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缩的花瓣, 破旧的房屋, 无人开垦的农地, 没事做的牛只, 打着麻雀的老人, 一组照片感觉上只是无病呻吟。 我叹了一口气, 名过其实的确最为不幸。 这时我身旁的男人也似有同感, 痒着头站在照片前呆着, 一副失落的样子。 叹气的声音引来共鸣, 相视而笑, 就好像认识已久的朋友。
男人大概五十多岁, 一头华髪, 身子倒是颇结实的, 想来年轻时该不乏锻炼。 银白的眼镜, 友善的微笑, 看他的打扮应是个正经的管理阶层吧, 说不定还是一个生意人。 然系他开口了:「你也感到不满意?」
我点点头, 也不想多话, 可那男人却是个建谈的人。「照片倒没什么, 可是那个主题太做作了, 有点。。。无病呻呤?」
我抬看他, 他笑着回应。
「确实如此。」我点点头, 没想到有人敢在这位摄影大师的地盘上肆意批评。
「你平日也有拍拍照的吗?」他俏皮的用手做出照相机状, 也颇逗人的, 一点也不像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我点头, 他一脸惊叹:「难怪你想的跟我一样。 如果是你,你会拍些什么来表逹呢?」
我笑得尴尬。「我是初学者而已, 也说不上什么想法啦。」
他豪气地拍拍我的背。「这是什么话, 不会做酒也会品酒的啦!」
会场内满是他爽朗的笑声, 我有点后悔地低着头。 那是我和霍先生, 也就是咪咪后来的追求者相识的经过了。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咖啡室内, 他必恭必敬地把手上包得精美, 长方形的盒子从桌子上推过来。 我正低头打量着那是个什么东西, 却只见到霍先生夸张地低头请求:「拜托你, 请你一定帮我去向咪咪说情啊。」
小时候看电视和电影时常想, 为什么那些男女主角就不愿不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说个清楚明白, 反而在家里胡思乱想自以为是, 最后做成不可挽救的误会和悲剧呢? 后来我知道那是不行的, 一来那会没戏唱, 二来在现实中我们根本没可能坦白。 你和我永远没有透视眼, 我们不再是电视机前的观众, 不复拥有全知全识的大能。 是误会, 是阴谋, 是陷阱, 又岂是你我能说得清?
我们都不曾看穿他人的心思。
所以呢, 我眼前的这位先生也正为此事苦恼。
「拜托你, 我是真的喜欢她的。 」他的眼神像只小狗般无助。「你一定要帮我的忙。」
我把咖啡倾斜, 半掩着脸喝着。「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就好呢?」
他半红起脸来, 把手上的咖啡都要搅起泡沫了。 「啊, 这种事情怎好意思当面说清楚呢。。。我年纪也不少了。。。」
我傻眼看他。「那怎跟我就能说清呢?」
「因为与你无干。」他说得倒理所当然。
「哦, 哦, 哦。」三声以后, 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接下去。 抬头只见他又一脸期待的看我, 没办法之下, 只好硬着头皮出了个糗主意。 「既然不能明说, 那就多一起相处培养感情吧。 所谓日久生情嘛。。。」
「我也有这样想过。。。」对面的先生还是一副垂头丧气样。「可是她跟本不愿和我出来, 一次也没有。」
「你把她约到哪去了?」 有点奇怪, 以咪咪的个性该不会这样的, 最少她也会实地考察一回, 鲜有没开始就拒絶的。
「城门水塘。」他想了想。
「去干什么。。。」
「垂钓。」他说得倒有趣。
唉, 难怪。 我心里想着, 然后又开口了。 「我们不妨想些有活力的活动吧? 霍先生你也知道咪咪是个年轻的女生, 是闷不得的。。。」
「可是钓鱼真是颇有趣的, 上回我出海才钓了一尾有一条手臂长的。。。」他兴致勃勃的喋喋不休。 我把手托在下巴上, 呆呆的听着他二十, 甚至三十年前的奇遇记。 心里一边想着今回要霍先生的约会成功, 恐怕真的只能依靠事不关己的我了。
最后我勉强同意霍先生声称最好的提案 ── 周未到沙田公园踏单车。
我有预感一切会凶多吉少, 而且最终受害的多半会是我自己。
