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这是帖子。老吉祥那边送来的。"跑腿的小厮正巧赶上花无是的早饭时间,恭谨地候在一旁,不动声响。
慢悠悠拈起帖子,花无是冷笑地把纸片儿飞到墙角,继续吃他的金华火腿干丝面条。
"大少爷...这......?!"小厮呆了呆,现在的[折枝堂]凤鸣分堂立场微妙,大少爷又一直按捺,让他一个小的好不焦躁!底下的弟兄们都等着看大爷们的脸色行事,可总堂那边无声无息,分堂又按兵不动,难道真要坐视‘老吉祥'的人与弟兄们抢饭碗么?!
瞧瞧这阵仗,凤鸣的主儿明明还是[折枝堂],但老吉祥却骑到了[折枝堂]的脖子上!把花家大少爷当个外地客,还想要大少爷当坐上宾么?!
"咕哝什么?有话就说啊!"花无是懒洋洋地啐了句,继续认真吃早饭。
被主子一鼓励,小厮就来劲了!撩起袖子开骂:"娘的!这老吉祥简直是吃屎的欺到拉屎的头上!照这么下去,咱们的生意还怎么做?!也不想想是谁在护着这凤鸣的平安,我小六真想立刻端了它!"
"你跳什么?!"花无是冷笑连连。
小六连忙哈腰:"是是是...大少爷都没动气,小的动什么粗。"
俊朗的眉头一抬,花无是微笑:"谁说大少爷不动气了?"
"咦--?"这个小六就不懂了,傻呆呆地瞠目结舌。
"你懂什么。"花无是悠然地伸懒腰,高大健硕的体格看起来与弟弟完全像两个模板!
"老爷子信任的人是谁?"
"当然是大少爷!"马屁立刻拍到马腿上,小六连忙补一句:"还有小少爷。"
"那还有呢?"
"这个......"机灵的小六眼睛滴溜溜一转,有些迟疑地道:"这十三哥...也算一个吧......当然比大少爷您差远了。"
没有任何怀疑,十三在弟兄们的心目中,犹如战神!战功赫赫,却碍于身份,不可逾越到两个少爷前头!特别是花无是与十三素来不和,当小厮自然只得口不对心。
冷哼一声,花无是没搭腔。沉吟一会儿才幽幽道:"老爷子老了啊......"
"咦?"
"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了!把那小子当个宝一样,小爷我就等着那小子丢份儿的那一天!"
"这是......?"
"看着吧,小六。老爷子是坐不住的,我不动手,他必然会叫十三来!可老吉祥这块骨头真那么好啃么?!"冷笑着,花无是把巨大的拳头握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六小心翼翼地退下了,主子的盘算是不会告诉一个小人物的。但他清楚,外人老说大少爷是个粗人,那全是瞎猜!
十三哥以战功走到今天的地位,已经到了只许胜不许败的地步!而老吉祥的实力,他们分堂这边是很清楚的!大少爷不想灭了老吉祥?那是假象!只要十三哥与老吉祥一械斗,以十三哥的能耐,必然会与老吉祥两败俱伤!到时候,天高皇帝远,这现成的便宜,也就是大少爷捡定了!
