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惊道:"不不,这可使不得。"
朱由校道:"朕说使得便使得,你是朕最聪明懂事的五弟,将大明江山交托给你,怕是祖宗们地下有知也都赞同。你不要推拒。"
朱由检道:"皇兄,臣弟尚且年幼......"
朱由校道:"当年朕接掌皇位时,也不过十六岁年纪,就跟五弟你此刻一般。只是朕天资驽钝又不喜用功,比起你来是差得远了。朕刚刚已经叫礼部尚书晋见封存了遗诏,你便是推托也已无用了。"
朱由检道:"皇兄,你太信得过臣弟了。"
朱由校道:"你跟朕兄弟一场,朕为何不信你?"
朱由检点点头,并不答话。
朱由校道:"朕死了以后,你给你皇嫂一个正式封号,记得好好善待她。朕冷落了她十多年,又将她亲生爹爹气回了原籍,总觉得有些亏欠。"
朱由检道:"是。"
朱由校道:"小魏子和奶娘都待我忠心得很,你以后让他们给你办事,可以放心。"
朱由检嘴上虽应,心中却大大地不以为然,想道:皇兄当真糊涂,就是现在别人都说他快死了,他还将魏忠贤那奸贼当作大忠臣。
朱由校道:"五弟,你都答应了,那很好。"
朱由检见他喘气得厉害,便道:"皇兄,你歇歇,过会儿再说。"
朱由校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朕只怕一停便说不下去。好五弟,你皇兄就快死了,临死前只想问你一件事儿,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朕。"
朱由检点了点头,道:"皇兄请说。"
朱由校咳嗽了两声,显然很痛苦,却还是撑着道:"五弟,你心里一直当真只把朕当作君主或兄长,从来没有一点点不同么?"
朱由检被他问得大是尴尬,但是见他一双已然无神的眼睛还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不由答道:"有的。"
朱由校大喜,眼里仿佛泛出光来,松开了朱由检的双手却捏住了他的肩膀,开口想要说话,但试了几次终究还是一个音都没发出来,一口气接不上,当下便死了。
朱由检怔怔地瞧着他尸体,只见他脸上露着笑,双手做爪状,前一刻还搭在自己肩上。也不知楞了多久,朱由检才突然睡醒般道:"来人,来人!......皇上已去了。"
太医们一股脑地冲进来,装模作样地搭脉,然后一个领头般的人物道:"皇上驾崩啦!"
众太监宫女一起跪下,一时间号啕大哭之声几乎要淹没整个宫殿。
朱由检迷迷糊糊地站起身,绕过跪了一地的众人出了内殿,只见周旋及小喜子他们都在偏殿等着自己。见他出来了,周旋忙迎来替他披上披风。乾清宫外早就侯了不少听到风声的大臣。
周旋见他神色恍惚,不由担心,道:"五皇子,里面怎么了?皇上他......已然去了么?"
小喜子道:"五皇子身子要紧啊。"
朱由检面向周旋,看了半晌,道:"皇兄要我登基,他已经下了遗诏把皇位传给我了。"
周旋惊了惊,随即低声道:"恭喜五皇子!"
