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擅长抚琴,修长白皙的手指仿佛就是为了琴而生的。淡绿色衣衫的少年,在清冷的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冷冷地投在地上,美的不似凡人。他反复只弹一首曲子,允毓不知道曲子的名字,也没有胆子问二哥。他弹得很专注,完全忘了身边的人,初夏的夜晚,竟也让人觉得微寒了,池塘中的芙蕖已是荷包,等到全开时,二哥就要去大理做一笔生意了,据父亲说,是一笔大生意。
允毓自顾想着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曲已毕,等他反应过来,抬起头,发现二哥站在自己的面前,顿时吓了一跳,不留神摔下了石凳。二哥笑了,如春风一般,因为,这次他的眼睛也笑了。
他把允毓拉了起来,却又背过身去,许久,才开口:"你觉得我母亲美吗?"允毓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二姨娘是很美的,和母亲的美不同。母亲的容貌清丽而温婉,柔和如白茶花,而二姨娘高贵典雅,雍容中的华贵气度,宛如牡丹,艳而不俗,娇而不媚。这是两种不同的美,又怎能作比较呢。
允毓犹豫地答道:"美。"二哥猛地转过身来,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问他:"那为什么爹从来也不看我娘一眼,在他眼里,只有任斐!"允毓被吓呆了,虽然平时也怕二哥,但二哥从来不向任何人发火,现在的二哥如修罗一般恐怖,两眼冒着火光,温柔的面庞被愤恨扭曲了。允毓拼命挣扎,他觉得二哥快把他的肩捏碎了。
感觉到允毓因惊恐而瑟瑟发抖的身体,允汶清醒了过来,放开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冷淡地说:"对不起,你可以走了。"
允毓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明白母亲抢了父亲对二姨娘的恩宠,曾经,她才是父亲的最爱。唯一不理解的是,父亲,那样一个骄傲的男人,怎么会着迷地爱着母亲,她既没有二姨娘的艳丽,对父亲却又是冷冷淡淡,更何况,她曾经是别人的妻子。
大人们的想法,果然是难以琢磨啊。
池塘里的芙蕖一夜之间全开了,柔媚的粉色,婷婷袅袅,曾经是少女的羞涩,现在已像贵妇那般傲然挺立。允汶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去大理,骑上马的一瞬,二姨娘忍不住呜咽起来,起初是压在喉中的低噎,过了一会儿便转成了啜泣,大滴大滴的泪滴在地上,单薄而柔弱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动,二哥犹豫了一下,还是调转了马头,抽了一鞭,逃也似的飞奔去了。
父亲不耐烦地拉过了二姨娘,烦躁地说:"有什么好哭的,做生意,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么一说,反而引起了二姨娘大声的号泣。
母亲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远处,眼神飘忽,忽地微微笑了起来,甜美而干净,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二哥走了大约有月余,没有任何音讯。允毓依旧平静地生活着,闲来帮母亲料理料理白茶花,可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晚上,二哥绝望而凶狠的脸。呵呵,真是可笑,连温和如柳的二哥也有痛苦的时候,那个总是微笑着,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的二哥。
每个晚上,二姨娘的屋子总会传出低低的啜泣,呜呜咽咽,若隐若现,扰的父亲好不心烦,但是,过了不久,那呜咽声就消失了,二姨娘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是,看人的目光有些迷茫,下人们都说二夫人是思念儿子过度,老是魂不守舍。允毓宁愿相信,二姨娘痴呆了,是父亲下的药。
二哥还是如期回来了,不同的是,去时完好的人,回来时只剩半条命了。躺在床上的二哥看上去是如此脆弱,消瘦的两颊,深陷的眼睛,持续的高烧使得他整整一个月都在说胡话。大夫说,他身上只有一道伤口,正是那一道伤口,会要了他的命。薄而纤细的伤口,皮肉外泛,渗出血丝,外伤好养,可他的五脏六腑均被剑气震伤,恐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允毓探望过几次二哥,他一直昏迷着,偶尔会发出几声呢喃,允毓清楚地听到,二哥有次惊恐地叫着"逆剑",他料想定是这个"逆剑"刺了二哥那一剑,不过,他并不打算告诉父亲。
允毓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不想二哥死,但又很害怕他活着,因为他一旦没事,发现二姨娘现在变成这样,一定会迁怒于母亲的。就这样怀着忐忑的矛盾,他等待着秋天的到来。
他只是没想到,熬不过这个秋天的,竟是自己的母亲。
Ch3突变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这个大家都知道,可是十几年下来了,也不过如此,好不好,坏不坏。随着院子里树叶的变黄,二哥的身体渐渐康复了,醒的时间也比较多了,允毓表面上为二哥高兴,心里却不禁暗暗担心,允汶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母子的。
咳咳,母亲的咳嗽声传来,允毓急忙回屋了。屋里昏暗,几缕阳光射进窗棂,他可以看到灰尘在光线里流浪,一粒一粒,细细的,不紧不慢地上下飘浮,没有目的,没有根源,允毓看得有些失神了,直到母亲叫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细心地替母亲盖上被子,端来药给母亲喝。
母亲的身体自这个夏天起就急剧下降了,起初他怀疑是二姨娘做的手脚,但是二姨娘整天痴痴呆呆,二哥又不省人事,实在是怀疑不到他们身上。再者,若是二姨娘,何苦等到现在呢。
大夫来了好几个,最终还是没留住母亲。
允毓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母亲吃了药后精神不错,他很高兴,以为母亲终于有起色了。可惜他太年少,不懂得回光返照这个道理。母亲站在院子里,在晨曦下显得格外美丽,透着柔美的光,后来回想起来,母亲那时便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她静静地看着那一片的白茶花,轻声叹了口气,允毓以为母亲要责备自己没照顾好茶花,暗自有些委屈,却没料到,她只是转过身,拥住了他。
在允毓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这么拥住他过,虽然她很温柔,高兴时也会轻拍他的头表示赞赏,但从来没有,如此深沉的拥抱他。没来由的,心里一阵不安。
