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低低"恩"了一声。
半年之前,他们君兄臣弟二人曾一同在慈庆宫中观赏斗鸡。斗鸡斗罢,朱由校命宫人退下,曾向朱由检言道若朱由检肯与他相好,死后便将皇位传与他。
朱由校道:"此刻朕的心思仍和当时一般,你却怎么说?"
朱由检却不多想,此刻才生出力气,想要将兄长推开,道:"皇兄,你也未免将五弟瞧得忒低了。臣弟顾念着皇上,是看在君臣之恩、兄弟之份,却不是看在皇兄死后有多少好处可拿。若皇兄将臣弟想成那样的人,还是尽早放臣弟回去罢。"
朱由校喃喃道:"只是君臣之恩、兄弟之份么?"
朱由检不答,只是给他来个默认。
朱由校冷笑两声道:"此刻朕如迫你,你又要威胁朕咬舌头了?"
朱由检道:"臣弟不敢。"虽说是"不敢",口气里却大有你若强迫我决计咬舌自尽的态势。
朱由校身上的力气仿若都被抽去一样,任由朱由检挣脱自己禁锢,柔声道:"五弟,朕若对你只有君臣之恩、兄弟之份,今晚你可愿意留在此间陪朕?"
朱由检皱眉踌躇,不愿答应,但见兄长眼中满是求恳的神色,拒绝的话却也说不出口,良久一咬牙,道:"若皇兄不做奇怪的事,臣弟愿意随侍左右。"
朱由校喜道:"你愿意留下?"
朱由检迟疑着点了点头。
朱由校见他神色平缓、目若朗星,心里更是高兴,道:"五弟,你坐到朕身边来。"
朱由检犹豫了一阵,但想到自己既已允了他,此刻就不便推辞,便依着他的话坐到龙床上,却小心翼翼地在两人之间留下寸许距离。
朱由校侧过身子,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瞧着朱由检,把朱由检看得很不自在,脸上一红,道:"皇兄!"
朱由校别开视线,伸手去握住朱由检的手,朱由检也没挣开,就由得他去。
朱由校笑道:"若不是今日落水,你也不会到朕身边来,感情老天爷也不是那么绝情。"
朱由检道:"皇兄,说话还请小心。况且今日之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朱由校道:"五弟,你别说话。你声音虽好,说出来的话我却不爱听。"
朱由检微微张口,想要回话,终于还是忍住。
朱由校朝朱由检的嘴唇凝望良久,只觉得那殷红之色煞是好看,轻轻道:"五弟,朕只象哥哥一般亲亲你,可好?"也不待他回答便凑过去,要吻他的嘴唇。
朱由检侧头避开,脸色微沉,道:"皇兄,你若再如此,臣弟这便回去了。"
朱由校忙道:"不,不,你别走。朕不吻你就是。"
朱由检叹了口气,道:"皇兄,你日间受了惊,又吸了水,还是早些安歇吧。"
朱由校道:"是,是。"
朱由检想他一介皇帝之尊,居然对自己这做兄弟的唯命是从,不觉好笑,但此刻若笑将出来,恐他又不听自己的话。当下扶着他躺下,替他将被子盖好,道:"早些瞌眼睡罢。"
朱由校点了点头,道:"朕这便睡,但你不能乘朕睡着了以后偷偷出宫。"
朱由检道:"皇兄安心睡罢。"
朱由校还是不能放心,便牢牢握住他手,终于合上了眼,呼吸平稳。朱由检向兄长睡容望了半晌,过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倦了,合上眼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只见周围纱帐轻摇,极是朦胧。
他才见醒转,脑中还兀自不清,待得轻轻打了个哈欠后,才发现身边竟有双眼睛已经盯了自己良久。他回头一看,果然是朱由校。又转念想到自己刚才的动作全然给对方见到了,不禁脸上一红,道:"皇兄,你既醒了,怎么不叫我?"