「秋。。。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也拖下水啊。。。」耳旁某种甜美的声音正以压低的愤怒和怨恨诉说着不满。 我轻轻的笑着, 一边把单车移的更开, 我可不想一会被她那辆车滚过脚掌。
「咪咪~ 秋~」身前某个笨蛋不识大体的傻叫着, 我连忙跟上前, 远离身旁这位小姐的怒火。
我凑近他耳边说着:「人我已经替你骗到了, 那以后就任你发挥了。」
正骑上车要走, 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拉着。 「不要, 请你不要走啊。。。 只余下我一个人的话, 我会怕的。」
「镇定一点, 你是个男人来的。」我鼓励着他, 一边想着要何时才能脱身。
「嗯。」好像下定极大决心的样子, 霍先生终于把单车骑向咪咪了, 而咪咪亦当仁不让, 马上就把单车骑开, 两个人在一追一逐间不但错过了城门河的美好风光, 也苦了我这个陪嫁的。
他们二人忘我地踏着, 我拚命的追, 也只能远远的看着他俩变成小黑点。 那次手术以后腿上镶上了小钢片来支撑的骨头, 想必在吱吱作响了吧。 我的体力不太好, 一旦拚命动就会全身冒出冷汗, 背上一团汗湿的印, 还是没有追上他们的希望。 我灰心的想要停下来, 没想到天色一暗, 哗啦哗啦就扫下薄雨来。
我迎着风踏着, 雨水沾湿了一脸。 不知道他们可好吗? 我看前方也没有避雨的地方, 不过以他们的神速想必是已经没有问题了吧。 可怜我要孤身一人淋雨。
踏着踏着, 忽见前方林荫处有两架单车停着。 人影躲在衣下, 不时有一张俏丽的小脸半探出来张望。 我停下来细看, 那褐黄色的外套分明是霍先生的今天穿着的。 他们两挤在那小小的临时的帐篷内, 非常的亲近温暖。 咪咪的脸上也没有了先时的那股不满, 只是顾着用纸巾擦干对方的脸。 她一边继续着动作一边向后探视着, 突然目光掠过狼狈的我。 她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而霍先生却只管看着她笑。
我没办法的点点头, 一边推着单车走近他们。 在路上我一直想着, 你们俩要结婚时记着要邀请我这个可怜的男人啊。
在细雨中我轻轻的走近他们, 溅起的水花变成泥褐色的污点黏在脚上。
这就是我想拍的东西吧?
我走近他们的温韾之中。
29: 一度
半削去的梨皮垂在手里,我低头把梨心剖开, 割成一块块好看的半月形放在碟子里。 萧妈一声不响地看着我动作, 向下歪的嘴角留露着多少不高兴的情感。 我小心地把碟子放在桌上, 微笑着等待她伸手去取。
但她并没有, 反而是吃力的翻着阁在下边的报纸。 我连忙起来去帮她拿起, 却只见她抽去娱乐版的部份就不理睬我了。 一个人拿着一迭报纸站着发呆也不是话儿, 于是我又坐了下来, 细细的打量着萧妈为什么会不高兴。
果然还是因为生病的縁故吗? 听说医生最近把她禁足了, 一点儿也不许她走出医院范围。 而且最近的疗程似乎是很辛苦的, 我看萧妈人都瘦一环了, 想来也真个是不好受的。 病人都是这样的, 我也很了解。
「妮妮这个丫头最近可真是出尽风头了。」突然, 耳边传来萧妈无力的嘲讽。 我低头一看, 只见名媛版上又是妮妮笑容满脸的大头照。
我扯动着嘴角笑笑, 一边轻抚着萧妈说:「那是因为她的丈夫疼受她。 萧妈你看, 值二千多万块钱的红宝绿宝石挂在妮妮的颈上多好看啊。 那是她的褔气。」
「褔气?」萧妈像个小孩子一样歪着脑袋看我, 一会以后又不住的摇头。「不, 那样不好, 那样不好。」
「你说不好就不好吧。」我也无意和她争辩。「来, 吃水果。」
萧妈拿起梨子放到嘴旁又停下来。 她告诉我:「那样并不好, 出风头是不好的。」
「知道了, 知道了。」我安抚着她。「你快把东西吃了才是正经。」
出风头? 最近妮妮可真是社交界的风云人物, 一个毫无家庭背景的女孩能入主为林家的女主人固然引人注目, 难得的是林大公子不避嫌的疼爱和尊宠更惹来别人的猜测, 只是两位当时人都以微笑回避一切有关的问题, 故此真相可谓无由可知。 可是一个灰姑娘变成公主的故事, 现代的童话, 毕竟还是万千女性向往的话题, 所以有关妮妮的传闻不断, 也是可以理解的。
萧妈为了这事而不高兴? 可真是小孩心性了。
