一只眼睛赤如火焰。
那是我最爱的人。
笔墨无法形容他容貌的万分之一。
无论那玉石般光洁的肌肤,妖异却纯美的双眸,水色的唇,还是他修长柔韧的身躯,都是我的最爱。
无数不眠之夜,在那花香微醉的夜晚,我狂热地用颤抖的唇妄图在他身上留下我的印记--只属于我的烙印。
他眼光触及到我手中怒放的百合花,一向平静无波的黑眸竟也浮现出复杂难懂的神色来,赤眸更是要滴出血来。
"......你。"他缓慢地开口了,语气中有丝犹豫,"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若是他能以更加爽快的口吻说出来,或许我会答应,但他的犹豫刺痛了我的自尊心。
他绝美的面容微微变色了。
宫殿外忽然变得喧闹,叛军已经闯进仲门了吧,而那叛军首领,是我堂哥--渝。
玉凛恬淡的脸上浮现出焦躁,他恼怒地皱了皱乌黑修长的眉。
自有意识开始到现在,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到"着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很好。
玉凛啊,再多感受一点人类的感情吧,再多一点地记住教会你寻找那种感情的我吧,深深地把我记住,一直到时间的尽头。
永不忘记。
"玉凛,最后一次我问你。"我说,"你爱不爱我?"
他的脸沉静下来,火焰幽幽在他眼底燃烧。
"琥珀,你知道的,我不爱你。但是请你跟我走,马上就要来不及了。"
我怀着心底最后一丝渴望,直直注视着他,声音柔和。
"哪怕是假的,只要你说一句‘我爱你',我就和你一起离开。"
他垂下眼睛,我知道他的回答了。
玉凛呀玉凛,一句谎话你都不愿意对我讲吗?
失望地用力把百合花给揉碎,新鲜的汁液感觉涩涩的,松开手,任它落于地上。
既生于泥土,而又回归于泥土。
外面的喧闹声突然消失了,殿内回复平静。
那是狂浪暗涌的静。
"到此为止了。现在你想说也已经来不及了。"我说道。
玉凛转过身去,我们同时看见了渝。
在逆光中微笑着的渝。
他漆黑的头发在光线下泛起血般的暗红色,金色的眸子里满是嘲讽的笑意。
他双手抱剑,一步一步走上阶梯,来到我的王位前,冰冷的浅色眼眸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直让身处炎热夏季的我血液成冰。
"你终于来了。"我的声音沙哑了。
"是的,我终于来了。"他伸出手来,手心有一颗湛蓝色的药丸,浓郁的甜香在空气中散发开去。
天罱丸。精练于天罱葵--草本植物,花蓝色,极美,香气浓郁,吃后会让人神智不清,有酒醉之感。而用它提炼出的天罱丸却剧毒无比,落腹立死。
"请你自行了断吧。"
我接过天罱丸,朝向玉凛惨烈一笑。
从怀中掏出珍藏的琥珀,摊于手中,说道。
"玉凛,你告诉我,我终究只是一只可怜的蜜蜂罢?"
他动容了。
自赤色左眼静静落下了一滴泪水,直滴到我的心里去,既像冰那样冷,又如火一样烫。
"不,琥珀。"他说道,"你不是,你只是琥珀。"
我深深地看玉凛,想把他绝世风姿牢牢地记下来,即使下到地狱去,坠入那寒冰潭中,烈火焚身,轮回万世,也永远不要忘记。
他是我爱的人。
我仰头吞下天罱丸。
在药物在作用下,我仿佛又看到了无数个梦中憧憬着的景色:红艳的鲜血,如熊熊烈火,仿佛来自地狱一般燃烧着,在鲜血火焰之上,盛开着的白色百合,恬静地悄悄地散发绝世的风华。