打个寒战,瘦小如三寸钉的小六,拔起腿子,跑出分堂大院。
吃过早饭,花无是神清气爽地走出大院,带上几个弟兄,晃悠着朝城里最热闹的酒楼而去。他准备看场好戏,当然是不用票钱的那种。而且,主角不是他,自然是不用着急的。
推开窗户,迎着凤名城特有的金灿灿的阳光,十三悠然地伸了个懒腰。
他喜欢做这个小动作,仿佛把全身的关节经络都尽可能地伸展、打开。年轻的身体里爆发出炸豆般的轻响,能量从他舒展的姿态中逐步积蓄起来。薄薄的门板外有轻微的声响,随后,空气里飘来一阵竹笋溜肉片的香味,那是他的房东老太太在门口炒菜。
来凤鸣已经两天了。放弃了去豪华的酒楼与客栈,他挑中了一个六十来岁的独居老太太出租的一间屋子,每天四两五钱银子的开销,可以让老太太为他准备出最好的伙食与住宿。
这是多年的习惯,大战临近,他会特地选择最普通的环境休养生息。没有喧嚣嘈杂,心情才会平静;经历的事情越少,看问题反而越单纯透彻。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与平稳,尤其是在办事之前。
深呼吸一口窗外的空气,干燥的风里有些沙子掺杂其中的粗糙感。凤鸣还不算边城,真正的边城也不会像凤鸣这么平静。
那应该是常年战火不断,强盗与胡匪会把游牧民族对中原人的藐视与妒忌全都发泄到边城居民的身上,那里的孤儿总是特别多,就像自己一样。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轮廓深邃的眉骨,厚薄适中的唇畔流露出一丝冷笑,嘿嘿一声,有些自嘲--有谁曾发现过自己与中原人的细微区别呢?恐怕就连自己也快忘记了吧?
其实个中的区别应该是很明显才对啊!
中原人的大多鼻梁扁平、皮肤白皙、轮廓随和、身材也中等;而他却是皮肤黝黑、面孔犹如鹰隼、而且骨节修长--许多不同之处,就放在明眼的地方,可花错却没有注意,很多人都没有注意......这不得不说,是自己的幸运。
人们永远对异族保持排斥心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像有些怨恨,一旦扎根于心里,就永远无法枯萎!除非连根拔除!
但凤鸣离边城确实已经不远了!这样的距离,几乎可以让他闻到空气中浅浅弥漫的血腥味;几乎可以听到远远的天际传来战马的长嘶与战刀摩擦着盔甲时发出的声响......这一切,曾经离他很近,但现在却很远了。远到再也看不见、听不到,再也回忆不起来。
所以说,他是个野孩子。
因为他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所以他只能是个野孩子。
无命说得没有错,说他迷恋野外的事物--那是因为,他永远不能被家养,自然也无法接受家的气息!
无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让人眼红!那种生长在安稳当中成熟起来的香味,是他一生也得不到的满足!
门板外传来老太太的敲门声,问了句:"官人,开饭了么?"
"今天吃什么?"心情愉悦时,十三很愿意把注意力放在这种地方。像个顽皮的孩童,每天最大的谜题与快乐,莫过于猜测母亲所准备的伙食。
"糖醋白菜、冬笋溜肉片、还炖了只老母鸡。"老太太隔着房门,恭敬地回答。她其实不是厨师的材料,做出的东西算不得可口。但十三的要求总是很低,只要食物营养足够,他愿意毫不吝啬地赞美一下老太太的厨艺。
十三悠然地打开门。
吃饭的当儿,十三塞给老太太五十两银子。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给我烫壶酒吧。"声音很平淡,吃饭细嚼慢咽。看惯人情冷暖,已经足够麻木的老太太终于忍不住打量眼前的青年。
"大官人,您给多了。"
"多了你就留下吧。"钱财左手来、右手去,永远别问花得值与不值。
"以您的身份,去风满楼可以住天字号房。"
"我有身份就好了。"连姓名都没有的人,还谈什么身份?
"大官人,您是来办事儿的吧?"
老太太终于开口,脸上还是纹丝不动,但布满皱纹的眼眶却有些眨巴起来。活到黄土埋脖的年纪,洞察力早已不输真正的江湖老鸟。
"怎么说?"十三有些对这样普通的老百姓特别有兴趣,放下筷子问。
"您一住进来,就大门不出,只是每天打开窗子看街上的情景。老身的房价,每天五钱银子,您却每天多给四两,全用来布置伙食。吃那么好,却住这么差,不是发疯,就是为了办事。"
收下五十两银子,老太太平静地转身,替十三添饭去。
十三的嘴角微微一抬:"这凤鸣城有什么事好办?"
