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青很坚持:“小伤,不要紧。我们还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地喝场酒,来吧,顺便聊一聊。”
经营过感情的人大多懂“我们聊一聊”、“我们谈一下”的意思。丁青下定决心要做个决定,自己这种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纠结反复,患得患失。
严武拗不过他,还是答应喝酒。
丁青灌人酒很有一套,自己喝严武也喝,为情感铺路,然而严武比他想象得不会喝酒,喝了没一会儿就晕乎乎地要醉,而且严武是那种喝多了就要讲话聊人生的人,酒后话多的超过想象,根本轮不到丁青开口。
严武现在就脸正红,眼神有点飘,说自己没醉,不听丁青的劝还是想喝,非常真挚地讲话,一副掏心窝的样子,丁青都愣住了。
严武握着丁青的手:“不留下不行吗,非走这条路不可吗?”
丁青由此判断严武是真的醉了,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出来这种话,严武不是会对别人人生决定插话的性格,不过说出这种话,严武是真的很担心自己吧。
严武非常诚恳:“没那么容易的,丁青,做简单的事不好吗?有些事做了心理负担很大的。你有得选。”然后又自言自语,“我现在说你也不懂……”
丁青也搞不懂为什么,明明严武喝醉了,自己还是跟他聊起天来,接他的话:“你又为什么做你这行,家族事业?”
严武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没得选。”
丁青也认真起来:“你跟家里有矛盾吗?”
严武严肃着看他:“不是。我应该成为的人不是我想成为的人……我不想杀人。”
严武顿了很久才重新开口:“没有理由的,真的,我要去做的那些事。那种环境下,‘尊重生命’是个很拙劣的话题,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是文明社会的产物,从来不想成为战争工具。政权更迭是很无理的事,我给你举个例子。六年前在加特有一场大规模武装暴动,当时的统治者被推翻,上位的是‘六戒军团’,军团的领导是在上一场暴动中失败的将领,进了监狱,后来又放出来,在境外势力的扶持下重新组军,不知道翻了哪一版圣经古兰经佛经,找了六戒出来,随便起了名字就建军,东拼西凑,拉来各处人马。
一场暴动,击毙统领就能换国,这他妈是什么道理?
更可笑的是,你知道为什么要有这场暴动吗?美国有个矿产公司,手下的人在加特勘察,发现了钻石矿,当时的统治者反美,不同意开发。资本的大腿是粗壮的,统领不同意,换个统领不就得了。
整整一个月的暴动,炮声响了三十天,封城就封了十天,一场仗打完地上的草都是焦的,连鸟都不会飞过来,更不要说原先的居民了。为了什么?开矿、发财?远在曼哈顿的金装,梦里听不听得见枪声?见不见血?
最没意思的地方在于,赢了的那个将军,在位两年,又被收拾下去了。再来是别的宗教,起个新的名字,不知道又是得了谁的利,越喊民族统一的人,杀人杀得越狠。偏偏上位者都趾高气扬,把自己当国王。他妈的发展几千年,怎么就逃不开想当王的人呢?占地就要捏腔拿势,封官加爵,人分三六九等,整天梦回盛世。”
“我知道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严武终于停下了,他按住自己的心口,诚心诚意地发问,“那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搅这趟浑水?”
丁青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严武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人生,跟他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怕是会被当做奇怪的人,从以前到现在,有多久算多久,可能都是一个人。
丁青非常客观地往后立了立身:“那你想做什么?”
