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原来花老爷子早有打算!"陆二爷冷笑,现在,花无命在他眼里不具威胁,他只看得见十三!
"老人家当然怕冷,不愿出门。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伙计只有勤快点,出来做这些杂务了!"十三懒洋洋地捏了捏拳头。他的手掌宽大,指节突出,手指修长。整个手部皮肤,泛着某种奇特的光芒,暗哑而细致,就像金属一般,无机质而坚硬的光芒!
有时候,这种光泽会让人联想到寒铁锻造的武器。
光是看到那双手,已经开始预想他徒手撕裂对手身体的画面!
活像野兽!
看着这头比许多人类更美丽的野兽,无命涩涩地垂下头。他知道,他又欠了十三一次。这次谈判,已经不再由他负责。
十三只直接对他父亲负责,根本不需要出现在谈判桌前,替他出头!
"既然十三少都来了,我们[乌鸦]好像只有离开的份了。"陆二爷咬牙切齿,到嘴的肉被打掉,是人也不甘心,何况是[乌鸦]!
但他还是尽力保持冷静,示意手下有规律地后退。
"不然呢?"十三诡异地反问,一双漆黑的眼瞳折射出晶亮的光芒。他的皮肤黝黑,但眼睛却是出奇的亮!就像最原始的野兽,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瞬也不瞬!
"[乌鸦]可以退,但十三少总要给[乌鸦]一点面子!否则,传到外面,岂不叫人笑掉大牙?"陆二爷恨恨地说着,突然飞身一跃,像亡命之狡兔般穿梭到无命跟前,手腕一翻,反手将无命擒在手中!
一把利刃抵在无命雪白的颈项,稍用力便会划断颈项!
情势急转直下!
"货要给乌鸦一半!否则就替你们小少爷收尸!"陆二爷色厉内荏地大叫。
若要问江湖人最怕什么?十个有八个都会说,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凶悍的对手,而是被逼急了要跳墙的狗!
刚才还保持谦谦风度的陆二爷,现在就摇身变成了狗!咬人的那种!
谁也没有注意到十三的瞳孔狠狠地收缩,像针尖一样缩短、尖利!
无命冷冷道:"十三要是把货让出去,我花无命第一个不放过他!"从小爹爹就教导,对他们来说,很多时候,命没有货值钱。
然后,他对背后的陆二爷道:"陆老二,即使杀了我,你也别想占[折枝堂]的便宜!"这不止是利益的问题,也是面子的需要。对跑江湖的人来说,有时候,面子跟处子的贞操一样,要谨慎小心地保护着,谁也碰不得!
他毫无惧色地抬头挺胸,纤细的手腕藏在宽大的雪袍中,袖子一抖,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很小,只有男人的手指那么宽,却已足够锋利,至少足够切断他自己的喉咙!
"是吗?那就回去告诉老爷子,明年的今天,就是无命少爷的忌日--"陆二爷探头叫嚣着,正要刺下刀刃,突然之间,一道厉风呼啸而至--黑色的利箭奔雷般疾袭而来,送给对手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
陆二爷突然就飞了出去。人像破布口袋,飞掠开去,脸上迸开一丛绚烂的血花,连带地发出一道古怪至极的碎裂声,就像他脸面里的所有骨头都破裂移位了一样!
陆二爷的脸,瞬间变形,整个轮廓都凹陷下去,张大的口腔鲜血淋漓,满口碎牙零落地掉了出来--他收到了这个‘礼物',却无法承受!
‘送礼'的人,当然是十三!
谁也看不清他是怎样从楼梯口的位置俯冲过来,也没有谁看清他怎样出手!当人们注意到他那只沾满鲜血的拳头时,才恍然大悟,陆二爷的嚣张,已经让十三发火!
他只出了一拳,朝陆二爷脸上,狠毒至极的一拳!陆二爷浑身冷汗淋漓、满脸血水!眼泪混合着嘴里流出的唾液,狼狈地淌了下来--那一拳,几乎把陆二爷体内所有的液体都挤了出来,包括他的胆汁!
