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看到这老头,丁四海心里就啐道--这老诸葛算个什么玩意儿?!一个清客而已,拽得二五八万!不就是只瘦酒鬼么?!还敢取笑他?!
不由得想起这老头往日为自己填的那句宝塔诗,丁四海恨不得冲上去扑腾!
--胖
猪样
水打棒(方言,指浮尸)
馒头发涨
......
最最让丁四海不能容忍的,便是这死老头为了炫耀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干瘪文采,在诗的最后一句,把他形容成"走大街如过小巷"!
他和这老头是天敌!
胖子和瘦子,是天地间互相都不能容忍的两个敌人!
不看也罢!
于是,丁四海又移动目光,这一次看到的是个短靠打扮的年轻人!
其实,说‘年轻人'还真是抬举那小子了!不就是个半大小子么?!不过也就是最近这日子才出来跟着老爷子的,有什么好得意?!瞧那双眼睛,大得似铜铃!贼亮贼亮,不用瞪眼就已经很像花老爷子家门口那对石狮子了!嘿嘿,成天跟在老爷子屁股后面,还取了个名字叫‘重九'--我X你妈倒是真的!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破庙里捡屎!现在就眼睛高过天啦?!敢在老子面前装爷?!
心里骂骂咧咧,他的目光终于漂移到正座居中的老者身上!
高大的身材,不怒自威的容颜,只看了半眼,丁四海便自动把目光收回了!
他不怕诸葛云,也不怕重九!前者手无缚鸡之力,后者空有蛮力,只是愣头青!
他就怕花老爷子!
他不敢说自己不知道前些日子在凤鸣分堂发生的事儿,因为他的[福禄寿]里龙蛇混杂,恐怕是全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他这个老板连那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还该知道什么?!
他又不敢说自己知道那件事!因为那明摆着是往花老爷子脸上扔屎蹶子的丑事!而且......他最最害怕的,就是花老爷子一怒之下,想把这笔烂帐,往他身上算过来!
他最怕这事--因为,他一开始就看到了,那个很少参加团体活动的人,今天大张旗鼓地跟在花老爷子旁边,一起坐了下来!
人其实就是这样,若在面对一群敌人的时候,会按照自己的本能,把自己的敌人分成几个种类--一种,是自己不怕的!不能构成威胁的,比方说诸葛云!一种,是自己轻视的,就算与自己敌对,自己也无所谓的,比方说重九!还有一种,是自己很畏惧的,但这种人还是有办法打发的,丁四海知道,顺着老虎脖子下的毛轻轻抚摸,脾气再大的老虎也会觉得很舒服,而花老爷子,就是这种!这么多年来,这头老虎脖子下的毛,已经被他丁四海抚摸得油光水滑......
然后......还有一种,而这一种敌人,是丁四海最感无奈的!有一种人,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在做什么,这种人,一点破绽也没有,或者浑身上下的破绽都被你瞧光,你也拿他没办法!
跟着花老爷子来的男人,就是属于最后这一种!
也许,这男人已经忘记了。
当年他喜欢的那个女人,是从自己手里,送到花老爷子房里去的。如果他能忘记这档事,那该多好啊!这个时候,丁四海突然开始怀念起来--至少,若没那女人的事,自己和这个人的关系,至少也该兄弟相称吧?
可惜,现在恐怕很难了。
是他牵线搭桥的,往这个男人头上扣了顶帽子,弄得这男人头上绿云罩顶!那女人也是天生贱货!放着年纪轻轻的俊男人不要,去跟了个黄土淹脖子的老头子!
没错,丁四海自己不得不承认,他不怕这男人,但他很恨这个人!
就像一个行情很差的男人,看见别人左拥右抱、三妻四妾时,总忍不住要酸两句的那种恨!
他恨那副修长俊美的身体,也恨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他恨那个人,拥有了所有男人都梦想的全部之后,居然还不是一个绣花枕头!?他恨自己要抱一个女人得花钱!得靠手段!得靠面子!遇上漂亮又妖娆的粉头儿还得靠吃药才能逞威风!而这个男人只需要随便往哪儿一坐就有大堆女人扑腾上来倒贴!
