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读大学了,肯定很有钱,不用骗我了。"她一口咬定我有钱,这什么逻辑啊,读大学和有钱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不过我也能理解,小姨每个月给莫宁五十块钱零花(对一个初一小孩来说已经不少了),听说我每个月有四五百块的生活费一定觉得那是很大一笔钱,所以就产生了大学生必定有钱的错误观念。
其实钱我倒是有,我常常在家里吃饭,买衣服也大多是老妈出钱,又没女朋友,所以生活费基本上没有大宗支出,就是平时买点书,和兄弟下馆子花一点,交点网费手机费,再加上我在望江那边有一份工资,虽然不多,每个月将近三百块钱对我来说也不少,一年下来,存个三四千块钱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莫宁这么个花钱法我总觉得不是个事儿。
"谁骗你啊?你老哥我就指望着那点钱过这两个月了,这小倒好,全被你搞定了,连下个月的网费都没法交,你也别玩泡泡堂了。"说严重点,让小丫头知道点深浅。
"你找大姨要啊。"莫宁已经有点底气不足了。
"哪那么简单啊?你没钱了就找你妈要,你妈会给吗?"
她嘟着嘴,不太满意地望着我。
"会给吗?"我又问了一遍。
"不会。"她小声地回答。
"我也一样啊。用完了就用完了。"
"那你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啊?"
"网费啊,你不是没钱交网费啦?"莫宁的表情已经带上了一丝愧疚,对,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是啊,上不了网呗,手机也得停了。有什么办法啊?"继续加压。
"那......那....."莫宁嚅嚅诺诺了几个字,突然嘴往下一撇--糟糕!要坏事!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莫宁的脸皱成一团,泪珠"哗"的就掉下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安抚一下,她就一转身冲出我的房间,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大姨,你给泓哥哥钱交网费吧!我......我把他的钱花光了!"
当着老妈的面,我郑重地向莫宁小姐赔礼道歉,老妈揭露了我小金库的所有秘密--谁叫她对我的财政状况一清二楚呢,莫宁一听,哭得越发不可收拾。我的高大形象全毁了。老妈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数落我。
"真是越大越没出息,知道欺负妹妹了?"
"她花了你多少,你要这样刻薄人家?光是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当莫宁是亲妹妹,有你这么对亲妹妹的么?"
"你骗人家,莫宁还只想着维护你,光这一点莫宁就不知比你强上多少。亏你还大那么多岁,羞不羞啊?"
我只有虚心接受批评的份。是,是,都是我的错,我悔过。
除了这个小小的风波,我的暑假就如同平静的湖面,毫无波澜。每周二、五去伺侯老师,其余时间伺候莫大小姐。一般来说,上午她打游戏我帮她做作业,下午她逛街我付钱提东西。莫宁喜欢买衣服,但只买打折的,一次买许多件,花了不少钱还一副"赚到了"的样子,我真没法理解,她很像上课时讲的那种Compulsive bargain hunter,需要心理治疗的。
虽然我在她心目中的威信已由于"小金库事件"大打折扣,她还是没有忘记照顾照顾我这个生活在家庭底层的劳苦大众,特意买了一个领带夹送我(当然是用我的钱,但老妈对她说我的钱就是她的钱,放心用,没关系,这种吝啬鬼就该让他出点血)。
我说:"我又不系领带,拿领带夹做什么?"
她立刻给了我一个白眼:"我送给你你敢不要?"
于是我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
莫宁又高兴了:"你结婚时总会系领带吧?留着到时候用嘛。"
Chapter 30
How time flies!
好像高考还是昨天的事,怎么一眨眼就是大三的人了。
"你们问一下这个病人的病史。"带习老师面无表情地把我们组四个人带到一张病床前就去忙自个儿的了,剩下我们和面部浮肿的病人大眼瞪小眼。
在华西这种教学医院,像我们这样的学生每天都会来上好几拨儿,病人老回答我们那些不熟练的提问也很心烦,态度非常不合作。病人不信任我们,我们也不满意病人。有些人是老住医院的,老道得很,我们这样的新手根本摆不平他们。
像现在这个,是个慢性肾小球炎的病人,做透析已经弄得半死不活的,根本不搭理我们这些菜鸟。我们问三句他最多回答一句,还是文不对题的。照这种问法根本写不出病历。不过我们也有对策,这些病人在护士站都有住院病历,病人及家属不能去翻,我们穿着白大褂就随便怎么翻了,护士也不管我们。到时候按床号把人家写好的病历抄一份交给老师,少说也可以得八十分。在床边问病史只是走个过场。
我看看表,已经五点半了。
"老三,待会儿你去抄一下17床的病历,我有事,先走了。"
"你怎么老这样啊?上次就是我抄的。"
"再麻烦你一次,拜托了。"
"算了算了。晚上的病案讨论你还去不去啊?"
