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嚼着口中的肉块,不知咬到了什么,她眉头一横,就从舌尖将那个东西狠狠一口啐在了地上,不满道:“煮的时候也不知道弄干净点!”
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叮当一声砸在地上,又弹起来两下,一路滚到了苏雪禅脚边。
苏雪禅下意识低头,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地面的景象。
——那是一枚小小的戒指。
望舒一把按住他的身体,低声喝道:“冷静点!”
苏雪禅浑身发抖,心痛得不能呼吸,差点就在那个瞬间大喊出声,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两个失去了人性的女人,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些堕落成人间至恶的东夷族民,可等他转过头去时,他才发现,在那口巨大的铜鼎下面,堆的尽是数斯一族死去多时的尸首,有他们化成原形的样子,也有尚在人身的样子。那些冰冷的肢体纠缠交错,连血都凝成了脏污的赤黑色,东夷人就将这些扭曲僵硬的东西接连不断地扔到大鼎中烹煮,再一碗一碗地盛出,贪婪地咀嚼吞吃。
“走!”望舒一改先前淡然,强行扳着苏雪禅的肩膀,逼迫他离开这里,“你不能再看下去了,小心道心不稳,日后走火入魔!”
他也不管苏雪禅愿不愿意,当下便化成一阵狂风,卷着他离开了被东夷人占据的广场,降落在建筑群落后的空地上。
“他们……他们在吞噬妖族的天赋能力!”甫一落地,苏雪禅就发出了急促的,近乎于喘不上气的怒吼,“极地凶兽就是风伯雨师杀光的!现在东夷人就和凶兽没什么区别,他们……”
望舒上前一步,手指猝然点在他的嘴唇上。
“嘘!”他的目光冷静悠远,如同一盆冷水,哗啦浇在苏雪禅发热的脑门上。
“慎言,小殿下。”他缓声道,“有些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苏雪禅不住喘息,神情中带着疲惫的痛苦,他后退了两步,低声道:“对不起,望舒,我……”
望舒道:“你不需要道歉,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恰恰相反,你承受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苏雪禅咽了咽喉咙,只是沉默着,也不说话。
望舒叹了口气,走到苏雪禅身前,就像个亲切年长的哥哥一样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带着往前走。
“你不是说要看看他们的水源地吗?”望舒道,“打起精神来,我能感觉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了。”
但不管苏雪禅怎么自我调整,先前的景象都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千年前,他见过血流成河的屠杀场面,见过白骨千里,伏尸百万的悲惨战争,也见过妖族是如何被奴役迫害,沉默千年,可没有一个像今天这般,令他在作呕的恶心里感到无以名状的惊惧。
望舒带着他,说:“也许应该让应龙神陪你来。”
此时听见黎渊的名字,就如同在苏雪禅的心里乍然吹进一阵凛冽清新的海风,他舒了口气,虽然面色还是苍白,也勉力笑道:“他才不会答应让我来这种地方呢,他只会把我拘在宫里,哪都不许我去。”
望舒笑道:“他也是担心你。你看,就像刚才,如果我不拦住你,你不是要打草惊蛇了吗?”
说话间,望舒已经领着他到了一处水渠附近,旁边还有一口宽阔的深井。
“这里就是数斯一族平日用来浇灌田地的沟渠吧,一旁还有取水用的水井。”望舒道,“方圆十里,就属这里水气最为浓郁。”
苏雪禅跑过去,扒在深井边看了看,他见那井中水波粼粼,于是用法术引了一星上来,接在掌中,仔细闻了闻,接着又到水渠旁依样画葫芦,也这般观察了一番。
“怎么,”望舒问道,“你来看这个做什么?”
苏雪禅头也不回,道:“我怀疑幕后有人给他们的水源中下了毒,才能让他们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跑去挑衅东夷。”
听他这么一说,望舒也来了些兴趣,他走到苏雪禅身边,问道:“那你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苏雪禅闻了闻手中的井水,又问了问水渠中的水,犹疑道:“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水有一股香气……”
望舒也俯身,轻轻嗅了嗅,一探之下,他立即起身,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落魂花。”他沉声道,“水里有落魂花的味道。”
第99章 九十九 .
