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前和秦越的关系,虽然早不是什么秘密了,但被人家当面这么揭破,还是第一次,丁前顿时羞窘异常,连脖子都红了起来,腾地站了起来,咬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
齐小开盯了他半晌,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看来我果然是没指望了。"
丁前不明白地看着他,没有接口,只听他又道:"可怜我暗暗想了你一年啊,总以为能有机会,谁知道......"语气竟是满含痛苦之意。
丁前大吃了一惊,万料不到齐小开居然对自己存着这份心思,一时倒怔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齐小开望着他,微笑了起来,道:"小丁,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戏弄一点红,要把一匹马卖给他五十万两银子的事?那时我就喜欢上你了,真正是一见钟情啊!"
丁前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齐小开又道:"可惜五哥先下了手,点了我的穴道,扔在客栈里,叫我无法与你亲近,再后来他捷足先登,得了你的心......"
丁前想起当时,确实是这种情况,不由得对他的话信了几分,却更惶惑了。
齐小开深情地望着丁前,脸上浮起哀伤之色,又道:"唉,这一年来我时时关注着你,指望你能够看我一眼,明白我的一片真心,却不料盼来盼去,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的眼里,只有你五哥一个!"哽咽了一下,看了看手足无措的丁前,语气急切起来:"小丁,你知不知道,我也爱你的啊!而且我对你会一心一意,绝不像五哥似的......"说到这里,他好象忽觉失言似的,忙住了口,端起桌上的残酒,一口饮尽。
丁前心中一跳,脸色微变,问道:"五哥怎么了?"
齐小开苦笑一声,道:"小丁,你虽然年纪不大,却是顶聪明的,五哥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丁前当然知道,只不过,因为与秦越这一年来两情相悦,一心一意地爱着他,是以对秦越的过往,也就不太在意,而且,秦越对他,也的确是宠爱非常,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了他,所以......
齐小开垂下头,叹息着道:"五哥的情人多如流水,他那样风流潇洒的人,怎可能总守着一个人呢?"
丁前脸色苍白,说不出话,心里堵得慌,双拳紧握,指尖直扣进了肉里去。他低头回想了一下,勉强道:"以前的事,我管不着,不过自从五哥跟我在一起,他就没有......"说到这里,却见齐小开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心里一凉,便接不下去了。
齐小开叹了口气,同情地望着丁前,道:"小丁,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丁前望着他,脑海中乱成一片,五哥,他......他对我是真心的啊!
......是真心的吗?
怀疑就像一条蛇,一旦苏醒了,就会无孔不入,啃噬得人心神不安......
*11*
看着丁前垂头不语,齐小开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他故意又长叹了一声,道:"小丁,我知道你对我的话不肯全信的,不过事实胜于雄辩,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且看看你五哥对你究竟是不是一心一意。"
丁前听了这话,忙抬起头来看他,心头如有一团火在烧,对于五哥的心意,头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确认--究竟这个人,这个自己已经全心全意爱上了的人,会不会辜负自己呢?
丁前的性情明朗而单纯,爱一个人便专心一致,绝无二话,从前爱萧悠是如此,如今爱秦越也是如此,正因为他本人专情,所以当然也希望别人对他专情。
而秦越则恰好相反,性情散漫,风流多情,喜欢处处招惹,引得别人为他生情动意,他便得意非凡。他爱人总没长性,说是朝秦暮楚也不为过,甚至可以同时喜欢好几个人。在他看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遇到喜爱之人便当及时下手,抱得美人归,即便同时喜爱好几个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而一旦情消爱逝,也便弃之如遗,不再回顾。只不过他本身品貌武功皆极为出色,又舍得用各种形式来补偿被他抛弃的人,所以一直以来,倒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麻烦。
对于他的性格,丁前并非一无所知,初时也有过困惑,但是秦越对他信誓旦旦不离不弃,且一年来两人情意日深,渐渐地便不再生疑,如今被齐小开一说,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即又患得患失起来。
齐小开见他神色,知道自己的言语已经奏效,心中得意,脸上却不露出半点,只带着丁前下山。华灯初上时,来到了西湖之畔的流香水榭。
这里是杭州有名的烟花之地,临湖而建数十家妓馆书寓,一到夜间,歌舞升平,流香溢彩,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丁前随着齐小开在花街中穿行,面对形形色色的莺莺燕燕,还真是觉得眼花缭乱,他南来一年,还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颇觉尴尬,又是满腹疑窦,五哥又不好女色,齐小开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却见齐小开从容不迫地一路前行,渐渐远离了喧闹的花街,来到一处僻静的湖边,笑着指了指湖上,道:"小丁,那是咱们杭州最有名的三潭印月,明月之夜前来游玩,最是应景。"
丁前极目远眺,夜晚的西湖波平如镜,飘渺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天地之间,远山近水,恰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褪去了白日的繁华,这夜光下的西湖,美得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派空灵。再转头望去,另一侧的湖畔,却有丝竹歌舞之声阵阵袭来,同一片天地间,竟是迥然不同的两种风貌。
湖中不远处,有大小的画舫游弋,那是此地特有的水上人家,专供游客随时租用,齐小开扬声招了一艘不大的游船,那船上只母女两个,态度温和殷勤,依了小开的吩咐,将船缓缓地向湖中行了去。
丁前心中烦乱,他本是个直爽的人,心里既然有事,便掩藏不住,沉着脸,强抑怒气,东张西望,不知齐小开带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齐小开却一派闲散,敞开了衣襟,斜斜地倚在几案旁边,品着船娘送来的龙井茶,笑眯眯地为丁前讲解西湖胜景。
丁前耐着性子听着,眼前有美景,身旁有美人,若不是对秦越的事还耿耿于怀,真的要被眼前这景色所迷了。
登上小瀛洲,岛上另有小湖,南北曲桥,东西土堤,天光云影,碧水镜开,亭台雅洁,移步换景。
穿过九曲桥,蓦然抬首,有亭冀然,却正是"我心相印"亭。
丁前心中一惊,想起自己初来杭州之时,秦越曾陪自己遍访胜景,大啖美食,在这"我心相印"亭下,两人曾执手相望,期许终生,当时的两个人,是那样的亲密无间,自己从不曾想过怀疑什么,为什么现在却满腹疑虑,对五哥如此不信任了呢?