这种恨不说出口也罢!
这种恨,让他当年就忍不住想往这个男人头上扣绿帽,而且要最绿的那种!
所以......他知道今天会很难熬!
至少......在座的人,谁都有可能放过他,惟独这个男人......不会!
"老四,听说最近生意不错啊?"花错突然道。
丁四海连忙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置办的一桌鲍参翅肚的全席,居然没半个人动一口!心头那苦味非同一般,他急忙回道:"哪里的话啊,老爷子!我这档口,是越来越不容易了!不就昨天,还花了大把银子买来几个跳舞的丫头,钱是哗啦啦地流了出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本钱呢!"一边回应着,他一边看向老爷子身边的坐着的男人。
懒洋洋地斜躺在坐椅上,歪着头,偏着胳膊,修长有力的双腿裹在黑漆漆的裤子里,一双油亮的靴子显然是新换上的。一点也不在意那桌子上的桌布是江南锦织坊出品的高级货,抬着双腿像抹桌布一样垫在脚跟下!连老爷子在场,他都这般放肆,还真是没把长幼尊卑放在眼里!
老爷子说话的当儿,一直有种细微的嚓嚓声在持续着。年轻男人正用一把指头宽、三寸七分长、薄如蝉翼的小刀,细心地修着自己的指甲!像是把自己的手指头当作上等工艺品一般,仔细地打磨着,那悠闲的样子,与其说是在参加谈判,不如说是在享受一个难得清闲的午后......
丁四海觉得更苦了!
以往这种时候,都是自己坐着,这男人站着。现在立场颠倒过来,等着自己的,还不知是什么手段......
就在这时,老爷子冷冷一哂,突然道:"是么?丁老四,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人,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该是肯定知道的!"
"老爷子尽管问......"
"你昨天买回来的那群舞娘里......不是有两个胡姬么?!哪里来的?!"
"这个......"丁四海的脸色白了!其实他本来皮肤就白,胖子一般都懒,懒得动,也懒得晒太阳!只是现在的丁四海,白得很凄惨,脸上呈现着一种失血严重的苍白,铁青着,汗出如浆!
"你不会不记得吧?两个金头发的妞儿,不是哪里都找得到的!"花老爷子一副感兴趣地样子,只是口气实在不算和善!
这一问,终于肯定了丁四海的猜测!他也早料到,自己必然会栽在这挡子事上面!
"这......这从何说起呀!老爷子......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个老实正经的生意人,有便宜货卖,我会不买么?!"横下一条心,他诌媚地道。
"有多便宜呢?该不会是......不用花钱吧?!"猛然一拍桌子,老爷子厉眼圆睁!只听一道撕裂般的声响从桌子上传来,沉实的紫檀木桌,硬生生地被花错一掌劈下一角!
"老爷子--冤枉呀!"扑通一声,丁四海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利索地跪了下来,筛糠般颤抖着圆滚滚的身体,汗水扑簌簌地淌下来--
"要是哪里让老爷子不高兴,小四就是一万个胆也承受不起!但这两个胡姬是混在舞娘队伍里被卖进来的,小的实在不知......这让老爷子生气了......"
看着满脸冷笑的花错与面无表情的重九,丁四海的眼里突然射出两道寒光,嘶哑地朝着在座的另一人厉声吼道--
"十三!!是你!是你跟老爷子乱嚼舌根是吧?!老子跟你拼了!"话音未落,肥胖臃肿的身躯突然像充满气体的皮球从高处弹下一般,呼啸着朝闲适一边的男人冲去--
一直保持着相对沉默的男子,正是重伤痊愈的十三!面对着丁四海突然扑上来的身形,他依旧袒露着那种懒洋洋的浅冽,一柄小刀在他修长灵巧的手指间巧妙地跳跃,时而隐没于掌心,时而跳出指尖--丁四海状如疯兽,他却以逸待劳,当那看似肥胖、实质却快如闪电的身躯堪堪擦到他的前襟时,洗练有力的手臂像穿花一般轻灵一挽,右手突然探出,犹如灵蛇出洞,啪!地一声,顺势握住丁四海那阴风惨惨的一爪,手指向下一抹,只听一道沉闷细微的声响突兀地出现在席间!