跳墙狗成了癞皮狗!跌跌撞撞地在地上翻滚,想叫又不敢叫,疼痛的恐惧已经占满他的身心!
空气开始凝结,此刻已静得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楼下的[乌鸦]们呆滞地站在原地,谁也不敢迈动脚步,短褂汉子也僵了手脚,惟恐下一个拳头会砸到自己的脸上!
无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光滑的皮肤完好无损,十三的拳头却血迹斑斑。
十三的右拳依然紧握,关节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就像他手上突然开出的花朵!他好以整暇地站直身躯,年轻而充满能量的躯体挺直得似一杆标枪!他其实是很瘦的,但他的身体就像弹簧一样,总能在该用力的时候,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聚集起来。有力量就会产生速度,所以他总是无敌,因为世上像他一样的人,本来就很少。
[乌鸦]已经吓破了胆!
一把将无命拉了过去,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屏障,隔绝了世外的一切硝烟。没有再去看陆二爷,十三带他缓缓地走下楼来。看着十三平举他的拳头,就像一头生猛的野兽在炫耀他的力量与战果!沾血的拳头对向每一个有可能成为他敌人的对手,冰冷到毫无恶意的杀机,衬托着他唇边肆意的邪笑。
"下一个是谁?"他静静地问着,面向那些呆滞的乌鸦们,仿佛只是在问"1+1=?"的问题。
没有人敢回答。
他继续道:"没有人了吗?那么,你们可以滚了!不过要记得,下次谁要是敢动他一根寒毛,我就立刻让他看到自己的脑浆喷出来是什么样子!"
他的拳可以打碎坚硬的颧骨,自然也可以打碎人的天灵盖!
他冷冷说着,谁都不敢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乌鸦]们默默地松了口气,扶起重伤的陆二爷,悄悄地离去。
他们来到一水城的时候无声无息,去的时候,同样也寂静默然。
诺大的春风得意楼,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无命松了口气,他知道,货物保住了。
价值百万银两的货物,其实只有五支大木箱,藏在春风得意楼的厨房里。用最好的松木板条钉制的箱子,沉实得像铁。乌鸦看来对这次谈判是很有信心的,所以早已准备好用红货来换取地盘。还能站起来的兄弟们把箱子搬出货舱,无命简单擦了擦脸上的血后,慰问了一下受伤的刀子们。
"去帐房支一千两银子,分给下面,受伤的人一个月内不用上工了。"他对自己的保镖吩咐着,目光却不时地飘向另一边。
十三比刚出现时显得沉默。他抄着双臂,静静地看着那五口大木箱,不知在想什么,站在寒风中的街头,背影就像一株黑色的幼树。冷冽的北风掠起他那半长的黑发,也刮起他那薄薄的衣袂。
看着这个背影,无命突然想起了他们小时候。
野孩子
第一次见到十三,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那天的天气更坏,十年不遇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整个一水城都被白雪覆盖,往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片死寂的苍白。
雪很美丽,但雪也很可怕。只有享受着温暖的人才有心情察觉雪的美丽,忍受着饥寒的人们只会想到雪的恐怖。
那一年,被冻死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饥寒交迫的乞丐与难民。
十三没有被冻死。因为,无命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雪地里拼命奔跑。穿着褴褛的破袄,破损肮脏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那是什么料子。他不住地奔跑着,围着空旷的街道不停地转圈,呵出的气甚至比雪还白,眉毛和鬓角已经沾满霜花。
五岁的无命,在温暖华丽的马车中驶过那寂静的街道,看着这个瘦小黝黑的少年在前方奔跑着,留下一圈又一圈铅色的足迹。
少年浑身发青,膝盖关节早已冻得青黑肿胀,龟裂的脚后跟已经渗出鲜血,凝固在伤口上,流也流不动。
"你为什么要这样跑?"无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车,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如同乞丐般的少年搭讪。
"不跑的话,我会冻死。"少年咬着牙齿回答。他仿佛连说话都吝啬,也不看无命那鲜花一般红润的脸颊。
他甚至是带点冷笑地瞅着无命。无命裹着皮裘的身影,仿佛让他连看一眼都不屑。
无命不能忍受他的不屑。
他突然很想看少年对他笑,因为他发觉少年的脸庞是那么清秀,笑起来一定会很好看。因此,他想讨好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男孩子,甚至有点想和他做朋友。
他解开了身上的衣纽,把带着他体温的皮裘披在了少年身上--
他没有得到他的笑。
他忘记了,野生动物,一般都很难被讨好。宁愿费尽千辛万苦地去寻觅,也不愿碰一碰别人赏来的食物......