齐小开见丁前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笑了一声,拉了他手往旁边暗影里去,丁前一怔,正想说话,齐小开却轻轻按住了他的嘴,示意不可出声,一边手上用力,将丁前拉入了一处假山阴影之中,隐藏起来。
丁前越加疑惑,齐小开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五哥一会儿过来,你且别出去,暗地里看看。"
咦?五哥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跟自己说堂里有事忙,这几天都不回来的么?
丁前心头疑云大盛,按下心来盯着月亮下仙境一般的小亭,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乱纷纷地毫无头绪。
等了不多久,听得有细微的人声渐近,从隐身处望去,恰好可以看到两个人缓缓地从曲桥过来,一人身材挺拔,英姿勃发,却不是秦越是谁?另一人却面目清雅,体态风流,虽是男子装扮,但顾盼之间,媚态横生,一身素白长衣,在月光下越发显得飘逸若仙。
最让丁前心头火起的是,秦越与那美人神态亲密,伸手互揽着对方的腰间,边缓步行来,边低低地谈笑,态度之亲昵坦然,直是视身外如无物。
丁前的心跳骤然加剧,牙齿咬得格格响,眼睛里如欲冒出火花来,捏紧了拳头。齐小开伸手按在他肩上,微微用力,示意他不可冲动,这才使他清醒了一点,定了定神,再向那两人看去。
只见秦越和那白衣美人走到亭前,立住了脚步,不知说到了什么,秦越哈哈大笑,清朗的笑声远远地传了开去,随即拥住了白衣美人,热情亲吻,两个人浓情似火,直把丁前看得心如刀绞,怒火万丈!
这就是自己的五哥,昨天还跟自己翻云覆雨,今天就跟别人卿卿我我了!
一想到这一年来他跟自己相处的同时,还与别人保持着这样亲密的行为,丁前心中一阵火烧火燎地痛,伤心到了极点,眼泪哗地就下来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清。
恍忽间秦越与那白衣人已经不知了去向,只留下空亭月影,刚才的一切,仿如一梦。
半晌,丁前抬手擦了擦眼睛,心下已是一片冰冷,浑身僵硬地从假山后面出来,走到刚才两人站立的地方,呆呆地望着地下,青石板的小路,什么也看不出来,谁能知道,刚才从这里走过的两个人,是真?是幻?
"那个人是含烟阁的吴歌,每逢月圆之夜,五哥都会前来陪他,八年来从未间断。"齐小开淡淡的声音,好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针一样扎在丁前的心上--八年了,从未间断!这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五哥那样的浪子肯留心驻意,即使有了自己,还是会照样来跟他相会!
"含烟阁是杭州最有名的男馆,吴歌是那里的老板。"小开的声音凉凉的,漫不经心,却又分毫不差地打在丁前的心上。
男色馆!五哥跟男馆的老板......
无法再去细想这件事,丁前原本单纯明朗的心一下子崩溃了,他愤怒地跳了起来,箭一般冲过曲桥,要去追上那两个人,要去质问五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欺骗自己?!
齐小开一个纵跃,拦在他前头,丁前怒道:"让开!"
齐小开叹道:"没用的,小丁,这八年来五哥的身边换了不知多少人,但吴歌始终伴在他身边,没有人能代替得了。"
看着丁前毫不掩饰的痛苦,齐小开心中忽然一动,淡淡地浮上了一点点的愧疚,这孩子原本生活在一片明朗的天地之中,虽是受人蒙蔽,却非常幸福,自己却生生撕开了这假象,让他从此陷入嫉恨的苦海......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齐小开难得良心发现,有点后悔。
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有点嘲笑地想,谁比谁可怜?都不过是爱上了那个用情不专的混蛋,他见一个爱一个,任谁都无法使他专心一志,自己当初也哭过、闹过、软求、硬碰,最后恨得性起,便放纵起来也与人胡天胡地,心想你能爱别人,我也能爱别人,你不专一,我也就滥情,看谁比谁强!