“落魂花……”苏雪禅茫然, “落魂花是什么?”
望舒左右看了看,沿着水渠挖掘的方向,朝杂草丛生的幽静处走去,一阵衣袍摩挲的簌簌声过后,他去而复返,手中捏着一朵新摘下来的花苞。
“看看这个。”他将花苞举到苏雪禅面前,“闭着点气, 别闻太多。”
苏雪禅还未准备好,当即被那花的味道熏得晕头转向,呛得连打数个喷嚏, 那花苞的颜色明明是极为素美的雪青色,怎的气味如此不堪艳俗?
望舒忙拿远了些:“抱歉。”
“没事没事。”他连连摆手,总觉得这花似曾相识,他抬眼看着望舒, 只见他将落魂花举在胸前,那动作和熟悉的姿态, 似乎之前也有这样一个人,手中也拈着一朵这般颜色的花,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是谁呢?
头顶上的阳光灿烂,微风拂过, 将遍地半人多高的水草吹得唰啦唰啦。仿佛陷进一潭粘稠的湖水中,望舒在耳畔响起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头疼欲裂, 瞳孔亦慢慢涣散,于恍惚中听见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奴知晓殿下对龙君情深意厚,奴告诉殿下的这些陈年旧事,也希望殿下不要说出去……”
满园春|色,繁花似锦,他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蓦地看到了辛珂温婉微笑的脸庞!
“雨师!”恍若闪电霹雳,一道白光哗然劈开灵台,照亮他混乱无序的思绪,“就是他们!风伯雨师!”
望舒放下手中的花苞,吃惊地注视着苏雪禅,道:“小殿下何以见得?”
苏雪禅却不回答,而是咬牙道:“原来这叫落魂花……它有什么用处?”
“落魂花珍稀罕有,”望舒看着他,慢慢道,“原是生长在九黎部落的植株,世上少有人见。此花香气惑人,能与多种辅药结合,产生不同的效用,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落魂。”
“落魂?”苏雪禅不由自主地重复道。
望舒点点头:“落魂夺魄,使人如坠梦中,身不由己。”
苏雪禅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那些妖族会冒然挑衅东夷……”
望舒手指一松,任由那朵打蔫的花苞坠入水渠,随流水缓缓飘逝,他道:“小殿下又是如何一口咬定,此事便是风伯雨师的手笔?”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对望舒隐瞒了一部分实情:“他们以前也用过这种手段,我……我听黎渊说过。”
望舒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我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苏雪禅头疼道,“风伯雨师屠尽极地凶兽,又将它们的能力赋予东夷,使他们也能吞噬别族的天赋修为……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折,还要用落魂花造成栽赃妖族的假象?”
望舒微微一笑:“不明白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风伯雨师是被赦免的无罪人,可东夷族民却不是,自然要师出有名,以免被天道追责。”
“只是不知道……”他垂下眼眸,目光逐渐忧虑,“天意和圣人究竟是怎么考量的,还打算让东夷存世多久。”
苏雪禅没有吭声,但他知道,圣人心意已决,注定要让这件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了。
他站起来,拍拍衣袍上的细微尘土,对望舒道:“我还想去下一个地方再看看。”
“嗯?”望舒抬头看他,“你不打算回应龙宫吗?”
苏雪禅用玉瓶盛了些被污染的水,起身道:“我想了想,只看过一个地方就断言幕后真凶,似乎有些证据不足,不如去下一个地方再看看,也能安心一点。”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笼罩着一层织金的纱雾,将阴影覆盖在中央的建筑群落,犹如在其中蛰伏着一只蠢蠢欲动、择人欲噬的怪物。
远方传来阵阵喧哗,望舒道:“想必他们已经发现那些士兵的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