朱由校笑道:"朕瞧你睡得安稳,不忍叫你。"伸手拨了拨朱由检脸边的头发,又道:"五弟,你发髻乱了。"
朱由检道:"皇兄,你别瞧我了。"
朱由校兀自摇头,自朱由检发中拿下一样物事,奇道:"这玉簪是朕送的罢?"
只见他手中一直晶莹碧绿的簪子,在灯光下隐隐发亮。
朱由检道:"是皇兄在臣弟受封府邸时一同赐下的,已两年了。"
朱由校道:"你至今戴着?"
朱由检道:"御赐之物,原该好好收藏,只是臣弟对这只簪子喜欢得紧,倒辱了圣驾。"
朱由校道:"不,你戴着,朕高兴得很。朕原本就想着你该喜欢才将它送与你的。"
朱由检叉开话题道:"皇兄,你该梳洗了。臣弟到偏殿去稍稍整理仪容,也当尽早回府。"说着,便要从床上下去。
朱由校忙拽住他衣袖,急道:"你这便要走了?"
朱由检一挣,道:"皇兄,臣弟告退。"
朱由校道:"你,你别走。"
朱由检从床上跳下,道:"昨日臣弟本不该来,皇兄以后若无甚大事,也别召臣弟入宫了吧。皇兄闲来无事,便请看看奏章,不然去皇嫂处也好,我大明王朝原须有个继承之人。"
朱由校怔怔不答。
朱由检道:"臣弟告退。"回身即向偏殿去了。
走入偏殿时,只见周旋、小喜子等都合着眼睛侯在那儿,显是等自己等得睡着了,不由心下歉疚。上前去将那两人拍醒,道:"怎么都睡了?"
小喜子抢着道:"五皇子,你可出来了。皇上还好么?"
朱由检笑道:"皇兄还要你来卖乖?已然无事了。"
周旋道:"五皇子可要洗梳?"
朱由检点头道:"恩,弄完了咱们便出宫去吧。今日午后我约了霍先生说八股时文呢。"
小喜子跑去一边吩咐乾清宫的宫女们准备梳洗之物,周旋低声笑道:"五皇子什么时候居然也好上八股?不怕酸么?"
朱由检道:"也不是好,不过长长见识总是好的。"
周旋道:"是。"心中却道:那霍先生曾在家中出入过几次,见他服色装容,显是兵部的人,怎么五皇子又要跟他谈论八股时文了?但想到主子心中必定有什么计较,就不便多口,只是顺着他随便应了两句。
这时宫人端着脸盆淑口水等上来了,主仆俩已停了口。周旋服侍着朱由检洗梳后,替他将头发梳好。
朱由检道:"咱们这便走罢。"
众人应道:"是。"就跟在他身后出宫去了。
天启七年仲夏,即便已经是傍晚时分,天仍热得象是裹在蒸笼里。周旋从地窖里砸了冰,让厨房的人做成了冰镇燕窝端到朱由检房里。
信王早已出落成一名十六岁的少年,身形修长,双目炯炯有神,此刻正捧着一本书尽心阅读。周旋见他额角热得沁出汗来,不禁微笑,从抽屉里取了熏过香的绢帕过去替他擦拭。
朱由检微微一怔,放下书来,道:"旋儿几时进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周旋道:"五皇子一捧起书本儿,便什么都顾不上,哪会在意仆役是否就在左近?"
朱由检道:"你这是夸我来了?"