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略显苦涩,道:"皇兄大行,于皇兄来讲是悲,于我来讲现今倒成了一桩喜事了。"
周旋才想开口安慰两句,从内殿走出一名管事太监来,只见他手里捧着黄色绸缎的圣旨,显然是来宣读遗诏的了。
熹宗的遗诏里说把皇位传给信王朱由检,众大臣还未来得及啼哭,便到朱由检面前来磕头。朱由检避开不受,带了周旋及小喜子避去一边。
第二日一早上朝,年仅十六岁的信王朱由检奉诏择日即位,以次年为崇祯元年,亦称崇祯皇帝,后号怀宗,也称毅宗。
朱由检一登基便以驱逐阉祸为目标,几个月内杀魏忠贤,逐阉党余孽崔呈秀等,在朝野之中立足了威信,为天下称道,开创了明朝几世以来难得的清明政事。
由于魏阉一度权侵朝野,曾依附于他的官吏举不胜举,细细数将过来,其中有不少都是几乎不曾浮上台面的。崇祯一一召见这些大臣,或威胁或严惩,将能用和可用的人收罗到自己旗下。周旋在崇祯身边侍侯着,自是见了不少。这日午间见到一人,却有些惊讶,原来那人是兵部尚书霍维华。
崇祯还在做信王的时候,这霍维华曾到崇祯府里去过,两人私下聊过两次,号称是谈论些八股科举之类的政事。没想到这人竟会是魏忠贤的人。
其时周旋正送茶过来给崇祯,崇祯没要他回避,他也就大大方方站在那里。
只见崇祯翻阅了一下弹劾的奏折,俊脸上露出一丝鄙夷道:"霍先生,原来你是魏贼的手下,朕倒还真是给你蒙在鼓里了。"
那霍维华磕头道:"臣有一族弟原在宫里做内侍(注:太监),臣官场不利,由族弟请托也是有的。礼是送过,可那魏贼的面却从没见过,因此决计没有跟他扯上关系,还请皇上明鉴。"
崇祯哼了一声道:"你说明鉴便明鉴么?"
霍维华不敢做声,只得跪在地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崇祯又道:"算了,你起来罢。"
霍维华见皇上不予追究,当下大喜,道:"多谢皇上。"
崇祯道:"霍大人,你好大的胆子!那日朕还是信王,你到朕府里说看不惯魏贼作风,问朕肯否替你做主,朕还当你是个忠臣,谁知道竟然一般的堕落无异!"
霍维华一吓不轻,道:"臣,臣......"想要辩驳,却不知该从何驳起,蓦地里想起一事来,道:"若皇上要追究,臣无话可说。但皇上可还记得那物事?"
崇祯脸色惨白,道:"你......你敢要挟朕?"
霍维华笑了笑,一张清俊的脸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道:"臣不敢,只是斗胆请皇上保全臣的脑袋。"
崇祯咬牙道:"好,好!"第二个"好"字出口时,显然气愤已及,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当下冷冷地道:"因朝廷彻查魏阉奸党,元气大伤,此刻是用人之际,内忧虽去,外患却仍在。你在兵部里当值,尚书之位何等重要,况且你刚得功名于金坛、吴江两县做县令时待地方百姓也好得很,朕很承你情,原本就不打算轻易将你剔去。"
霍维华磕头谢恩,脸上神色却显得甚是得意。
崇祯厉声道:"但你今后也得小心,别再落什么把柄到人手里!"
霍维华躬身道:"皇上说的是,臣只要一家安泰,外头自然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但若臣死了,或家中不太平,那躲在不知道那处深山中的疯太医便要站出来说话了。"
崇祯怒道:"奴才,还不滚出去!朕瞧着你也不耐。"
霍维华应道:"奴才告退。"便走了出去。
崇祯随手抓起一支毛笔就向门上掷去,周旋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什么,门外又有太监进来禀告说西厂监察太监求见。崇祯允了,不久一名三十岁上下年纪的太监便入了殿,细声细气地道:"皇上大喜,那胡太医已经于香山里找到了。"
崇祯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下去领赏罢。"
那太监道谢后径自退下了。
周旋好奇心起,总觉得事有蹊跷,但心中却道这事只怕不宜过问。收拾了东西正想告辞下去,却听崇祯轻轻地道:"旋儿,朕命魏阉自缢之后,曾令人彻查东厂牢狱,你可曾和你那位顾夫子见过面?"
周旋吃了一惊,手里的托盘险些脱手,强自镇定道:"皇上说什么,旋儿不大明白。"
崇祯笑道:"你倒也来跟朕装傻?起先朕只当你家人为魏阉所擒,不得已入宫伴朕。你服侍朕服侍得很好,人又聪明颇得朕心,朕一时好心吩咐手下若在魏府见了和你相关的人立时释放不得有误。想不到顺藤摸瓜,居然给朕查出你那被囚禁的顾夫子竟是顾大章的亲族。旋儿,你好大的来头,朕年幼糊涂,几乎从没想过你会是东林党的人!"
