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博人好感。那瞬间开朗的笑容,像阳光穿透乌云的间隙,无命的心晃了晃,沉下脸,径自朝男子走去。
"你是段非?"开门见山,不想多说。
"你先喝酒?"男子笑得随性,宽厚的肩膀轻轻一歪,整个人像挂在栏杆上,悬着酒壶伸向栏杆外,一摇一晃。
"你先回答!"无命较劲起来。
"你先喝酒!"眯着眼,男子俊朗的容颜有一种促狭。靠近一看,他其实很年轻,几乎就和十三相同岁数的年纪,但一张脸却刻着说不尽的沧桑,眼角下,甚至已经浮起一丝浅浅的皱纹。而他的刀,一直依偎在他的右手边四寸的位置,那是最不起眼却又最稳妥的位置,任何突发状况,都不能影响他,在第一时间把刀牢牢握在手中!
这样的小动作,看似平常,但若没有经历过长期的杀戮与风雨洗礼,是决不会如此自然地形成习惯的!就像十三,随时都会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身体状态,把全身的筋骨肌肉调试到最佳状态,以迎接任何时候出现的敌人。
能征惯战的男人!从这一点,便可以断定,他绝对有实力与十三一拼!
心里那个决定更坚决了!无命咬了咬牙,一手夺过那男子手中勾着的酒壶,仰脖子往嘴里猛地灌一口,然后道:"你就是段非!"
那根本不是好酒!入喉火辣辣,而且酸涩呛人!下意识地一的瞪眼,无命嘶哑着声音怒道:"你骗人!这是最劣的酒!"
比烧刀子还不如!根本是贩夫走卒平日里喝的,最劣等的,被俗称为‘马尿'的下等酒!
而平常几乎不喝酒,即使要喝也非喝琼浆玉液不可的无命,却在刚才,一口气将酒壶里的酒全干掉!
不住皱眉,喉咙里一片灼热,火烫的热力向全身辐射,无命觉得自己快烧了起来!
段非悠然的笑容渐渐凝结了,意外地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半晌过后,突然爆发出一阵轰笑!
"哈哈......"笑还不够,他激烈地拍打着桌子,仿佛看到最好笑的事情,非得笑出眼泪,才能尽兴似的!
"笑什么?!我不觉得好笑!"用力地坐下来,无命厉声道:"你该回答了吧!段非!"
"呵呵......"笑了半天,段非才直起身子,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无命:"说吧,[折枝堂]的小公子,无命少爷--您身娇肉贵,不会是来找我喝这种烧刀子的吧?"
好整以暇的态度,段非比无命想象中更难缠。
他的目光洁净而无杂质,很像十三的眼睛。那种无欲无求的眼眸,让人找不到丝毫弱点。欲望越少,弱点便越少!
"我当然是有事,才来找你。"无命喘口气,平静下来。喉咙里依旧火烫,灼热干涸,身子也有些眩晕起来。
"请说。"
"放弃凤鸣城!只要你不再替老吉祥做事,我可以答应任何条件!"无命沉声说着,刚一出口,才发觉,这话,在自己脑海里竟已经排练过多遍了!
"哦--?"轻佻地拉起声音,段非吊起眼角,以一种谐趣的目光将无命的身影死死锁住。正在这时,无命背后却传来一阵呼啸的厉风--
说时迟那时快!当无命听到自己前方传来一道惊天巨响,只觉得自己眼前一晃,一种强烈而安稳的力量将他紧紧地拥抱起来--
定睛一看,面前的桌子竟已经碎裂开来,一柄巨大的狼牙棒嵌在桌子的碎片中,而一个身材高大剽悍的大汉正阴阴笑着,露出一口黄板牙!
是段非护住了自己!
若不是他,狼牙棒的威力也许早就祸及到自己身上!武器带来的罡风可以撕开自己细瘦的身体、碎裂的木渣可以刺花自己的脸!