周旋摇了摇头道:"旋儿是怕主子热着了,叫下人弄了冰镇燕窝。五皇子提提神,再继续念吧。"
朱由检道:"也好,我正嫌气闷,却找不着借口休息。"
当下放下书在几边坐好,由周旋手中接过冰品,随口问道:"这两日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周旋微微一顿,道:"新消息还没听说,不过五皇子尽管放心,皇上既是真龙天子,想来定会无恙。"
朱由检略微皱眉,道:"我就怕有人要对皇兄不利,但想那魏姓贼子定然全力护驾,也就不用多说了。"用勺子窑了口燕窝,咽进喉咙,甚觉凉爽。
周旋道:"听太医馆谣传,似乎皇上是在上次落水时落下了病根。"
朱由检沉着脸道:"皇兄身子一向孱弱,又爱花心思在纵欲之上,简直可说是自作自受了。"
周旋不便接口,就不说话,侧眼瞧朱由检,只见他面上表情稍稍不悦,慢慢吞咽着燕窝,自个儿跟自个儿生气,颇有些孩子气。
跟随这主子也有两年了,周旋早就摸熟了他的脾气。信王年幼好胜,持久力强,为人机警,不易轻信,但总爱发怒,不肯认错。有时瞧着他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气得全身发抖,周旋虽不以为然,却觉得信王小孩心性可爱异常。
隔了半晌,见他喝完了燕窝,便道:"五皇子,书还看么?"
朱由检道:"不了,陪我去花园里走走罢。"
周旋应了声,叫小太监进来收了碗碟,替朱由检稍稍整理了仪容,两人便走出房间向花园去了。
信王府的花园本就大,庭院里种的花草也多。据说信王入府前,天启皇帝又让人从御花园里捎来十多株奇花异草。朱由检虽然不爱摆弄花草,但由府里精通园艺的管家照顾着,至今倒还长得茁壮。
花园西首几株月季开得健旺,在夕阳余辉下别有一番妙处。朱由检随手摘了一朵拿在手里把玩,那花碰了人气,逐渐变得萎靡了。朱由检皱了皱眉头道:"这小小花儿,想不到也通灵性。"
周旋道:"花虽好看却禁不起捏,碰了人气不多久便谢了。"
朱由检哼了一声,脸上微露不快,道:"这么禁不起折腾,太过骄弱了,不要也罢。"
周旋道:"五皇子人中龙凤,原也不须同花花草草一般见识。"
朱由检刚要说什么,忽见小喜子从不远处慌慌张张地奔将过来,显得急切,因此便住了口。待他奔到面前时请了安,问道:"怎么搞的,这么惊慌?还有规矩没有?"
小喜子忙道:"五皇子,宫里来人啦。"说着站起身来,把身子挨到朱由检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是魏公公。"
朱由检略一沉吟,道:"这魏忠贤到我府里有什么事儿了?"
小喜子道:"不知道啊,可是他挺着急,说是一定要立刻见五皇子。"
朱由检"哼"了一声,道:"所以你也就跟着惊慌起来了?呸,我府里怎么尽出没用的东西,被人一带便似无头苍蝇。"
小喜子不敢回话,却乘着主子瞧不见吐了吐舌头。
朱由检道:"他‘小魏子'亲来我就得去见他么?美得他!"
周旋道:"五皇子,事关皇上,还是小心......"
朱由检没等他说完就横了他一眼,一摆袖子朝正厅走去,同时道:"赏花的心情都没了。好罢,就看看那‘小魏子'怎么说。"
当下主仆三人行至正厅,还没进门,那司礼监秉笔、东厂管事便迎将上来,深深作揖,道:"五皇子安好。魏忠贤给五皇子请安了。"
朱由检没理睬他,心中却道:好大的架子啊。本来按照两人身份,魏忠贤该当跪下请安,想是皇兄纵容得他多了,居然没规没矩起来。见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微觉诧异,道:"魏公公,你不在皇兄身边服侍着,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魏忠贤道:"五皇子,皇上急召。"
朱由检慢吞吞地在太师椅上坐下,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缓缓喝上一口,并不答话。只见魏忠贤已急得满头大汗,碍于身份却不敢多问,当真有够好笑。移开目光,瞥见一边的周旋早就抿起了双唇。
朱由检暗自寻思:皇兄这时召我入宫,又有什么事了?莫不是他想......这句话还没想到底,脸就红了。
魏忠贤上前道:"五皇子,皇上急召,咱们这便入宫吧?"