"已经长那么大了啊,"母亲突然说了一句,"我都没有好好照顾你。"允毓有些心酸,母亲还是在乎自己的。
"娘,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吧。到时我也长大了,可以养活娘了。"许久,允毓开了口,此时他心中想的,只是带着娘离开这里,远远的。
"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母亲的泪是苦的。
"你有个哥哥,知道吗?"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等允毓回答,又兀自说了下去,"我离开他时,他才五岁啊。"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敲在允毓心里,那个孩子始终在母亲的心中。
"我当年嫁到惊雷堂时,你爹还是少堂主。"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允毓猛地惊了一下,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成亲三个月后,我回娘家省亲,在山谷那里遇到了马贼。当时我吓坏了,周围的仆人全被杀死了,我想我这次是难逃死劫了。正当我比上眼睛,准备受死时,突然有人抱住了我,带着我离开了轿子,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一生难忘的情景。一个蓝衣的男子一手抱着我,一手用剑挡开了马贼。"
"他怀里的气味让我迷恋,竟不想离开,他像青松一样伟岸挺拔,击退了所以的马贼。他挥剑的样子始终留在我心底。我知道我危险了,因为,我心动了。对一个陌生的男子,以一个有夫之妇的身份。"
"由于惊吓,我发起烧来,昏睡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我对你爹本来就没有感情,只是两家的联姻。过了这三天,我就想留在他身边,这时我的身体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可我依旧躺在床上,我想他是知道的,只是我们两都没说什么。"
母亲的脸上焕发出光彩,仿佛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光,露出了她从来没有的灿烂的笑容,"那时,正是白茶花盛开的季节,他住的地方虽然简陋,但那个山坡上种满了白茶花,像云一样纯白无暇,他说是天然自成的,没人侍弄过它们。后来,我没说走,他也没提送我回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住了下来。"
"江湖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他是无云山庄的少庄主,只是不满父亲,所以一个人出来闯荡,我是惊雷堂的少夫人,成亲才三个月,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你说,江湖能容的下我们吗?"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一直以为是父亲拆散了别人夫妻,没想到,却是母亲的不忠。哥哥,允毓苦笑了,如果不是那时遇到你父亲,我应该是你哥哥才对。
"惊雷堂的人一直追杀我们,我日夜惊恐不安,唯恐被抓了回去生不如死,他不忍心看我受这么多苦,决心回去见他爹,求他爹收留我们。他一连去了五天未归,这五天里,我夜不能寐,即使睡着,也很快被恶梦惊醒。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衣衫褴褛,原来他被他爹关在地窖里,最后,还是他双目失明的母亲摸索着放走了他。不过,自此后,惊雷堂的人再也没有追杀过我们,他猜想是他父亲暗地里警告了他们。"
"我们过了五年比较安定的日子,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定期般住址,无论住在哪里,我都会种上一片白茶花,因为他喜欢。那五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母亲停顿了下来,洋溢着温柔的微笑,允毓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终于知道,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不可能代替那个孩子了,那个应该称哥哥的孩子。可是,他的眼睛模糊起来,母亲应该是他一个人的才对呀。
"你哥哥出生在一个白茶花盛开的季节,如我所愿,他的心也和白茶花一样纯白干净。他是个沉默而温柔的孩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活泼,却有着淡淡的笑容,总是穿着一身青衣,雨过天青的颜色。"母亲没有注意到允毓的神情变化,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么,你们怎么会失散了呢?"允毓压下自己的不快,安静地问母亲。
"是啊,我们怎么失散了呢,"母亲叹了一口气,忽的抱住头,低低地说,"我不记得了,我竟然不记得了。"
来不及惊讶,允毓看着母亲慢慢地坐在地上,哀哀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直到他拍着母亲的肩膀,柔声安慰,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竟靠着他的肩睡着了。
等到他把母亲抱倒屋内,整顿好,已是黄昏了,听着母亲悠长而均匀的呼吸,他松了口气,出去站了一会儿。原来,一切的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样,他现在突然同情父亲了,他爱着这个女人,却遭到背叛,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又使她回到了自己身边。为了羞辱她,让她做了第四房夫人,可是,他最耻辱的,恐怕是自己竟然还是那么爱她。
女人的可悲在于执迷不悟,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允毓走进房间,看到母亲醒了,走过去,想给她盖好被子。猛地被母亲拉住手,她脸色苍白,尽失血色,嘴唇发抖地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特别注意避开你二哥允汶。"
"胡说,娘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允毓害怕地抓住母亲的手,仿佛这一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
"听娘的话,早点走吧,娘熬不了多久了。"母亲急急地说着,眼神坚定清明。
"不要,我不走!我死也要陪着娘!"