一道冷汗涔涔滑下,但脸上,却不得不保持平静,呼出一口气,无命感到拥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纹丝不动,脉脉的热力随着两人的衣服,渐渐传递开来。
"嘿嘿,闻名已久的段十六刀,我霹雳火狼--金大海今天誓要会一会你,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霹雳火狼的力沉!"大汉微微笑着,像头熊一样对着无命与段非呲牙叫嚣。
而此刻,二楼雅座的客人早已散开大半,有胆留下的,全都是各怀心思的江湖人,好奇地打量着接下来也许会发生的械斗!
段非英俊的脸孔轻轻颤了颤,嘴角一抖,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敌霹雳的笑话--
"哦?霹雳火狼呀?老兄,我看你这尊容不太像啊!而且,段十六刀这个称呼不好听,我希望你换换!"轻描淡写着,仿佛在和朋友商量着什么小事。
金大海怒道:"再吃我一棒!"又是一道罡风杀来,无命心头一紧,却感到自己又一次腾云驾雾而起,段非像林间的猿猴一般,利落地一纵身,突然闪至金大海身后!?
这是何等的步法?
快如闪电、轻如鸿毛!何况还虏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不能配合的人!
光凭这点,无命就感到十三的处境堪忧!孤身涉险,切强敌环嗣,自己来找段非谈判,果然是值得的!
情势急转直下,身后背门受制,金大海怒吼一声,正想回身敲一记翻天棒,却感到自己的腰间软穴被一件冰冷坚硬的硬物轻轻抵住--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再动了。因为在我看来,你不太像狼,比较像熊。这样的速度来挑战我,你永远也不会赢。"
在无命的位置看来,那一瞬间更觉神奇!他几乎没有看到段非是怎样把自己的弧月弯刀握在手里,也看不清段非是怎样饶过金大海壮硕巨大的身体与志在必得的一棒!当他随着段非来到金大海身后时,段非的刀柄已经抵到了金大海腰际的软穴上!腰部本就是人体的中正!对练武人来说更是命根一般重要!尤其是像金大海这种以横练为主的人,若不能将金钟罩、铁布衫这类的横练功夫练至极顶,那腰部就是他们的死穴!
只是一瞬间工夫,金大海在所有人眼里,已经成了个死人!
因为大家都知道,段非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尤其是来挑战的对象,他更是一击必杀,永绝后患!
江湖仇杀本就多如牛毛,为了不为自己以后制造不必要的敌人,段非的出手,向来狠辣!
许多人都会不自觉地把段非和十三区别开来--前者是个追求顶尖境界的武林天骄;后者是个未逢敌手的江湖红棍!
武林讲究门派规矩、江湖讲究道义利益。段非的行事很像个狠辣老道的江湖人,十三的出手却像个武林人一般喜欢一对一决斗--这两个彼此都像是各自立场上的异类,却又同样的手段高强,所以才会吸引来如此众多的江湖人前来观战!
就在众人都以为自己会目睹江南霹雳堂排名第四的高手金大海惨死段非刀下的时候,段非却一笑,手间一松:"走吧,你的挑战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金大海不敢置信地嗷嗷大叫,仿佛被段非放走很羞耻似的!
"你这么想死?"挥了挥自己那根本没有出鞘的弯刀,段非的表情仿佛是听到什么很奇怪的事一样。他看了无命的脸,微笑道:"走吧,我有漂亮的客人,今天不想拔刀。"
这淡然的一句话,却像支锥子一般钻进了无命的耳朵!从耳根开始,一股灼热的潮水漫延开来,烧烫了雪白的面颊,烧红了纤细的脖子,雪袍下面,身子微微颤着,在男人的臂弯里,瑟缩了一下。
不该喝酒的!
做了不习惯的事,自己似乎开始不对劲了!
段非的每一句话,似乎总是提醒着自己有什么要害的东西正在苏醒!那像是某种,被一块名叫‘十三'的坚冰所覆盖封存的妖怪,因为一把叫做‘段非'的火而融化冰解,开始蠢蠢欲动!