添来满满一碗米饭,老太太静静地回答:"除了人事儿没有,其他的事儿,就有很多。"
接下饭碗,十三笑了笑:"没错,我来这里,办的就是禽兽的事儿。"
抽了抽嘴角,老太太回身走进厨房,淡淡留下一句:"只要办完事儿,还记得自己是个人就成。"
愣了愣神,下意识地捏紧手指,就在筷子即将像箭石一般飞向厨房的那一瞬间,他倏然松开手指,露出一个像孩子般的微笑,对着厨房大声道--
"房东太太,我回来的话,记得再帮我下一碗鸡汤面!"
突然让人看透的感觉并不好,因为那种仓促的状态,就像被母亲捉住,快要挨打的小孩......
放下晚筷,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拨顺头发,再用牛皮筋扎起马尾,检查了一下靴子的鞋底,再满意地站直身躯,尽量伸个懒腰--
"我出门了。"
老太太的厨房窗口朝向门外,透过狭小的窗格子,老太太木然的脸慢慢低下去。
修长的身影在门口伫足,嘴角轻轻一勾,十三朝前走去--
"面条要宽还是细的好?"
苍老的声音,漠然地从窗格子里传出来。
笑容,从浅淡变作苦涩,十三头也不回,迎着正午的阳光向前--
"随便就好。"
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
段非
车轱辘在颠簸的路面上一路前进,无命焦躁地拢了拢袖子,撩起布帘大声问:"不能再快吗?"
"小少爷,这可是车,不是马!再也快不了了!"车夫一边催马,一边回答。他是不知道堂里出了什么事,但向来沉静的小少爷这般着急,看来是有大事发生,逼得小少爷非得赶到凤鸣城去!
虽说是临近,但北方的城镇大都是地广人稀,两城之间相隔上百里路,沿途连个打尖的地儿都没有,若要赶到凤鸣,一般都是让堂里的兄弟单骑快马赶去的,像少爷这样坐车去实在提不上什么速度。
"那你停下!"当机立断,无命咬牙下车。
在家中神不守舍地枯坐两天,他只觉得心力交瘁!太阳穴总在抽跳,像是会有不祥发生,当早上偶然听到暖阁的守卫谈论时,便再也坐不住了!
什么时候,老吉祥那边竟然请来了段非?!
这个名字,无命早有耳闻。在新一代年轻高手当中,段非的名气最大、风头最健!传闻这个年轻人的刀快如闪电,一招劈出十六刀,刀刀致命!出道以来未尝败绩,此人的孤傲远近闻名,视钱财如粪土的性格造就了他决不可能为了利益而坐镇‘老吉祥'!
不为利,就慕名!唯一能吸引段非的条件,就只剩下一战成名!--老吉祥算准[折枝堂]会派出十三来挑战,所以请来段非!
"这可不行啊!小少爷您身子单薄,要是颠坏了,老爷子会宰了我!"车夫大叫。
一边解下马鞍头,无命抽走车夫手里的鞭子沉声道:"闭着嘴回去!少说废话!"话音未落,人已上马,白衣翩翩,在寒风中猎猎起舞。
"不行啊!您这么出来,本就没和老爷子报备!"
车夫捉住马嚼口,死活不敢松手。
"滚开!驾--"一踢马腹,无命骑着骏马,向前方飞奔而去。
风很劲、也很烈。凶狠得像刀子,刮在肌肤上,火辣辣地痛着。冰冷的强风灌进双眼,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流到嘴边,是最苦的味道。
学会骑马,是十五岁时的事。那个时候,十三早已经学会飞檐走壁的功夫,自己总是得跟在他的脚步后面。
骑术师傅曾经叹息,他不是骑马的材料,瘦弱的身体经不起北方健马的折腾,为了熟悉骑术,他曾经被马鞍擦破大腿,鲜血淋漓。
可如今,他实在顾及不到那么全面。赶往凤鸣城,到底为了什么,也许,寒冷的风,已经将他想好的理由,吹得烟消云散了吧......
