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芳华————如月秋

--至少能有一点喜欢吧。
我微笑。
--不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时间。
因为我有永久的时间，所以我不急，我一定要清楚地知道爱是什么，才能回答他。
但是我竟然早就爱上了他？
在不知不觉间？
蓦然，觉得心苦涩地快要炸开来，但我只说得出那句话。
--王，我不爱他。
俊美魔王眼中的烈火渐渐消退，回复深蓝色神秘的眼眸，他捉住我的下巴，凝视着我。
--你呀，真是个铁石心肠的魔。不过放你去人界一躺倒也不错。你流泪了，懂得了悲伤，不再是个孩子了。
我只能苦笑。
--已经活了数万年，本来就不是孩子了。
--但是你懂的还没有那个人类多，你敢说你比他更大么？
--不，我不敢。
在魔王面前永远要顺着他，不然多吃苦头的还是自己。

很快来到魔界，刚刚踏进魔王的领地我就呆住了。
疼痛的感觉如细微的针一样钻进身体，慢慢聚集在心里。
几乎站也站不稳了，魔王从身后扶住了我。
"这是什么？"
眼前的一切琥珀的王宫一模一样，连满天遍野的白色百合花田也照抄了过来。
"看了不就明白了么？"魔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你不怀念过去在那里呆的日子吗？我是可怜你哦......"他俯下身来，热气吐在我耳边，"所以才专门为你造了这样的地方，不感激我吗？"
他的眼睛虽然回复了沉静的蓝色，但是我清楚地明白了他的怒气远远没有消失。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
魔王长袖一挥，雪白的花瓣飘起来，如雪花一样洒落在我身上，淡淡的清香钻进我的身体。
我想起以前和琥珀在灿烂的花田中，嬉闹拥抱的场景，心中黯然。
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挽回。
原来心里有种感觉比肉体的折磨痛得多了。
这就是魔王的惩罚么？
肉体的折磨接下来是精神上的折磨。
我早该想到，魔王已经厌倦了数万年对我做的事情了，他想玩新的。
"怎样你才能停止对我的逼迫呢？"我有些无助地抬眼望魔王。
魔王微笑着。
"只要你说爱我，并且也为我流泪，我就放过你。"
我望向远处无垠的花田，缓缓说道。
"那请你给我一万年的时间考虑。"
"一万年我给你，不过你只能呆在这里，呆在过去的回忆中。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

我现在仍然居住在翡翠宫里，床上是暗红色的床单，身上穿着明灿的白衣。
如第一次遇见琥珀的那天一样。
但是，琥珀却已不在了。
我于是躺在床上，拉下青帐，从怀中掏出珍藏的琥珀，抚摩着，观赏着，从那天开始回忆。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洪水狂涌而出......