周旋立在一边不做声,崇祯见他如此,嗤笑两声道:"哼,魏阉一向与东林党势同水火,原本他关了东林党的人没什么好惊讶的,朕却因为顾念着你查出他同你的关系,这算不算是老天有眼?"
周旋咬了咬牙道:"皇上,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皇上太多秘密,想来皇上也不会容我。只是有件事情旋儿得与你说清楚,我从没骗过你什么,也没有害过你。有些话我是略去了不说,但那些于皇上却没有厉害关系。"
崇祯道:"好个以退为进,你说你待朕仁至义尽,朕若杀你,便是不仁不义么?"
周旋道:"旋儿不敢。"
崇祯哼道:"信王府出来的人有什么不敢?好,朕跟你说,那顾夫子在逃往贵州的路上被锦衣卫堵截,朕已经命人将他杀了。朕查过你没有什么亲人,那顾夫子一死,你便举目无亲了。"
周旋皱眉,道:"皇上,你行事当真迅速。只是那顾夫子从来没有对你不起,你又何必杀他?"
崇祯道:"谁说他没有对朕不起?你从小孤苦伶仃被他收养,他给你灌输了一堆所谓仁人君子的思想,再叫你来接近皇族伺机谋划改朝换代,是也不是?"
周旋道:"皇上料事如神。"
崇祯道:"你跟朕说大明弊病虽多却都可医治,惟独主君失道医治不了。哼,那姓顾的以为他自己是勾践、是王允?又以为你是西施郑且,抑或貂禅(注:勾践送西施、郑且给吴王夫差,最终打败吴国;王允以貂禅做美人计主角,挑拨董卓跟吕布的关系)?你们却又怎么跟魏忠贤那老贼凑作堆了?"
周旋道:"我跟夫子本来是上京来悼念左光斗左大人的,谁知一来便给魏阉擒住,他见我容貌还好,便跟我说若我肯到五皇子身边给他作探子,兴许就不杀顾夫子。夫子叫我将计就计,不要太念着他,而是乘机撺掇五皇子夺位。夫子常道今上糊涂,让小人得以逞凶,若是换了风评极好的五皇子,不定这朝政便会有转机。"
崇祯瞪了他一眼道:"你们倒是深谋远虑,为国为民!"
周旋道:"皇上,旋儿身在民间,有些事情自然比皇上清楚得多。尤其孙督师、袁参师(注:当时孙承宗任蓟、辽督师,袁崇焕任宁前参师)被调任的时候,先皇手里民心已然尽失了。若要让百姓安心,没有一位执政清明的好皇上是不行的。"
崇祯冷笑道:"你又知道朕会是执政清明的好皇上了?搞不好只有更加糊涂!"
周旋道:"至少皇上不爱美人,不爱木工,不会对阉人言听计从,更不会怠乎朝政。"
崇祯道:"那好,朕便跟你说件事。你可知道刚才霍大夫说的那物事是什么物事?那太医又是什么太医?"
周旋道:"不知。"
崇祯道:"那霍维华两个月之前上府里来找朕,这事情可是有的?"
周旋道:"确有此事。"
崇祯道:"当时他跟朕说,他瞧着魏阉气焰嚣张不过,跟几个尚书督查商议了要联名上奏进行弹劾,但恐力单,要朕出面支持他们。"
周旋道:"这个面,皇上是决计不能出的。"
崇祯点头道:"朕跟他说,虽不甘心,但若真要跟魏阉斗,明争是肯定争不过的。"
周旋道:"皇上圣明,咱们不能白白担这干系。"
崇祯道:"明争不行,自然只有暗斗,但这事情朕不便参与。他问朕若有人要跟魏阉斗,那便如何?这姓霍的也不是傻瓜,说话谨慎得紧。朕便说,那魏阉权势过人、聚敛钱财,阉人又不能传宗接代,此刻他所求不外乎是权柄长握,长命百岁。朕又道,听说太医馆有一名胡太医,精通道家理学,爱炼丹作药,只是整治出的东西似乎不大高明。"
周旋道:"恩,霍大人上贡朝廷的‘灵露饮'原是出自胡太医的手笔,目的是要毒死魏忠贤那老贼。"
崇祯道:"为什么毒死他?将他弄个半身不遂也就是了。......谁知那魏阉自己不饮,却送给了皇兄。"
周旋道:"皇上,旋儿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崇祯半合着眼睛道:"怎么?"