赶到凤鸣时,无命已喘气如牛。洁白的面颊被寒风吹得通红,顾不得休息,他直接冲到分堂,但大哥花无是却偏偏不在。
"段非现在何处?"幸好自己也不是为了会无是而来,忍不住心头一阵冷笑,省却哥哥长哥哥短的琐碎问候,直接捉住小厮问道。
"小的不知道......"小六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才慢吞吞地答道。
"答不出来就滚出[折枝堂]!"冷笑瞅着小六,无命已经没有好脾气。养一帮无用的弟子,用爹爹的话说,还不如多养几条看门狗!
小六激灵灵打个寒战,瞅瞅四下无人,才道:"小少爷,现在这段非的名字喊不得呀!人家刚到凤鸣,就打出挑战十三哥的招牌,手下的功夫的确不浅,因为他到了,还引来不少江湖上的新秀前来观战,都摩拳擦掌,等着十三哥呢!"
无命看了眼小六那张脸,尖头鼠目、五官潦草,实在无法想象,无是为何如此喜欢这个小厮!就他看来,这小子贼眉鼠眼,天生一副反骨相--
"十三哥?你喊得还真亲热!"
"嘿嘿,堂里谁不仰慕十三哥的本事?"小六打躬作揖地笑起来。
"这凤鸣分堂的人,也是这么叫十三的吗?"声音很轻,但还是让小六的脸白了又白!
无是与十三常年积怨,尤其是以无是的性格,绝对容不下有人的名望比自己更胜一筹!小六口口声声佩服十三,还真不知是从何说起。
"这......"眼珠一转,小六突然抽自己一嘴巴!"瞧小的这张嘴!小的是底下人,说错了什么还请小少爷别见怪!这段非么,一直在风满楼里打尖住着。每天会在风满楼二楼喝酒,一坐三个时辰,不多不少,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现在你想说了?"无命冷笑起来。
"少爷问起,小的自然就想起来了。"小六回答得勤。
"他不住老吉祥安排的地方?"无命有些好奇,看来这段非也是个妙人,被老吉祥重金聘请,却又不住老吉祥安排的去处。
小六的脸皮扯开来:"这小的就实在不知了。"
收回视线,无命这才将缰绳丢到小六手里,匆匆走出分堂大院。
走上风满楼的那一刻,无命发现自己的脑袋里空荡荡。
这很少有,整颗心都不知掉到了哪里,连胡思乱想的机会都欠奉!见到段非,自己到底该说什么,现在想来,头脑完全是一片空白!
风满楼的格局,与一水城的春风得意楼差不多,但凤鸣城本地的富人却不多,一眼便看出是外地客人居多,而且从着装来看,绝大多数竟都是江湖人!
"这位客倌,里面坐!楼上有雅座。"看无命一身装束,跑堂的立刻迎了上来。
微微点头,无命有些忐忑地走上二楼。第一次身后没有随从,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似的!芒刺在背,充满不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这边请......"指着一张空桌,小二正要擦拭桌子,无命的目光却浅浅一溜,将整个二楼浏览一遍,最后定格在临街靠栏杆的一张桌子上。
一个人。
一把刀。
刀是弯弯的弧月,有如美人画眉,藏在弯弯的刀鞘里,外表简朴得非同寻常。
人是高高的个头,犹如临风的玉树,裹在破损的风袄里,像个风尘的旅人。
不一样的刀,不一样的人,几乎可以肯定,心里有个声音在叫--他就是段非!
悠然地执着酒壶,男子喝酒的姿态很是随意。挂在嘴边的笑,很像无命所熟悉的一个人--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看透一切,抛弃一切的笑容。
那不是洒脱,而是绝望。
因为太绝望,所以笑得随性。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看法,任何东西都不属于自己,所以哂然--冷冷的笑,却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看着人世。
于是无命摆摆手,指着那男子,对小二道:"不,我要坐那张桌子。"
"这......"小二眨巴着小眼,为难地左右看了看,才小声道:"这位小爷,不是小的不肯,是那位爷不是一般人......"
"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横下一条心,无命突然有种豁了出去的感觉。自2由4自2在
"这......"眼见无命也是非同一般的架势,小二有些困窘,就在这时,那悠然的男子却大刺刺地看向这边来,像无命举起酒壶,微微一笑:"我这里有好酒,小兄弟想过来喝一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