血芳华。


上篇*琥珀

这个世上有两个人喜欢叫我为琥珀,一个是熙雅,一个是玉凛。
但其实我的名字叫涡,是王最小的孙子。

--琥珀,琥珀。你在哪里呢?
废弃寂静的御花园后山,金红色的落日把一切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天罱葵浓郁的香气嚣张地弥漫在空气中,几欲成灾。远处传来熙雅的叫唤声,却并无一丝焦急,她早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我。
--今天天气真不错呢。
而我,蜷缩着小小的身体,怀着肯定能够被找到的安心感,继续在栀子树下酣睡。
熙雅是我祖母。但是我却从未把她与那个称呼联系起来,因为,她是那样的年轻和美丽呀!
三十多岁的她有着浅色柔顺的头发,蜜色光洁无暇的肌肤,琥珀色温暖的眼睛,还有苗条却不失丰满的身体。穿上香云绮罗的华丽宫装后,既有少女般的天真活泼,又有着少妇妩媚的成熟风韵,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来。
我不敢叫她祖母,怕硬生生将她叫老了,我喜欢亲昵地撒娇似的叫她的名字--熙雅、熙雅。然后她会凝视着我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眸,微笑着,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呼喊。
--琥珀,琥珀。
但是,熙雅是寂寞的。
我看得见孤独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像阴暗处的藤蔓一样疯长,纠缠在她的眉眼间。仅仅只是因为当今的王--我的祖父,专宠一位名叫玉凛的美人,后宫实际上只是玉凛一个人的后宫。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觉醒来,常常看见熙雅守在檀木雕花的窗边,琥珀色的眸子变得幽深黑暗,凝望着灯火通明、轻歌曼舞的翡翠宫。
长久地,凝望。叹息。
年复一年,岁月如水般在指间轻巧地划过,却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眼睁睁看着那种叫做寂寞的毒素慢慢侵入她的身体,但无能为力。
她病倒在喧闹的春季,死于白雪无声的冬日下午。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只能躺在床上了,在厚厚棉被下的身体感觉不出一点生气,蜜色的肌肤变得苍白,红润的嘴唇也了无颜色,原本健康的容颜如今只剩下闪亮的眼睛依旧温暖。
她呼唤我过去,把一块温润的石头放进我手中。
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蜜蜂的纤细寒毛,临死前它奋力挣扎的神态和动作都极其生动。
她嘱咐我好生保管。
我应允下来。
似乎是自言自语,她望向庭院里的皑皑白雪,说道。
"终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温柔的悲哀。
"琥珀啊,你以后千万不要当那只可怜的蜜蜂,会被松脂紧紧缠绕至死的。"
我似懂非懂地听完,一抬头,看见空旷的庭院中赫然站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堂哥。渝。
他漆黑的头发在风中飘扬起来,在白雪的映照下分外显眼,发丝被吹乱了,遮住英俊的脸,若隐若现的浅金色的眸子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更加透明,闪着我所不知道的光芒。

熙雅死后,祖父追封她为"文雅皇后"。
但是,死去的人怎么能知道这一切呢?又有何用。
第二年,满十四岁的时候,跳过儿子一辈,跳过比我年长的堂哥们,我被祖父正式下诏立为皇太孙,住进东宫,而东宫"永京"被我改名为"琥珀"。
册封那天,我又见到了渝。
白色樱花雪般漫天飞舞,他把手轻轻搭在樱树枝上,漆黑的长发泛起血一样的颜色,淡淡透明的眼眸冷冷的,嘲讽般地注视着庆祝的人群,笑容也是冰样寒冷,足以把人的血液冻结。
旁边有侍女窃窃私语。
自小我的视力和听力强过一般人许多,即使侍女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我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妖异的眼睛和头发,难怪王不喜欢,改立了年幼的涡王子为储君。
--不过,我倒听说是他拒绝王要他当继承人的提议的。
--别傻了,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存在啊。
--我是听内务总管大人说的嘛。
--哎,涡王子很幸运呢,要不是他的伯父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再加上他自己的父亲也......储君那个位置是无论如何都轮不上他的。
--说到流放,好象都是为翡翠宫的那个人呢。听说只看了一眼王就大怒。
--呵呵,是呢。
--但是我听说那个人很奇怪呀,数十年他的容貌都没变过,而且美得不像人类,好象还是个男人......
--对,有人还传说他是仙呢!
--男人总归......唉,不知道王是怎么迷上他的。
--外貌不变又算什么呀,你们看王的容貌不是也没怎么变吗?
--就是呢。不过王也真是的,只要美丽,别的就不在乎了吗?毕竟无法留下子嗣呀。
--真羡慕死人了,只要长得美就可以......
在谈论祖父和翡翠宫的那个人吗......
的确,今年就满七十岁的祖父比起一般的老人来是健康得过分了。他无论身体和皮肤的状态都还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的头发只是有些斑白,双目鹰般炯炯有神,嘴角傲慢地下垂着,在鼻子两侧到下巴处有两条深深的皱纹,显示出一个对权力牢牢掌握的老人的力量。
平日他总是在正殿和翡翠宫逗留,却不大管他的子孙,即使我被立为储君,他踏进琥珀宫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偶尔来看我时,他会凝视着我的眼睛,露出罕见的和蔼笑容,宛如树林里模糊的月影。
他轻轻说道。
--涡,你的眼睛真漂亮。