最后,他还给他的,是一双燃烧着莫名火焰的凶悍的眼神--他被突然推倒,陷进深深的雪中!野孩子一个纵身跃上来,骑到他瘦弱的身子上,不知要把他怎样......
"少爷,已经好了,我们回去复命吧!"保镖突然过来,打断了无命的思绪,他看了眼十三,看着他懒洋洋地伸展着瘦削而修长的手臂,仿佛很享受严寒的冷风。
他一年四季都穿单衣,薄薄的黑色丝绸长袍,略微敞开的领口下是坚实的胸膛,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胸口--在这样的季节里,身上昂贵的绸衫跟当年穿在他身上的破衣没有区别,一样不能抵御寒冷!
也许就是因为从小习惯了抵御严寒的方法,所以,十三总是不怕冬天。
无命却很怕。
自从看到他对他那凶悍怨恨的眼神后,他变得无法享受冬天。
默默地走过去,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停下。超过三步,十三便不会让人靠近。这是多年的经验,他早已习惯。
"谢谢你。"涩涩地说着,连喉咙都干涩起来。看着那片木然的背影,无命逼迫自己微笑。
"不用。是老爷子叫我来的。"他漠然地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对他的自作多情,连冷笑都吝啬给予。
微笑只好在嘴角凝滞。何必呢?他早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他也早知道,自己的感谢,在他眼里,向来一钱不值!
他从不属于他,从来不。
他甚至知道,在他眼里,他比城里最卑微的妓女更不如!
因为那一年的冬天,他接受了他赠予的皮裘,换来的,则是他兄长花无是的皮鞭!
所以他恨他。一直恨着。
"是吗......"他默默地凝视着足尖,雪白的鞋,已经沾满了铅色的雪。
"是的。"十三点点头,漠然地走向前方。看着那冷冷地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晨光中,无命捏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地掐着,直到疼痛已经无法忍耐,才微笑着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他只有微笑。
如果面对十三时不能微笑,他知道,自己只能像女人一样,无用地哭泣。
回到家时,街道上已经开始出现小贩。预示着一天的繁华即将开始,无命随着马车慢悠悠地回到花府。
"辛苦了,小少爷。"管家花伯,早早出来应门,苍老的眼里闪烁着精明。
平日无命出门办事,花伯总会这样恭候他回来。但今日颇诡异,无命觉得花伯话中有话,仿佛知道春风得意楼发生的种种。
幸好,花伯自己解答了他的疑惑:"十三少已经回来了,老爷要小少爷去暖阁。"
花家有两个少主子,而与那两个正牌主子不一样的,则是地位和佣人差不多,却比主子们有用得多的"神行太保"们。佣人们习惯了把这些名字和号码一样的少年们也称为"少爷"。
十三太保里,其实真正存在的只剩下一个人。[折枝堂]多年扩张势力,神行太保早已损兵折将,留下来的,只有十三。
花错已经老了。六十八岁的年纪实在不适合再提着砍刀四处砍人。为了不让别人四处提着砍刀砍他,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花府的"暖阁"。暖阁的气派也许比不上皇宫王府,奢侈的程度却可能比许多皇亲国戚更有甚之。
穿过小桥流水的庭院,无命进了暖阁。
花错正端坐在黄杨木躺椅上,一身华丽的锦绣滚貂皮边儿长袍,膝盖上盖着一条紫貂毛毯子,手里端着华丽的瓷杯,品着三十两银子一两的顶级龙井。
老爷子懂享受。
因为他奔波了大半辈子,而且比许多人都辛苦,所以到了晚年,他也比许多人懂得享受。
屋内与屋外是两个世界,屋外是严寒的萧条冬景,屋内却是穷奢极侈、温暖如春。
花错看到幺儿时露出淡然的笑意,无命请安后,看到暖阁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像波斯猫般,娇媚而温顺的女人。依偎在花错身边,蜷曲着娇软的身子,任由花错抚摩她那浓密如海藻般的发丝。