我伸手用毛巾把掉在她衣服上的果屑抺去, 一边温和的笑着。
为了做手术而剃掉的头髪始终没有再长出来, 我扶正了她头上的渔夫帽, 又抚上了她的脸庞。 瘦得凹陷, 枯黄不堪, 谁说有这种病的人会好看? 所有的凄美和浪漫都是编剧们凭空想象的情节而已。
疾病絶对没有人们想象中的美好和优雅。
就在我这样想时萧妈呛到了, 痛苦的咳嗽使人很不安。 我轻轻的扫着她瘦削的背, 她紧紧的用尽全身的气力靠在我身上。 好不容易东西吐出来了, 她还是靠在我身上喘气。
「怎么样, 你觉得好了点吗?」我询问着, 也没有停下手。
「。。。咳。。咳。。。我没事, 阿小你就别小题大作了。」萧妈只顾教训着我, 也不管脸上的痛苦还没有褪去。
「好。 好了。」我和应着她, 心里还只是一个不安。
良久她才推开我自己坐正起来, 搓揉着被子被单, 她垂下眼睛跟我说:「阿小, 我看还是把我转到三人病房里去吧?」
「吓? 为什么?」我说。「整个房间都是你用的不好吗?」
她沉默着, 但那种坚定的目光正示意我重新考虑。
「可是你和这么多人一起住会变得很不自由的, 连换个衣服的私隐都没有。」我继续劝说着。「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的话你用不着担心, 我。。。」
「钱方面我有的是, 我也不会去担心。」她打断我。「倒是你还能有些什么, 难道你打算让我去依靠你那个男人?」
「我并不是那种意思。。。」这种情况之下我也只好陪笑。
「阿小, 你不该只有他。」萧妈继续着这个没营养的话题。 「你不该心里只放一个人。」
「没有的事, 我还有放你, 咪咪, 妮妮啦。。。」我整理着她的床被, 一边忙着说服她。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这并不是事实吧。 我没有依靠他的想法, 从来都没有。 可我也懒得向萧妈解释。
「好了, 别闹了, 你就继续在这儿住好了。」最后我下了结论。
「不, 我不要这样。」她抬起头来, 眼神却有点惊惶。「我不要再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不是一个人的。」我安抚着。
「我就是一个。」她坚持着。「阿小, 你不明白, 我就是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的。 我不想要这样, 我要看到别的人在我眼前转来转去。」
接着她抓着我的手。「阿小, 我不要一个人, 这我会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
这时房间被半推开了, 一个人影走在房内。 本来我以为是护士, 没想到转个头来却只看到一个捧着一大堆花的男人呆呆的站立着。
「你就是阿小?」男人显然有些年纪了, 不再年轻的脸上隐藏着过去的锋芒, 他显得很眼熟, 但我却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他。
我回身去看萧妈, 被子过头的她显然对男人不理不睬。 没办法之下我只好强颜应付着:「请问你是?。。。」
「我姓莫。」男人扯了一扯后回应。「。。。我是萧蔷的前夫。」
「哦。」难怪我看过他, 原来他就是出现在那张相片的男子。 「你是来探病的吗?」
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 乘着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又接着说:「可是我们的病人已经睡着了, 也不太欢迎你来的样子。」
「没关系。」出乎意料地那个男人的脸色并没有变差。「你就是阿小吧, 我想和你谈谈。」
「。。。好吧。」反手把房门关上, 我和男人走在繁忙的医院走廊上。 不知怎的我并不太喜欢他, 可能因为他是萧妈的前夫, 也可能是因为他老是盯着我看吧。
「你就是阿小。」他重复着那句毫无意义的句子, 听得我都有点不耐烦了。
于是我不客气的说:「那又怎样?」
坐在走廊的橙色椅子上, 男人明显地为我的无礼感到错愕。 他不知所措地揉着双手, 可能是想着怎样才能冷静下来不去打身旁那个青年吧?