"我尽量赶回来。"
"你抓紧吧,我帮你留个位子。"
"多谢了。"
我赶紧到更衣室换了衣服。这学期就跟打仗似的,课不算太多,但要半天半天的待在医院里。写病历是件很烦的事,通篇不能有一处涂改的地方,否则就要重写。一份四五页的病历少则写两三遍,多则七八遍,再加上与顽固的病人斗智斗勇,再好的耐性也会被磨光。
我从没有比现在更厌倦我的学习和生活。但我的精神是有寄托的,它就在那套高高的二十一楼的房间里。无论是在了无趣味课堂,还是死气沉沉的医院,我的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奔向那里。现在对我而言,乐趣只存在于他的话语里,只存在于他的目光中。他掌握了控制我情绪的钥匙,他一笑,我就感到快乐,他一皱眉,我便顿时陷入忧伤。我拼命压缩着我那原本已经排得很紧的日程,只要一周里能和他度过两个傍晚,我宁愿其余的时刻都不眠不休。
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但仿佛有默契一般,我们谁都不提以后的事。我们更多的时间是在交谈,不--是他说,我听。不管学校里有多忙,我也不会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急躁。事实是,和他在一起我根本忘记了时间。跨入他的房间我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的语言的天才从没像在这些傍晚发挥得那么色彩斑斓,就像一场假面舞会,我在舞动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时间在我身边逆流,恍惚间,眼前是撒着麦粉的假发,是塔夫绸的黑痣,是曳地的长裙,是与水晶交相辉映的烛光。一双双纤足滑过大理石地面,装着马刺的鞋跟震动了马祖卡舞曲的音符,我从他手中接过泡沫翻腾的香槟,让所有的感情融化在西伯利亚的舞台上。是的,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追随着我,满意地看着我沉迷于他营造的幻境之中。我也望着他,我的叹息和着他的叹息颤动,天哪,我没有更多要求了!我还要再去寻找什么?我还要再去寻找什么?......
突然,老师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灯光熄灭了,四壁从空间中显现出来。我有点失神,渐渐的才又融入到现实世界。方才的幻象越美丽,此刻的真实就显得越苍白。
"假如能永远停留在那个世界里该多好啊!"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道。
"永远?"
"是的。永远。"
"为什么?"
"它很美丽,很遥远......而且--你在那里。"我没有思考,这些话自己撬开了双唇跳了出来。
老师没说话,一片昏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觉得他正看着我。
"每次离开这里我都得下很大决心,就像......就像成瘾的人离开海洛英那样,或许我不该这么比喻,但我找不到别的方法来描述那种感觉了。"
黑暗中的身影移动了一下,目光从我身上挪开了。老师的声音再响起时带上了几分嘲讽。
"快乐却比痛苦更深。
痛苦说:消逝吧!
而快乐却希望这永恒
--希望深沉的,深沉的永恒!"
我不知道老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指责我贪图快乐,还是炫耀他对我的感情的主宰权?不,我都不在乎了。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我只是想摸摸他,他用语言操纵了我太久,我一直仰望着他,又恍惚又疲惫,我需要在这个世界里感觉到他,否则这个媚俗的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出乎意料的,他没又像以前那样退缩,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缓慢有力的脉搏有规律的敲击着我的掌心。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充满了我的身体。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在胸膛里震动,也传到了我的手上。
"一句诗。"
"是什么?"
"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 breeding
Live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Why? "
"你就像四月。"
老师的身体抖了一下,手腕从我掌心中滑走了。"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我收回悬在空中的手。
"周五晚上我们有个聚会,是学院里的几个同事和研究生,都是这次参加了编写工作的。你来吗?"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我会来的。"
当门在我身后关上,好像是切断了我所有的希望。在所有的打击中,这次最沉重。我那样乞求他,他却仍然不给我答案,让我只能猜测,猜测!
风刮到脸上,凉冰冰的。我用舌尖舔了舔滑到唇角的液体,又咸又涩。我这是怎么了!