她的脸比任何女人都要妩媚,她的身躯也比许多女人更软。如果说世上有天生的尤物,这女人便是。
男人一生的成就,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几点奢求--金钱、名誉、力量都具备之后,便只会享受--醇酒和美人。
她便是个绝顶的美人。
无命看着这女人,淡淡地别过视线。她现在是花错的七姨太,但在三年前,她还在城里的怡红院里挂牌卖笑,名叫凤仙。
而当时把她拥在怀中的男人,不是无命的爹爹,而是十三。
凤仙见到无命,菱角般鲜艳的嘴唇悄悄一咬,瑟缩了一下洁白的双足。
她的足很美,小巧卷曲,逗人喜爱。也许她太清楚自己身上逗人喜爱的部分在哪里,所以她格外愿意展现她那美丽的部分。
但她看到无命,却不太敢展现她的美丽。也许是因为无命的容貌秀美并不比她差多少,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无命落座,凤仙则爱娇地缩进花错的怀里,随着她的动作,满身珠翠弄得叮当作响,引得花错淡淡一笑。
看着自己的爹爹,无命突然发觉,爹爹已经老了。
人都会老,每个人都会死。老和死并不可怕,身体的衰颓本来就是自然的演变。可怕的不是身体的老化,而是身体内部的衰败!
当一个人年轻时,再大的风浪危险都敢于一笑置之,但当一个人年华老去后,哪怕只是天气变冷,也会吓得足不出户!男人年轻时,最豪迈的一句话便是"死不可怕,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当男人衰老后,最害怕的,却是死亡临近!改变的地方,不止是身体,还有逐渐消磨的胆量!
爹爹的身体还很硬朗,但他的心却似乎开始老了。所以他格外喜欢那些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女人,拥抱青春的身体,似乎可以让他返老还童!
所以,无命觉得,爹爹老了。
"爹爹,货已经......"他正要禀告,花错却摆摆手,道:"先不忙,一大清早,该喝茶润喉。"
无命只得喝茶。
然后,花错睁开他那精光湛湛的眼睛,对外面的侍从道:"十三回来了么?"
十三回来了么?
不知从何时起,这话成了花错的口头禅。他的身体依然很健壮,他的声音也依然很浑厚,同样是六十几岁的老人,很少有像花错这样身体强健的!但他渐渐习惯把那个沉默的青年挂在嘴边,仿佛他身旁,从来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能为他做事。
"回老爷子,十三少比小少爷更早回来了。不过他回来时您还没起身,所以他又走了。"外面的侍从应道。
他走了。没有招呼,没有碰面,来了又去。
无命心里默默地苦笑着,不巧看到凤仙脸上的神情。
凤仙似乎没有遗憾,美丽的面庞一片麻木。也许有点手段的男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所以她也麻木得心安理得。
只是当花错说了一句话后,凤仙突然显得紧张起来。
"去,把他叫来!"花错打定主意,满是皱纹的脸上八风不动。
凤仙却动了。似乎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却又不敢擅自离开,游移的目光飘到无命跟前,无命对她回以一个冷笑。
并不是所有的婊子都没有感情,但对于一个没有感情的婊子,实在无须过多怜悯。
她的自由,是十三用他为[折枝堂]拼命得来的银子换来。如果她真的记得,此刻就不该躺在别的男人怀里!
即便那男人是[折枝堂]的大老爷,也不该!
无命记得很清楚,因为十三支取的银两,是在他手上提走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呆在帐房中由先生手把手地教导着做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