初见面时，琥珀还是个可爱的少年。
他有着浅色柔软的发，圆圆的大大的琥珀色眼睛，皮肤是蜜色的，光滑而健康，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温暖的气息，像阳光一样。
他傻傻地盯着我，怯怯地来拉我的衣角，用清脆的声音问道。
--你是仙吗？
我愣了，旋即大笑起来。居然有人会以为我是仙，真是可笑。
所以，我说。
--我，是魔。
后来我们就常常见面，我因为无聊的原因，对他的到来倒也很高兴，因为他不仅可以陪我聊天，还带些小巧的玩意来，令我在翡翠宫的生活不至于太过无趣。我们熟络起来，我最喜欢玩的把戏是化成白烟盘绕在龙柱上，而他则以为那白烟只是龙脚下层叠缥缈的云雾。
有时候我也会在他身上施加隐身术，来避过侍女和他祖父。
但在他看见那一幕丑陋的场景后，他急切地想把我带出翡翠宫，并且向我表白了。
靠在我肩膀上的小小的头是那么可爱，抱住我腰间的手臂虽然并不结实，但是十分温暖，让人放心。
我一时心血来潮，就微笑着说。
--你爱我......那，我们来做个约定吧。琥珀。
我现在应该承认，当初仅仅只是想利用琥珀，因为我自己逃离不了翡翠宫。
在魔界时，由于一时的任性，我戏弄了至高无上的魔王。为了惩罚我的不尊，在此后数万年里，魔王束缚了我，不住地逼迫着我，他当我是一个好用的玩具。而我不停的反抗、挣扎更加令魔王变本加厉，人类无法想象的酷刑在我身上和心里都留下了极深的伤。
所以，我才逃离了魔界。
但是在人界，要是用了超过一定程度的"术"的话，天地之间产生的异常之"气"就会令魔王察觉到我的所在之地。因此，即使我被琥珀的祖父捉住，一直关在翡翠宫里，得不到自由，我也不敢用"术"逃离戒备森严的王宫。
对于人类的执着我感到惊异，琥珀的祖父知道我的血能让人类长生不老后，就天天吸食着它。难道权力和生命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吗？我自己都觉得永生是件无聊的事情。
而琥珀的"爱"，也让我感到困惑。
为什么，为了那种叫做"爱"的感情，人类就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来，这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对比于魔的狡猾和不守信用，人类真是一种良善得多的生物了。
所以，我虽然并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但是我却本能知道它的力量，我利用了它。
四年后，由琥珀策划的叛乱开始了，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在叛军逼到仲门的时候，那个年老的人类竟然想杀了我，我施展障眼法，让他砍到了别人，自己则变为白烟，准备乘乱离去。
那时，琥珀闯进来了。
他长大了，身体大概是经常锻炼的关系，显得匀称结实。脸上脱去了少年的稚嫩，眉目间却增添了一股英气。虽然外貌变了很多，但他琥珀色的眼睛仍是温暖依旧。
他急切地在寻找我的身影，我当然不可能现身。但我看见他以为我已经死去，苍白着脸，颓坐在地上的样子时，心里有什么竟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思考，一声叹息就逸了出来。
我没想到的是他会有如此敏锐的听力，因为叹息声是那么微小，人类很难听出。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立刻叫人封锁出口，而我只能恢复原形。
他见到我时真的欢喜得很，我却因走不成，尽量用尖刻的语言刺伤他，同时也在暗暗试探着他，看看那种"爱"究竟会深到什么程度。
他明白我在利用他，一副伤心到快哭出来的脸上却努力呈现着微笑，说着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我陪在他身边的时候，我终于放弃了。
--这个人类倒是蛮有趣的，不如跟他生活一段时间看看吧。
当时，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
第二年的时候，因为我曾说过喜欢百合，他在花园和后山上都种满了那种花。
在一望无垠的百合花田中，天是湛蓝的，阳光是明媚的，触目所及是白色和绿色的海洋，充满了生命的气息，风中飘来淡淡的清香。
琥珀的眼睛在阳光下更加晶莹闪烁。
他喃喃对我诉说着爱的私语，并说那是一种会让人很幸福很快乐的感情。
我有些动心了，所以我说。
--我会试着去爱你的。
但是此后七年，我并没有对他说出那句话，只是因为我还没有明白什么是爱，它太过抽象了。
有的仅仅是毫无止境的追问游戏。
--你爱我吗？
--琥珀呀，我并没有爱上你。
--至少能有一点喜欢吧。
--不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有着无穷的时间，七年对我来讲只是弹指瞬间，所以我一直在磨蹭，我想等我真正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再说出那句话来，却忘记了琥珀是有时间限制的人类，他是会感到焦急的。
但是我在那时，真的有那么一点希望，希望我们能一直那样在一起，一直重复着那追问游戏。
他一直说着我爱你，而我一直含笑着看他纯真美丽的眼睛。
一直在百合的花田中，看着他灿烂无邪的笑颜。
阳光会照耀着我们，风会包围着我们。
那段时间，谁也没注意到，在例年的王族聚会中，有一双浅金色的眼眸一直默默地凝视着琥珀。
在第七年快结束的时候，渝起兵叛变了。
而我，一个从来没有动过心、狡猾善变的魔，居然会为了一个人类甘愿重新堕入魔界，而且还为他流下一滴泪。
我觉得自己也成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往往回忆到这里，我就离开翡翠宫，来到花田，倒下去，百合花重重叠叠地包围了我。
花瓣雪一样漫天旋转、飞舞，像一个个在舞蹈着的精灵。
我凝视蔚蓝的天空，然后沉沉睡去。
在梦中，如果我会遇见琥珀，这次我一定要微笑着柔声对他说。
--琥珀，我爱你。