Chapter 31
参加聚会的有老师教学组里的两个讲师,年轻的姓陈,带着夫人,介绍时我称呼他陈老师,他说直接叫他陈新明就可以了。另一个姓龚的带着女朋友,再加上三个研究生,除了李文林另两个都是女生,一个叫郭倩倩,以前见过一面,高高瘦瘦的,皮肤有点黑,穿了件白色的风衣,我怎么瞧怎么像白大褂,她也算是个美女吧,属于那种不端正却有魅力的类型。另一个叫叶阳,完全谈不上漂亮,但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眉毛修得很细,高颧骨,嘴唇薄薄的,不停地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真是好牙,越看越爱,不过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有那样的牙我就得饿死了),看上去有点野。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人很多,老师没再亲自抄刀,这次叫了外卖。据说是挺有名的一家泰国菜,我觉得除了非常咸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还贵得出奇。我开始听老师说要订外国菜,以为会订牛排,还特地把老爸珍藏的97年的Lynch-Bages拐了一瓶来,没想到是泰国菜。郁闷。早知道就去超市买瓶香槟,又便宜又经喝。
吃饱喝足之后,大家开始想法子寻开心。陈新明提议玩"独幕剧",其他人立刻就同意了,估计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我不明白"独幕剧"是什么,陈新明就解释给我听:几个人一组,用房间里找得到的道具表演一个书中的情节,只能有动作,不能说话,其他的人猜他们表演的是什么,猜不出的罚酒(他们自己带了两瓶剑南春)。我想他们是从某本小说中找到的这个灵感。
两位讲师和各自的女伴自然在一起,李文林也一定和他的老板一组,我也想加入老师和李文林,但他们都说一组里没女人不好演,就换了叶阳,我被丢到陈新明一组。
同组的人讨论之后便在房间里四处搜寻,翻箱倒柜。我和李文林把沙发向后挪,又搬了几张凳子作为观众席,置于舞台嘛,演员们在哪儿表演哪儿就是舞台。等大家都准备好了东西,在观众席上坐下,灯灭了。
首先是龚老师那组。
黑暗中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好像在拖动什么,然后灯亮了。饭桌被搬到了窗边,郭倩倩站在桌子上,抓起窗帘在身上比划。龚老师的女朋友在下面摇头,扯住窗帘,仿佛在阻止她。郭倩倩一跺脚,朝下面的人瞪了一眼,将窗帘取下来,跳下桌子,把窗帘布围到身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露出满意的表情。接着她向右走了几步,作了个开门的姿势,又走几步,来到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龚老师面前,高傲地伸出一只手,龚老师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表演完了,猜吧。"她收回手,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对我们说。
"斯佳丽去狱中探望瑞特·巴特勒!"她话音刚落,李文林便叫出声了。
"你能不能给我们点面子,不要猜那么快啊?每次都这样,我准备半天,你一下子就说出来,其他人都没得玩了。"她一边说一边鞠了个躬。
"大家都猜出来了,让我得个彩头而已。"
接下来是我们。
我从房间的一角走上,低头,作出思考的姿态。陈夫人突然冲到我面前,仿佛特意在等我。我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她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了握,然后跪了下来,发狂似的跪了下来。我害怕地向后倒退,她却抓住我的手连连亲吻,嗓子里还发出哽咽的声音。我拉她起来,她不肯,微微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我心默默念着那句不能说出来的台词--"你幸福吗?你幸福吗?"然后陈新明走上来挽着她的手把她带走了。
"OK, finished. 大家请猜吧。"我对睁大眼睛的观众们说。
大家低声讨论了起来。李文林和叶阳的头都快碰到一块儿了。老师没参加讨论,目光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偶尔从我身上扫过,稍微停留一下,又立刻离开了。大约过了四五分钟,仍然没人猜出来,陈新明高兴地朝我挤挤眼,"你这招真狠,看来他们这酒喝定了!"
我笑了一下。老师呢?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本小说我们一起讨论过,这次编书,有关的章节也是由他主笔的。
"再给你们一分钟。到时间我就去倒酒了。"陈新明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看见老师对李文林说了句什么,后者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夫娜和梅诗金公爵。"李文林的声音划破了沉默,陈新明的得意还挂在脸上没来得及退去,我心里止不住的酸味,为什么他不自己说?今天一进门我就觉得他特别疏远我,除了介绍以外都没和我主动说过话,现在连猜这个也要借别人之口。
我心烦意乱地坐下来,也没心思看接下来的表演。我不知道老师这种冷漠和上次的事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冒犯了他?是我走得太近,越过了他的底线?我不该要求一个更近的位置吗?对他而言,我到底算什么?不让我离开,也不让我靠近,你不知道这样让我很难受吗?我注视着他,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但他笑着,交谈着,只是不看我,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扎在我心上。我好想把所有人都推开,大声质问他到底要怎么样,但只是想想而已,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所能做的只是佯装欢愉,把这一切继续下去。
Chapter 32
黑沉沉的河水悄无声息的在我脚下流淌,无数的灯光投射在河面,映出波光粼粼的细浪,远处的廊桥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幻影,漂浮在水上,隐隐约约传来人们的欢声笑语,透过光晕仿佛也能看见他们畅饮尽欢,觥筹交错的场景。这一切离我那么远,他们的快乐只能使我的惆怅更加浸入骨髓。
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不是老师为什么那样待我,他的行为早就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而是我为什么死心塌地的待在他身边,听任他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心情投射在我身上,他对我的尊重甚至及不上对一个街边擦皮鞋的人。他高兴时是最令人愉快的伙伴,但顷刻之间又可能态度生硬地用最严厉的语言喝斥我,把我推得远远的。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是什么使我对自己受到的侮辱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