然而,几年下来,秦越仍是花花公子一个,对自己却越加不冷不热起来,既不完全绝情,却又不肯过于亲近,连丁前这么个小破孩儿都可以亲亲密密地跟在他身边整整一年,而自己终日被派出在外,想见他几面都很难得,虽然自己身边乱蜂狂蝶流连不断,但心中的那一角,却总是空荡荡的,为什么自己最想得到的,总也得不到手......
他恨恨地瞪了丁前一眼,口中却道:"别伤心了,五哥就是这样的人,我认识他快五年了,也没见他变过一点儿,你还小,自然不会明白他这样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集万千仰慕于一身,怎么可能专注于一人呢?"
丁前看着齐小开怜悯的表情,激动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忽然觉得这个人说不出的讨厌,他是什么人,凭什么硬生生打碎了自己的世界,让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起来!他说爱自己,可是,那是真的吗?五哥和自己的感情,已经浓到了这般地步,居然还是一场空,这个人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一时万念俱灰,掉头就走,齐小开叫了他几声,只见丁前施展轻功,眨眼间跑得不见了踪影,他叹息一声,嘴角边却勾起了一抹笑意。
"你这又是何苦。"一个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近在咫尺,齐小开却不惊慌,懒懒地靠在了亭柱上,冷冷地道:"我就是不服气,当年五哥那样迷我,热情也不过维持了九个月,这小鬼有什么出奇之处,居然让他着迷了一年之久?哼,是梦,终有醒的一天,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的。"
那人叹了一声,不再说话,齐小开转过头来,斜眼望去,笑道:"怎么,莫不是你也爱上了这小鬼?现在可正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哦。"
孙玉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跟我没关系。"
齐小开嘻皮笑脸地凑了过去,勾住他的肩膀,道:"那谁跟你有关系?我么?好哥哥,难不成你始终暗恋的是我?"
孙玉的脸微微有点红,淡淡地推开了齐小开,道:"社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五爷跟吴歌在一起不是完全为了那种事,你故意让小丁误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齐小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反正对别人也没好处,看他们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11*
夜阑更深,丁前一个人在帐房里算帐,厚厚的帐本堆积如山,几乎把他埋了起来,空寂的屋子里,唯有算盘子儿的清脆声音响如连珠。
"小丁,时候不早了,你还不回去啊?"老掌柜和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丁前头也不抬,应道:"今天不回去了,您先休息吧,不用管我。"
"你这孩子,这几天是怎么了,干活儿也不用那么着急吧,从早到晚一刻也不闲着,你是不是想早点儿抢我这掌柜的位子啊?"老掌柜无儿无女,对丁前这伶俐厚道的少年打从心眼儿里喜欢,教他的时候尽心竭力,时不常还爱开个玩笑。
"哪儿的话,宋爷爷,一会儿我就去睡,你先歇着吧,这几笔帐我再对一遍,明日总舵的巡员就要来了,咱们可不能在魁首面前丢脸哪。"知道宋爷爷最爱面子,而宝月楼是天狼社江浙分堂的重要生意之一,收益一直是名列前茅的,每年都可以受到天狼社魁首的夸奖,对于这个以宝月楼为毕生心血的老人来说,这是最荣耀的一件事了。
"嗯,好、好,辛苦你了,不要太晚哦,我先去睡了,唉,人老了,精神就是不济了,真羡慕你青春年少啊,精力充沛,一点烦恼都没有......"老掌柜叹息着,心满意足地踱回自己房里去。
"一点儿烦恼都没有?"丁前停下了笔,喃喃地道,忽然觉得一阵黯然,用力摇了摇头,又跟眼前的帐目奋战起来,只有让脑筋一刻也不得闲,才能静下心来,才能不想那个人、那件事......
"小丁,怎么在这里啊,叫我好找!"伴随着爽朗的笑声,秦越推门进来,大大方方地在椅中坐了,笑眯眯地打量丁前,道:"也不看看时辰,忘了我今天回来啊?"
丁前头也不抬,一声不吭,专注地打着算盘。
"咦?"秦越非常惊讶地看着他,还从来没见过小丁对他这样冷冰冰的呢,这孩子怎么了?
他起身来到丁前身边,笑嘻嘻地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道:"小丁丁,想没想我?"
丁前身子一颤,手里的算盘珠子就打乱了,他一阵热血上涌,腾地跳了起来,抓起算盘,用力朝墙上摔了过去,"呯"地一声大响,算盘被撞得粉身碎骨,细木条和算盘珠子四散飞溅,撒了一屋子。
秦越惊得呆了,怔了片刻才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你!"丁前想也不想,怒气冲冲地道。
"我?我怎么惹着你了?"秦越莫名其妙地道:"我刚刚才回来啊。"
"你!你前天,你......"丁前质问的话冲到口边,忽然又觉得可耻,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像一个吃醋的女人一样,真是太丢脸了,他气得脸都白了,用力捏紧了拳头,盯着秦越,闭口不言。
"我前天怎么了?"秦越目光闪烁,口中却理直气壮地道:"我前天出去办事啊,你也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