金大海瞅了瞅无命的脸,显然误会无命是女子,他半是悔恨半是鄙夷地啐了口浓痰,恨恨地道:"段十六刀,只要你还是一招劈出十六刀的那个段非,下一次见面,我金大海一定会打败你!"然后白了无命一眼,小声说着离去:"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哪来的小丫头这么娇?老子今天真是捡了条命......"
待金大海走后,段非冷冷的目光环视四周,很快,围观的武林人全都自觉地散去,诺大的二楼,一下子竟空旷了起来!
人潮散去,无命松了口气,下意识看了段非一眼,突然发现对方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
"看什么?还不放开!"口气有些冲,无命有些焦急,自己还没有得到段非的答复。
"我在看你呀。"段非耸耸肩,突然用刀鞘靠到无命的面颊前,粗糙的黑鲨皮刀鞘轻勾着那尖小的下巴,像是男人粗黑的手指在戏弄着粉白娇艳的花朵!
"放开!混帐!"怒气冲冲,无命很少口出恶言。
"你很好看!"不仅没有放开,段非反而将手臂圈得更紧--"你知道吗?自己很好看!尤其是你明明很害怕,却刻意假装镇定的时候,非常好看!"坚强的臂弯几乎将无命禁锢起来,刀鞘顺着那段细腻的脖子,缓缓朝下滑着,轻轻抵在那微微突起的喉结上,停了下来--
无命的瞳孔正涣散着。眼前的男子,突然幻化成许多不同的形状。时而像头凶猛的野兽,时而又变成十三的脸......身体里那头嗣伏的妖怪,已经开始苏醒,像是有一股苦水,开始在嘴里蔓延!
他很好看吗?
为什么任何人都说他好看......偏偏那个人不?!
如果......现在抱着自己的人,是十三......
如果......现在抵在自己喉间的刀鞘,是十三的手指......
如果这些如果能够更早一点发生......
如果这赞美......来自十三......
段非笑了,沧桑的眼角突然绽放出一种孩子气的笑:"这样吧,我想好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事。"
话音一落,像是猛然敲碎了无命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丝幻象。喘息着,使劲推开段非,无命恨恨看着对方道:"好啊!你现在可以提条件了!"
"任何条件?"
"任何条件!"
"陪我睡一觉,我不替老吉祥出头。"段非微笑着,静静地道。
"你做梦!"尖利的声音,像是一根绷断的细弦,无命惊吓地怒吼着,不敢相信自己在谈判的时候,会突然冒出如此这般缺乏冷静的对话!
手指轻佻地勾起自己的刀,段非捡起被金大海劈下桌的酒壶,银壶里似乎还剩着酒,他仰起脖子,肆意喝个痛快,明亮的眼眸却丝毫不放过无命似的,直勾勾地锁住无命那无所遁形的身影,喝尽最后一滴酒。
冷静下来,无命狠狠笑着:"你骗我!你不是那种人!一个只为名誉动心的男人,不会在乎美色!"差点被戏弄了,无命感到一阵憾恨。
"你怎知道我只为名誉动心?"段非大笑:"你认识我很久?"
"你又认识我很久?怎知道我会为了一个门人,跟你做下流龌龊事?!"无命笑得冷飕飕。
"和男人睡觉而已,下不下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凭[折枝堂]身娇体弱的小少爷飞马赶到凤鸣城来求我,就可见得--你在乎的......只是一个人!"
"你放屁!"仓促出口,无命后悔得几乎没抽自己一嘴巴!如此叫嚣,只会让对方更确信自己的弱点而已!
段非笑的依旧从容,他提起刀,悠然地朝楼梯口走去,突然回身朝无命道:"我的条件已经提出来了,你可以考虑看看......当然...任何一个结果,我都欢迎。"
前夕
回到分堂,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花无是,无命点点头,并不想多谈。
"大哥。"自2由3自42在
"你来啦。"无是似乎心情很愉快,拉着无命便不松开,直往大堂拖:"来来来,难得小弟来一趟,叫你嫂子们亲自下厨洗洗风尘!"