周旋道:"刚才西厂监察已报拿到胡太医,皇上为什么不就此下旨杀霍大人灭口?"
崇祯道:"这霍维华到底是个人才,才干并不比孙承宗、袁崇焕差,现下后金对咱们虎视耽耽,朕手里多少要留张牌,总不能各个都跟昔年高第(注:熹宗罢了孙承宗后,命兵部尚书高第出任蓟、辽督师,结果他拥兵自守,后金进攻宁远时坚决不救,立时被革职查办)一般窝囊。况且全天下人都知晓那‘灵露饮'是霍维华处得来的,朕一上台若杀他,岂不是摆明了跟先皇之死有干系么?既然如此,何不将计就计,让那霍维华以为朕对他颇为忌惮,好叫他安心?以后他便是入了黄泉,估计也想不到朕头上,待他想到了,也早成了黄土一片了。"
周旋闻言,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虽匪夷所思,却丝丝入扣。他只觉得额头冷汗直冒,说不出的害怕。
崇祯又道:"旋儿,你还记得那年跟朕议论的那些大明祸患么?你说咱们内有三患,外有一患,天灾一患,主君一患。现今魏阉已然伏诛,东林党元气大伤,张献忠、李自成还未成气候,内患已不足为惧。后金新主刚刚继任,又吃了袁崇焕的亏,虽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但近来也不会与咱们为难。地震已有好几年未发了,部分省县内疫情也已有所控制。这外患、天灾两节也已好转。"
周旋暗忖道:皇上还是亲王的时候,就已深韵勾心斗角之术,他如此深思熟虑又怎会想不到以魏忠贤的为人,定会将所谓灵药分献于先帝?况且其时正值先帝落水获救、身子虚弱之际,魏阉又岂会放过做这顺水人情的良机?难道,难道皇上竟是事先想到了这一节,才指点霍尚书去问胡太医讨药的?......是了,估计先帝驾崩之时,霍大人已经揣摩到了皇上的心思,因此才跟胡太医商量,一人躲起来,一人向皇上要挟。谁知道皇上比他棋高一招,早就猜到了他的应对之计。
转念又想:只是皇上为什么要杀先帝?先帝自始至终待他不错,他又何须下此毒手?皱着眉回想起自己刚到朱由检身边的种种情形,立刻便明了:对了,当初五皇子身上的伤,只怕以如此手段伤得了他的人除了先帝再无旁人。五皇子自幼骄傲、眼高于顶,难道那时候他就怀恨在心,处心积虑想要暗中报复了?他面上虽不恼恨先帝,心里一定对先帝愤恨得紧。
越想越觉得冷汗涟涟,侧头望去,只见崇祯气定神闲,俏目圆转。
又道:他此时偏偏不提皇位交替,显然也是怕落人口实。但无论事实究竟如何,此番他名正言顺继承大明正统,总比天启陛下当政时要强得多。也罢,如此一来夫子交代的也算是完成了罢。
心念转毕,当下躬身道:"皇上登基以后,朝野内外耳目一新,都赞皇上勤政爱民,嫉恶如仇。"
崇祯道:"只不过杀了个魏忠贤,有什么了不起的?朕还打算重新起用孙承宗、袁崇焕以稳固边防,下令疫县减赋一年以平民生,号令招安内贼以稳地方。"
周旋见他说得神采飞扬,虽觉他年纪幼小、心计深重着实有些令人害怕,却又忍不住为他的远大抱负心折,道:"皇上圣明,苍生福祗。"
崇祯道:"这又算什么圣明了?朕说的这些,皇兄原也会做,只是他心思始终不放在朝政上,平白无故遭人背后辱骂。"只见他表情缓和,又柔声道:"此刻他死了,也不能说不算是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