"呃啊--!!"一声惨叫,打断了丁四海的攻势!适才势在必得的垂死反扑,如今已化为虚无!他那原本细小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眼睛,已经瞪得犹如凸眼金鱼!嘴巴里丝丝冒着奇怪的声音,脸色煞白得诡异!
他从没有想过,现实的差距,会让人产生如此懊恼、如此绝望的情感!
要在格局混乱的北方自成一脉,丁四海知道,自己的外表,占了不少的便宜!人人都会把他当头猪,而不会把他想象成老虎!所以,当他玩起‘扮猪吃老虎'的游戏时,往往得心应手而且屡试不爽!
但此时此刻,十三突然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毕竟不是一头真正的老虎!
他只是时常把自己幻想成老虎那样强大的一头猪而已!
一瞬间工夫,他几乎没感觉到十三的出手,但结果却是连消带打,惨痛得叫他措手不及!
望着自己那已经畸形错位的腕骨,丁四海的喉咙里冒出古怪的抽息声,颤抖着目光再缓缓向下移动,看着那柄原来只是用来削指甲的雪亮小刀,异常平稳地停留在自己的喉咙前不足一毫的地方!
只需要对方的手轻轻一抹,人间再不会有丁四海这个人!又或者,只要对方一不小心,打个喷嚏也好,他丁四海的身上,便要多出一条可以要命的缝隙!
但十三并没有打喷嚏,也没有顺势把那小的刀子往他的脖子上抹去。
很奇妙的,他只是笑了笑,然后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一切的攻防转变只在一息之间,他那双跷在桌子上的腿,不知何时已经转换了方位,屈起左腿膝盖,那坚硬的骨骼关节,竟异常沉稳地顶在丁四海双腿之间的要害部位--不过一口气工夫,他一个动作转变,便找到了至少三个可以杀敌的方法--就连花老爷子,也不禁叹为观止,得意地抚掌轻笑:"老四啊,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同小辈儿闹不去?!你是养尊处优的大老爷,十三只是个红棍儿,老夫不逞筋骨之能--人呐,年纪越大,就越要学会多动脑子,只有年轻人,才会靠身体吃饭,那是下九流,你说是不......?"
这番不痛不痒的话,像是一根针狠狠扎在了丁四海的心里!花错意有所指,分明就是说,有十三在这里,你小子想翻什么花样?!
然后,轮到十三表达一下对丁四海的感想。倒是还好,这个懒洋洋的男人,只是微微笑着,右手轻轻托着丁四海那脱臼的手腕,像是对待一件很珍贵的艺术品一样,稳稳地捏在手里。而另一手则稍稍向上一抬,那柄雪亮的小刀朝丁四海的脖子上轻轻刮着,发出细微的嚓嚓声--
俊秀工整的眉头微微皱着,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浅冽,黝黑的眼瞳里泛着冷冷的波光,他突然对丁四海暧昧地道:"四爷,您这胡子修得好漂亮呐!真有男子气概,我很羡慕呢!"伴随着说话的声音,他那坚硬如铁的膝盖微微朝上一顶--只见丁四海突然一抖身子,像霜打茄子一般,突然耷拉下来,哀声叫道:"饶命!饶命啊!我的小爷爷--刚才......刚才是老夫不小心绊了一脚,您可别误会了,伤了感情呀!"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十三发出一种古怪的笑声,像是大吃一惊似的:"感情?原来咱们感情很好么?"
"那是当然......我的小爷爷,想当年......您不也在我这地儿,住了一年半载么!那时候,您跟我,可是有说有笑的好感情呀!"翻翻眼皮,丁四海的脸像鱼肚白一样一鼓一鼓,突然用一种哭泣似的腔调话起当年来!
"咳咳......算了!先放开他!"
微微咳嗽两声,叫十三放人的,居然是老爷子花错。这似乎正是丁四海聪明的地方--突然翻起旧年的变天帐,求饶的话,反倒不是对十三说的--而是对花错说的!