啪的一声,两个人都愣住了,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的。
"傻孩子,"母亲用尽力气抱住他,身体发抖,却故作镇定地说,"你以为我是生病了吗,我是被下毒了。而下毒的人,正是你父亲。"
允毓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决不可能,父亲是这么爱着母亲。
"正是因为爱我,所以他要我和他一起走,"母亲喘了口气说,"你父亲四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拖不过四年。他这一生最重放不下的就是惊雷堂了,所以他四年前开始培养你二哥接管惊雷堂,同时也希望你二哥能够早日成家立业,继承香火。"
"可你二哥一直不肯娶妻,我开始认为是你父亲对二姨娘的冷淡,给允汶留下了阴影,使他不肯娶自己不爱的女人,害她一生痛苦。直到有一天,我在你父亲房间里偷偷翻东西,希望找到什么线索,能帮我想起当年遗忘的事情。你父亲和允汶进来,我情急之下,藏到了衣柜里,才知道了真正的原因。"
母亲叹了口气,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在他们的争吵中,我知道原来你二哥爱的竟是个男人,大理人氏。惊雷堂是何等地位,怎么能容下这种禁忌,你父亲当然反对,威胁说要杀了那个男人。可你二哥不为所动,提出和你父亲做一笔交易,他会好好管理惊雷堂,在父亲有生之年决不伤害我们母子,而你父亲决不能逼他娶妻,否则,允汶那时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他一定会毁了惊雷堂。"
"你父亲只思索了一会儿就答应了,在允汶离开时,你父亲突然说了一句:‘如果四年后我真的死了,我要任斐陪我一起走。'允汶半晌没出声,最后只是说了一句:‘那是你的事。但是允毓,我是不会留的,总有人得为我娘赔罪。'我当时多希望你父亲能为你说一句话,一句也好,哪怕没有用,可他一声未出。"
允毓听到这儿已经摇摇欲坠了,在父亲那儿他也是个可有可无的因素,随着母亲的死,他唯一的价值也没了。神思恍惚之间,竟没有注意母亲的气息变微弱了,她的手渐渐冰凉了。
"今夜,今夜你就走,趁着夜黑,别让......允汶发现了。"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忽略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去找你哥哥......他会照顾你的,他现在一定长大了,长得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大英雄......"
"可是,娘......"允毓不想离开,特别在这个时候,他的一生中,只有母亲了。
"这是娘的话,你......你也不听吗?"母亲的脸色渐渐青了,嘴唇发紫,已经快不能说话了。
允毓紧紧地抱住母亲,狠心说:"我知道了,马上就走,哥哥叫什么名字?"
母亲仿佛突然被注入生命似的,睁大眼睛,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喘着说:"他叫,他叫......"忽的垂下了手,吐出最后一口气,不甘心地喃喃道,"我不记得了......"
ch4君子如松
当允毓再次听到关于惊雷堂的消息时,他正在和哥哥一起吃饭。是的,哥哥,允毓微微的笑了,不用和别人分享,他一个人的哥哥。
回想起那个夜晚,他像小偷一样逃出了那个家,抛下已经冰冷的母亲,怯懦而卑微,每想到一次,他的心就一阵刺痛,头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自私。那一夜很冷,他跑了好久,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清冷的月光泄下来,却照不清前方的路,午夜的雾霭层层如纱,原本熟悉的地方竟变的如此陌生恐怖。他不知跑了多久,一直向着一个方向,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猛地耳边传来一个温和如水的声音:"小兄弟,你没事吧。"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对你说,这本应该很害怕的事,可那时允毓也说不清为什么,没有丝毫恐惧,莫明地信任那个声音,仿佛很久以前熟识的朋友,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又重逢了。放松了心,允毓突然间觉得好累,跑了一夜啊,不顾身边焦急的声音,只是睡一会儿而已。
"他有着淡淡的笑容,总是穿着一身青衣。"母亲的声音沉浮在黑暗中,"你去找他吧。"
突然间,又转成了她凄厉的叫声"你不是我儿子,不是!不是!我只有一个儿子!"
不,不,允毓猛地坐起来,大汗淋漓。
"你醒了,小兄弟。"温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竟让他感到安心,抬头看看窗外,发现天已经亮了,雾早已散去,像一场梦。突然发现自己的走神,顿觉失礼,从床上下来,向眼前比自己高一头的大哥一揖,礼貌的谢过:"多谢大哥相助,小弟感恩不尽。"刚想下拜,忽觉一股力量托起自己的胳膊,无法往下,惊讶的抬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小兄弟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