是的。我终于开始明白了。
明白我会那么傻，听从渝的话，救活琥珀，重回魔界的原因。

正如魔王所说，我早就爱上了他。
很早以前。
也许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起就已经爱上了他。
作为我说不出那句话的惩罚，我将用一万年的时间来忘记他。

下篇*玉石

樱花飞舞的季节，在明都，是五月份。
那也正是天罱葵长得正欢的季节。
天罱葵花是蓝色的，极美，有些像樱花，但比樱花更媚。它们是些害怕寂寞的花朵，总是小小的一簇簇地一起开放，在阳光下，宛如一片深邃的海洋，闪闪发光。
它香气沁人肺腑，花瓣微甜，可食用，且吃后会让人有酒醉之感。
父亲就是吃了过多的天罱葵，醉倒在满山遍野的蓝色小花中，死去。
出殡那天，父亲的黑檀棺木也是被埋在天罱葵的花海中。听说那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常这样笑着对侍女们说。
但是那天，我却感到了背叛的愤怒。
因为作为唯一的儿子的我，居然不知道父亲的心愿，而且父亲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的母亲是谁。
如今他去世了，我将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在险恶的宫廷中，我可以依靠谁，谁又能对我以后的生活负责？
天下起了雨。
我没有流一滴泪。
此后，我居住的玉石宫中就经常有流言传出。
--渝王子在父亲的葬礼上一滴泪都没有流呢。
--他是他的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呀，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王子......
--对呀，你看他那妖异的头发和眼睛，整个国内有谁有那样的黑里泛红的头发和浅金色的眼睛啊。
--听说他的母亲是魔呢。
--这种话不要乱说！
--哎，也有可能啦，你们没看到他怪怪的吗，有好多他做的事情不像是人类能做的嘛。
--别说了，被听见就惨了......
我母亲是魔吗？
所以父亲才会不告诉我母亲的事情？所以我才会有异于常人的力量吗？
我很早就发现自己能用意念移动一些物品，能浮在空中，能看到一些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
但是每次用了力量后，我就会头痛欲裂。
那时我就想，自己果然只是个魔与人类的混血儿呀。
只有着一般的魔力，却同时不容于人类和魔。
要是母亲爱我的话，她一定会带走我的吧？
我渐渐变得孤僻，谁的话也不听。对于差不多年纪的王子们，我怀着又是自卑又是看不起的心情，所以谁都不同我玩，谁都不理我。
我也懒得去理睬他们。因为在我看来，他们只是一群软弱娇惯了的小孩，什么方面都及不上我，我不必屈尊同他们交朋友。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注视一双琥珀色的温暖眼眸。
眼眸的主人叫涡，是我的堂弟。
他和别的王子不同，无论是他被太阳晒成蜜色的光滑肌肤，浅色柔软的头发，洁白的牙齿，还是那双纯净的眼睛，都有着别人没有的生命活力。
而且他还有一个疼他爱他的祖母，所以他总是露着明灿的笑容。
宛如撕裂朝阳般的笑容。
每每看到那样的笑容，细微的疼痛就像针一样钻进我的心里。他为什么会如此快乐，如此无邪天真，如此纯洁美丽？
难道他就没有一点痛苦的事情吗？
难道他就从未有过挫折伤心，感到力不能及的事情吗？
在那样的笑容下，我心底深处的阴暗又将何去何从？
当发觉到自己老是在想那些问题的时候，我已经离不开那双眼眸了。
那双充满了阳光和温暖的琥珀色眼眸。
就像长期生长在阴暗处的藤蔓终究要追求太阳的光芒一样，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渴求着。
在渴求的同时，我那高傲的自尊心却不允许我如此地迷恋一个普通人。
我避开他，想尽一切办法在心里暗示。
--不过是个受尽宠爱的王子罢了，能有那样的笑容也只不过是命好而已，我要是没有那样的父亲，而有像熙雅那样的祖母，也许会和他一样开朗吧。所以说他那样的程度根本不值得我去羡慕......
觉察到自己无意识用了"羡慕"那个词，我更加不容许自己去想他。
在熙雅病重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他所住的地方，主要是好奇在爱他疼他的熙雅临终时，他明朗的脸上会现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那多半也只是借口。其实是想见他。
觉察到真正的目的之后，我更加嫌恶自己了。
在白雪覆盖的庭院里，我看到他小小的脸上露出的忧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想紧紧拥抱他的冲动。
虽然在白雪的反射下，阳光更为强烈与刺眼。
但是，我的阳光到哪里去了？
我绝对不想看到灿烂的笑容被离别的悲伤掩盖的样子！
不住地在心中呐喊着，再不忍看下去，我转身离去。
风中飘来熙雅低低的呼唤声。
琥珀，琥珀。
原来，她都是这么叫他的。