朱由检点点头,道:"皇兄有什么事么?若不是要紧大事,皇兄曾说我可以不奉召令的。"
魏忠贤面露难色,踌躇了一会儿,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在朱由检耳边小声说道:"五皇子,还是请你快入宫的好。皇上......只怕他撑不过今晚啦。"
朱由检大惊失色,道:"什么?"
但见魏忠贤着急的模样不象是在撒谎,于是道:"那咱们立刻入宫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乾清宫,只见那里太医已经围了好几层,似是出动了太医馆里所有的大夫。他们大多皱眉跺脚,议论纷纷。朱由检不待看仔细,便冲进内殿。只见张皇后坐在一边以手绢抹眼睛,见他来了急忙迎上去,道:"五叔,你可来了。"
朱由检道:"皇嫂安好?皇兄怎样了?"
张皇后道:"我没事儿,可你皇兄......你自个儿去看罢。"
朱由检点了点头,向幔帐层叠处步去,挨到床边一瞧吓了一跳。只见一向英俊清减的皇兄全身浮肿,光从脸上已经辨认不清了。他心中虽然害怕,但想到天启皇帝一直以来都待自己很好,才大着胆子叫了声"皇兄"。
朱由校悠悠转醒,见来人是他,也不及想便握住了他手道:"五弟,五弟,你可来了。朕怕是不行了,还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朱由检道:"皇兄说哪里话来?皇兄还年轻力壮,怎么这等丧气?"
朱由校摇了摇头,道:"你别安慰朕,朕自个儿的病,自个儿知道。"
朱由检向他瞧了瞧,但见那浮肿的面貌里隐隐然有几分兄长的旧时模样,立时回过头去向垂手伫立一边的魏忠贤和客氏怒道:"你们怎么搞的?交给你们一个好好的皇上,才没两个月怎么就弄成这副样子?皇上信你们、宠你们,你们就这样报答他么!"
魏忠贤一惊,老脸涨得通红,道:"回五皇子,皇上不慎落水后,神色郁郁,身子一直不见大好。老奴听人言到兵部尚书霍维华霍大人不知从哪里仙人处得了一方灵药,能治百病,便请旨向他讨了来。皇上起先服了两剂,精神也好了,力气也有了,在乾清宫里看戏看得来劲儿了,还亲自上台扮太祖夜访赵普那一出。"
朱由检皱眉道:"胡闹!"
魏忠贤因天启皇帝的病早失了气势,哪有半分手握当朝权柄的模样,口中直道:"是,是,是胡闹。皇上高兴,说吃这药剂颇有效用。赏了臣以及献药的霍大人。谁知吃到七八剂的时候,身子突然就肿了起来,人也毫无精神,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召来御医又都说束手无策。到了今日傍晚,太医馆十四名御医会诊,突然便说怕是不行了。方才皇上清醒片刻,直跟老奴说要召皇后跟五皇子过来服侍。"
朱由检挥了挥手,道:"让那些没用的废物都滚出去了,跟他们说,若医不好皇上,小心他们自个儿的脑袋。有主意了再给我滚进来。你们也都下去,我跟皇兄、皇嫂说话,原不用那么多人侯着,就是不多嘴多舌,见了也厌。"
魏忠贤躬了躬身子,便照着他的话去做了。想他在朝威风一世,归根究底都是有朱由校在幕后支持着。现下朱由校有事,最着急的莫过于他,偏偏朱由检还不让他在一边侯着。
待该走的都走尽了,朱由检才将脸转向朱由校,柔声道:"皇兄,你哪儿不舒服?"
朱由校道:"全身都不舒服,胸口闷得难受。"
朱由检伸出没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来,在他胸口揉了几下,见他脸色缓和显出舒服的样子,便继续小心按揉。
朱由校道:"五弟,你来瞧朕,好得很。"
朱由检道:"臣弟既是臣,又是弟,皇兄染恙怎能不来?"
朱由校道:"你别忙了。"说着握住了他双手,接着道:"朕叫你来,是有话要跟你讲,你仔细听着。朕自知命不久于人世,又未立嗣,将你召进宫来是要跟你说,朕大行之后,这大明万里江山便交到你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