"我有多少个嫂子?她们忙得过来,我还无福消受呢!"摇摇头,无命的口气里也染上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无是多年纵意花丛,身边的小妾多不胜数,更别提外面的女人难以计数,把心思花在这些东西上面,却还老想着争权夺利,难怪[折枝堂]里的弟兄,个个都佩服十三。
"说哪里话!大哥两年没见着你了,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无是责怪着,对这个年幼的弟弟,他是全心的疼宠。而也因为这份溺爱,造就了他和十三的不和,当年那一顿鞭子,可以说把两人的关系推进了冰渊里去!
撇开旁人,无命淡然地道:"十三呢?他该来了吧?怎么不见?"
"哼,就算在总堂那边,这个人也是野猫一样吧?我可不敢妄想他会跑到我这里报到!"
无是冷笑着,拖无命坐下,亲热地婆娑着无命的肩膀,小声问:"爹可回心转意?"
"你老想着这等好事,恐怕至少还要在凤鸣呆上十年!"无命没好气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最忌讳你这股穷气!少说点话,多做点事,凡是动下脑子,爹爹自然疼你!"
想起之前花错提起无是的劲头,无命还是软下口气:"爹爹说了,你要是长进,[折枝堂]迟早是你的,可你也得表现表现呀,现在倒好,[福禄寿]和[铜钱串]连成一气,你却连风声都不打,杀爹爹一个措手不及,你好意思么!"
"无命......哥哥知道错了!"无是笑着,捏捏无命的下巴:"不是还有十三么?也轮不到哥哥抢头功呀!"
"别这么不三不四地摸人!"心头升起一股恼气,无命有些不快地拍掉无是的手,站了起来:"晚饭端到房里行了,我累,想休息一会儿!"
待无命的身影消失在帘幕背后,挂在无是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去。眼中掠过一抹阴骘的颜色,他轻唤一声:"在吗?!"
"在!"一声轻叱,一个瘦小的三寸钉,悄悄出现在大堂角落的阴影里,灯火浮动,映出那张獐头鼠目的瘦小脸--赫然就是小六!
阴影中,小六那轻浮狡狯的神情显得混淆不清,阴沉沉的,透露着一股复杂的神色。只是无是背对着他,无法看透这细微的变化。
"你看他来,是为了什么?"无是轻问。
"没猜错的话,小少爷是为了十三少而来。"
"来干什么?"
"来阻止决斗!"小六又露出那种狡狯的笑脸。
"他阻止得了吗?"无是皱眉:"我的计划可不许出乱,不除掉十三,看来我势必得在这里吹沙子吹到终老!小六,想回一水城的话,就看你的办事能力了!"
"大少爷放心,小的早安排好了,十三少今天午时三刻出门,一直在城隍庙附近的山坡上休息,依他的习惯,决斗前会安静三到五个时辰,现在应该还在;段非每天下午都会到城隍庙前等,因为他一开始就把地方定在那里,每天都会去等两个时辰,估计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应该碰头了!"
眨眨眼睛,小六精狡地笑了起来。
"很好,你的跟哨果然厉害!然后呢......?"这才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地方--
"大少爷,这您就放心吧!我安排的人,从昨天起就已经扎在城隍庙附近了,小的保证--十三少在遇到段非之前,绝对会先遇到他们......"
无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满足的微笑,就像暗中吸食了某种极乐登仙的灵丹一样!而小六的笑容,始终是无声的,阴狯的笑容,浮现在阴暗的角落里,那么暧昧不明。
"对了,看好无命,别让他去添乱,死几个人无所谓,我弟弟要是伤了,拿你的头来见我。"摆摆手,无是静静地坐下来,小六像影子一般,颔首离去。
撕开衣服的下摆,十三用牙咬着,一手拉紧,用一种异常别扭却又相当熟练的手法,为自己的左肩缠上绷带。
衣服上面有些沙子,磨砺着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但他知道,如果不爆包扎的话,他待会可能会一点疼也感觉不到!没有感觉是很可怕的!失血过多,会让自己反应迟钝,那比疼痛更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