回去后，我拒绝了一直想让我当储君的祖父的要求，过了不久，圣旨正式颁布。
涡成为下任王的人选。
我准备出宫。
因为我知道，再那样放任下去，激情的火山一旦爆发，烈火将会烧得满山遍野，而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当旅行到祁水的时候，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在一个无名谷底发现了大片大片的天罱葵。
蓝色的小花，风吹过此起彼伏，就像海那样美。
而且，它比宫中那些更添了说不出的生动。
仔细凝望的话，似乎能看到它在微微对你笑，即使它只是随风漫不经心地摇曳。
被一大群会微笑的花包围着，那真是甜美的经历呀。
我忍不住笑起来。
也正好在那一天，我遇见了我的母亲。

--所谓飞仙，是指本来是人，后来因为机缘巧合而成仙的仙人。
她凌波微步般轻踏在花海之上，风吹起她黑中泛红的长发，美丽的面庞年轻得惊人，浅金色的眼眸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就是那个人的孩子吧，呵呵，说起来也是我的孩子呢。
自顾自地说着不负责任的话，我想着这个人真的是我的母亲吗？即使外表像到惊人的程度，我还是不愿相信。责难的话于是脱口而出。
--你爱过父亲吗，不爱的话为什么要生下我！
怒吼到声音都快嘶哑了，多年来积压的情绪一下子宣泄出来，冰冷的泪不知为何沾满了脸颊。
她只是垂下头来，自嘲般一笑。
--爱过呀，但是那个人的爱却太过泛滥了。
--女人只想做男人的独一无二。
--能轻易被取代的话，又怎叫人去珍惜呢？
说着，她猛然抬起头，强烈的风刮起来，蓝色的花瓣漫天飞舞。
--所以我选择了寂静的仙的生活，而不愿呆在他的身边。若是我不能成为他的独一无二，我宁愿不要这爱情！
她浅色的眼睛陡然变深了，射出骇人的光芒。
--但是，父亲他现在已经去世了呀！
我说完这句话后，风奇迹般停了下来，花瓣一片一片缓慢地飘落在地。
她向我露出最后的笑容，悲伤的笑容。
她说道。
--所以我回到这里来，这个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将抛弃飞仙的身份，长眠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