可能越是禁忌的东西越是让人想一窥其真面目。
我十四岁,开始对翡翠宫的美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每当坐在檀木雕花的窗边,眺望翡翠宫的时候,就会浮想联翩。那个人究竟有多美呢,能让祖父那样着迷的人肯定与众不同吧。然后想着想着便忧伤起来,为熙雅的寂寞,为那个永不会再回来的爱我的人。
熙雅,她会感到遗憾吗,因为她一次也没看见过那个人。
她没做到的事情,就由我来代替做吧。
这样想着,我便暗中牢记了翡翠宫的建造图和侍女们的活动时间。
七月,祖父东巡。
我趁机偷偷溜进了翡翠宫。
而我在那个时候却完全不知,我的一生会被推向一个截然不同的轨道。
在简约而又考究的寝室内,我一进去便感到整个屋子里都飘荡着浓郁的血香。
那是仿佛带着点哀愁,又有着无比甜美的味道。
我并不是没看过流血,我也不曾喜欢过血的气息,父王割脉自杀时流出的血甚至让我痛苦地呕吐。
但是这里的血的味道却丝毫没有那种令人恶心的感觉,相反,它充满了甘美的诱惑,像最高级的毒药般,让人明知道会下地狱,却仍可以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我深深地吸气,那感觉一直延伸到我的五脏六腑,在我四肢、血脉中游荡,自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即使现在立刻就让我去死我想我也会心甘情愿。
抑制住狂乱的心跳,移开数座华美的屏风,掀开薄薄的青帐,我见到了玉凛。
那个我今生最爱的人。
胸口仿佛被夏日的闪电穿刺而过,带来麻痹的痛感。
暗红色血一样的床单。
灿烂的雪一样的长袍。
流动的空气优美地扬起乌黑流畅的头发,他的肌肤如玉石一般清洁光滑,在纷乱的发丝后面,一只眼睛墨如黑夜,一只眼睛赤如火焰,嘴唇呈淡水色,晶莹亮泽,身体修长而柔韧。
再加上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血香。
玉凛,宛如一朵在血的芬芳中盛开的百合花。
看到突然出现的我,他没有惊讶,仍是慵懒地斜靠在枕边,漫不经心地朝我瞥了一眼,脸上挂着毫不在乎的神气,冲我微笑。
一笑倾城。
血液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头部。
隔着衣服我捏住了琥珀,仿佛连心也被捏住一样,紧得发痛。
--琥珀啊,你以后千万不要当那只可怜的蜜蜂,会被松脂紧紧缠绕至死的。
熙雅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但有种奇妙的预感袭来。
来不及了。我想,来不及了,我已经成了蜜蜂。
在厚厚的松脂下包裹着的蜜蜂,只能永远囚禁在美丽牢笼里的蜜蜂。

心惊胆战地伸出手去,触摸到他的衣袍,软软的柔顺的丝制品,那是真实的触感。
我怯怯问道。
"你是仙吗?"
他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好玩似的大笑起来。
那样夸张的笑居然也能那么美......不不,现在不是想那个的时候。
我慌忙解释。
"因为,你美得不像人类呀......"
他停下笑,黑色右眼恢复了恬淡的表情,但是赤色左眼却仍漫溢着热烈的笑意。
"我不是仙。"
"那你是人类了?怎么会有那么美丽的人嘛。"
"我也不是人。"
"......那你是什么?"
他清亮但又略微沙哑的声音宛如清泉流过沙石,让人心痒痒的,说不出的好听。
"我,是魔。"

此后,我经常偷偷溜进翡翠宫,对于我的到来,玉凛也很高兴的样子,因为我可以告诉他外面发生的很多有趣的事情,带些小玩意陪他渡过漫长无聊的日子。
我告诉他我叫琥珀。
一种晶莹剔透的石头。
还从怀中掏出珍藏的琥珀给他看,他笑了一下,说道。
"我知道的。是和你的眼睛一摸一样的颜色呢,那样地温暖。琥珀。"
玉凛是魔,他虽然来到人间数十年了,但是一直被祖父关在翡翠宫中,都没有机会好好了解人间是什么样子,所以他对我带去的东西很感兴趣。
据他所说,在魔界和人界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他大概活了几万年,但我照他沉迷于新鲜事物的样子来看,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连我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那方面都比他成熟得多。
不过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倒经常闹着玩,他说他的"术"在来到人间时消失了一大半,但是还能用一点点,所以我在捉迷藏的时候老是找不到他--他会用障眼法变做一缕白烟盘旋在龙柱上,而我则以为那白烟只是龙脚下层叠缥缈的云雾。
有时候侍女会进来送药或是换去要洗的衣物床缛,玉凛在那时候就会用隐身术使侍女看不见我。十四岁的少年毕竟童心未泯,而且没人看见我的感觉也实在是刺激好玩,我乐此不疲。
但玉凛终究活了数万年,他更多的时候不跟我一起胡闹,只是静静地躺着,赤色左眼不再热烈似火,而是沉下来,同黑夜般的右眼一样暗。
我则乖乖在他身边,偶尔求他跟我讲一些魔界的事情。
"那是个不怎么有趣的地方。"
他只是淡然地答道,绝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的眼睛虽然一直凝望着飘动的青帐,但透过深邃的眼眸,我仿佛看到他在回忆着数万年的魔界生活,不管有趣或是无聊或是寂寞或是快乐,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应该是想回去的吧?只是被关在这里而已。
一个金壁辉煌的牢笼。
如我的琥珀里的蜜蜂一样。
--在这里不快乐吗?
好几次看着他平淡的侧脸,无苦无乐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情就焦躁起来,总想脱口问出这句话来,但又怕他说出不快乐的话语,所以一直不敢问。我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呆在翡翠宫,那样我才可以常常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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