然后他平和的说:「不, 没什么。 只是想蔷蔷终于也能有个人待在身边。。。」
「慢着, 我可不是。。。」我想我是被误会为萧妈养的小白脸了, 而且叫萧妈作蔷蔷这个名字?! 哈哈哈, 我尽可能想笑得优雅大方。
「我知道, 我知道。」男人垂着手在膝盖前点点头。 「反正有个人会照顾她也好。」
那种落寞的口气听得我老大不舒服, 心里闷闷的。 突然我告诉他:「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 你自己担心她就亲自去看护她啊。」
他惊讶的眼神盯过来。「我不是不想, 可是我怕蔷蔷她。。。」
「她现在正病着心是软得很的, 你去求求她难道会不成事吗?」我不屑的说着。「或者说你尊贵的膝盖不想碰到地板?」
「不, 那自然不是。」他有点苦恼的抱着头, 用手揉乱了顶上的头髪。 良久以后他抬起头来, 眼神里已没了先前的逃避和闪缩。
他站了起来, 向着我们出来的方向走去。 慢慢的, 一步一步踏得颇实的走着。 我悠闲的靠在椅背上看他, 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变得可靠又稳固。
祝你们幸褔。
我重复着二十多年前他被众多人拥着说过的老话。
希望这次你们真的幸褔。
30:昔为
他的生日在四月, 誔生石是钻石。 我知道了以后曾说: 真好, 如果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现在已经可以建间钻石屋了。 他听了以后敲敲我的头, 一脸不快地说: 可惜我不是。 我笑眼看他道: 是也没有用, 你又不漂亮, 没人会送你的。
嘻嘻哈哈一轮笑声闪过, 再度对上他双目以后, 没有想象中的乌云密布, 只余下黑色光泽的闪烁, 但我却呆住了, 久久不能动作。
突然他抓着我的颈项, 强势的道:「你不乖, 要罚!」
呜呜啊呀呜一通, 他吻着我不让我走, 愉快的窒息着, 我把手环在他背后贴得发热。 他比以往更经常的吻我, 几个月过去了, 我只余下他的吻。
彷佛间我有了种不一样的心思。 说不上有什么特别, 可就是有点不同, 或者正如萧妈所说, 我是把什么忘记了吧。
一种轻飘飘的心情穿过血液支配着全身, 我看着他笑着。
「笑什么? 像个白痴一样啊。」他一边用手指碰我的鼻尖, 一边皱着眉看我。
「白痴就不好吗?」我把脸放在他手里搓揉着。
他考虑了一会, 然后选择逃避问题, 聪明的男人。「我看你是看了太多奇怪的书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奇怪的书?」我扫视着房间的一角。「你是说哪些?」
他看也没看就承认了。「对啦, 对啦。 我可不记得我有买过什么东西来荼毒你。」
没有, 你给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没有回应他, 把脸埋首于他温暖的胸膛中久久不去。 我想, 我是真的忘掉了些什么。
「怎么你就喜欢爱那些奇怪的书的?」他手熟练地抚着我的头, 嘴巴还是喃喃不休。
我喜欢看儿童小说, 而且是附有插画的那一种, 也是他口中的『奇怪的东西』, 也许是真的有点奇怪吧, 不过我却很喜欢。 那种画风, 那种故事, 有时候写给小孩看的东西反而更为残酷讽刺, 而且毫无掩饰。 彷佛是在向孩子们说: 对哦, 世界就是那样残酷, 容不下一点梦。
不住跳舞被割下脚的女孩, 为皇后扣上烧红的鐡鞋的白雪公主, 失了一切的掉金币男孩。 更多更多的主角上演着你和我可能遇上的人生。 我喜欢这样, 那令我感到自己是幸运的。
也许我真是幸运的。 一如萧妈所说, 这个年头能找到愿意包养我们的人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能结婚的更少。 所以说我和妮妮都是被神选中的幸运儿, 尤其以我身为男性来说更为难得。 是这样吗? 谢天谢地。 真正幸运的人又怎会沦落至此? 那不过是在粪坑中的一点甜头而已, 根本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