想想在老爷子房里待了那么几年的凤仙,也就是同时提醒了在座的两个人--
冷笑一声,十三突然将小刀直直逼进丁四海的脖子肥肉当中!
"是么?你不说,我倒还忘了呢!原来咱们感情是这般好法?!"深黑色的眼眸里扭转着滔天的波浪,他以一种异常缓慢而沉实的速度,将小刀的刀尖转向丁四海!
"十三!不听话了么!叫你先住手!"老爷子有些拉不下脸了!十三突然有些失控,他这当干爹的自然有些尴尬!当然,还有更要命的--他很清楚,为什么十三突然不‘听话'!
"不行呢!老爷子,我不喜欢人没事长这么胖!看到这张脸,我浑身不舒服!"呲牙咧嘴,十三俊美的脸上呈现出一片死寂的杀气!
"你这臭小子......"花错怒骂道,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么愤怒,而是有一种复杂的、奇妙的......安心!
"十三!老爷子叫你放手!"一道清朗脆硬的声音突然响起,突见寒光一闪,一道黑色的身影闪电般插到十三与丁四海之间,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左右一分,一手搭到十三握住丁四海手腕的肘上,另一只,竟无声无息地,在距离十三的咽喉不足半寸的地方停住!
大眼睛的少年依旧面如古井,但他的出手方式却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大开眼界!如果说十三的动作是诡谲难测、状若幽灵;那这少年则是迅若奔雷、快如闪电!三人之间的状态一触即发,十三冷冷一抬眉,轻哂一声:"你是什么东西?!"
"重九!凡是不听老爷子话的人,不管什么原因、什么身份,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人!"少年声音冷漠,却隐含着一种倔强傲慢,年轻人眼高过顶很平常,但这少年偏偏有眼高过顶的资本叫嚣!
"哪种人?"十三似乎很是好奇,像个好学好问的好儿童!但他的目光却瞬间改变,不再是适才那种隐含杀机的游戏心态--而是一种赤裸裸的、赤红色的、凶猛的、残酷的、坚硬的、寒冷的......毫无恶意,却又绝对不会隐藏的杀气!
像一头地盘遭到侵犯,蓄势待发的、决不退让、决不低头的野兽!在他外放出自己那残忍而天然的杀气之时,少年的手似乎微有颤抖,但很快又恢复平稳,依旧威胁着对方的咽喉!
但杀气之拼,一瞬间便高低立判!花错的眼里很清楚--十三是一头难以驯养的野兽!这种人,只能慢慢诱导,而绝对不能驯服!重九则是一件兵器,要平时好好修养、擦拭,才能具备光芒!
前者的杀气是天然的,是无限制的;
后者的杀气是后天的,是有限的;
这样的对比,已经足够让他知道很多事情了!
"死人!"少年重九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嘿......"于是,十三笑了!眼中杀机更甚!当有人在爱自己面前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的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将刀子往丁四海的肥肉中更进一分!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呢?重--九兄,以前混哪里的啊?"
"不敢!十三少比重九尊长四岁,但请莫忘记--我名重九!神行太保里,我的排名只在你前、不在你后!请十三少莫要忘记!"
"那就没得玩了!?"冰冷的声音突然一扬,十三突然撤手,左手手指猛地一弹,那柄原本快要刺入丁四海咽喉的小刀,闪过一线白光后,笃!的一声,竟稳稳钉入重九身后的墙壁里!
而这一瞬间,重九连一丝一毫的动摇都没有!依然站直如标枪,手也依然很稳!距离在十三的喉咙半寸之处,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仿佛,世上只有一个东西能让他有所行动--那就是花错的命令!
"好啦!你先回去好了!"花错突然一笑,对十三道。
"不是吧?这样就叫我回去,多可惜?"舔舔嘴唇,十三冷笑着,但还是施施然起身。他轻弹手指,泛着金属般光泽的手部皮肤,依旧让人联想到最强硬的武器力量!轻描淡写地从局势中退出,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对花错道:"下次,如果是这么无聊的事,记得别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