严武转着酒杯,有点出神:“我想?我想一日三餐,朝九晚五,逢年过节放法定假期,一起过节,看电视,吃饭,遛狗。”严武停住,抬起眼看丁青,“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丁青心脏猛地停了一拍,手拿着酒杯愣在原地。对面的人没什么反应,重新低下头转酒杯。
对于丁青这样的人来说,因为不爱读书,交友圈广,出手大方,得以常年走在性解放和自由恋爱的前端,“爱”对于他这样的人,绝大多数情况下意味着“性”。
跟严武的相遇也是如此。严武在丁青眼里是性的代名词,他野性不羁,腰也好看屁股也美,对丁青来说,这就够了,这就能开始喜欢了。
直到相处以后。严武慢慢堕成肉体凡胎,有做不到的事,有讨厌的事,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邪魅一笑不放在心上,不是所有关系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以前以为他是一阵风,现在发现不是风。普通人一个,有胃病,睡觉蹬被子,半夜做噩梦,喝多了就话多,其实很容易发火,又很容易哄。一起看《Hachi》,偷偷吸鼻子,问他怎么了,非说自己对灰尘过敏,叫丁青去擦桌子。丁青不仅擦了桌子,还放了《猫狗大战》一起看,严武同学才看着看着笑起来。说是不想养狗,翻狗的照片能翻一晚上,看得丁青都记得瓢虫左眼更大,非常爱打喷嚏。性格纠结,自我挣扎,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不喜欢欠人情。丁青想知道会不会还有别人也见过严武使小性子。
严武已经不能再成为“性”的符号,做个什么都不想的性/爱对象。他偏偏有想法,有积习,有事业,有怨气。
一点都不酷炫,严武。丁青这么想着,手边是拿来给严武调身体的中药。问了老妈脚凉怎么回事,她说是体寒,推荐一个中医去看看,还嘘寒问暖了半天丁青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丁青想知道,有没有人会这样问严武哪里不舒服。
做人又丧又理想化。放荡不羁不是因为过得好,“丧”出自一种强烈的无能为力宿命感,根源在于理想主义。在丁青看来,社会是什么样子,规则凭何成为规则根本就不重要。不管什么规则,什么制度,人都免不了要分三六九等,能上就上,管他什么制度合理性。活得明白没什么用,活得舒服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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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青的初夜是他的初恋。丁青十六岁,上学的时候,迟到了就不进门,在校门口晃悠,晃过了一条街,进了一家小酒馆。女老板三十出头,一根簪子盘起头发,白衬衣黑裙子,衬衣开了两个扣子,黑裙子是包臀的,刚刚过膝盖,踩着双布鞋正在擦桌子,丁青进门的时候女老板正在放凳子。
丁青几乎是一瞬间就心理生理一起动,联想到了众多男性教材,眼神就锁在要逃出来的胸脯上。
从那以后,丁青就常来小酒馆,中午来晚上也来,点最贵的酒,最贵的饭,回回来带的都是不一样的朋友。女老板刚开始不想理这种青春期小鬼,但是丁青正在成长,勃勃生机又热情,带着种小狼狗的气质,更不要提花的钱和嘴巴甜。
丁青就这么跟女老板在一起了。这期间,女老板的店从六十平扩到了两百平,雇了五个人;客源稳定,承包了丁青学校里里外外七八成的私人聚会会餐;换了两辆车。这期间,丁青旁敲侧击,调着情暗示提要求,女老板的白衬衣就没能扣上过前两个扣子,包臀裙也按照丁青的心意越穿越短,在店里工作也不穿布鞋,穿双五厘米的高跟。如果丁青晚上来,她连内衣也不穿,方便丁青找地方盯。
反正跟谁都聊得来,单单求个谈得来的伴对丁青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丁青的初恋就是这样,成年人的爱情,你来我往都是你情我愿,为彼此奉献也有共同的默契,点破就没意思了。
实话讲,丁青粗神经,又现实得很,那时候也不懂,隐隐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在于女老板总是蹭到他身上直白地说些他不感兴趣的话题,税率高,菜价波动,对门的谁谁特别讨厌,哪个明星真人特别丑。
“性”的象征破碎了,从神像里走出一个市井人来。
丁青看着她,都笑不出来了。
为了图个好聚好散,丁青摊牌的那天还是买了很多东西送她。女老板听完丁青的话,低着头笑笑,说:“知道了。”
丁青倒是被她的淡定吓了一跳。
丁青不会懂女老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