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等等,我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苏雪禅扭头看他, 复又凝神细思,“是了,这山林间, 总归是太过安静……”
而安静太过的地方,40 42 页, 往往暗藏危机。
不知何时,山林间已经起了迷蒙的霰雾,盛起漫天流转月华, 将大地渲染得空茫混幻,犹如天上醉仙失手打翻的梦盏。
苏雪禅蹙起眉头, 往前踏了一步,拨开郁郁葱葱的枝叶,回头道:“望舒,你看这……”
话未说完, 剩下的部分已是噎在喉头,化成惊惶的一句呼唤。
“望舒?!”
只见他身侧后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望舒的影子!
他急急转悠了几圈,想要大喊, 却又怕引起不知藏在何处的东夷人的注意,此时银镜玉盘似的孤月还在太虚高挂,可底下那个人却不见了。
望舒会去哪里?他不可能一声不吭就扔下自己独自离开的,他又转眼凝视着那雾气,莫非是此雾有鬼,在当中作怪?
他不能在原地坐以待毙,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苏雪禅一咬牙,披着一身莹白淋漓的浓纱,就这样顺着大路窜向凫徯族的领地。
他的身影轻盈,就像一只在雾雨中翩跹而过都不会沾上分毫水珠的鬼魅,气息亦与周围宏大山林毫无隔阂地融在一处。越过重重建筑,苏雪禅终于在前方隐隐绰绰中的流雾中望见几个团团围守巡逻的东夷士兵,但他脚步未停,而是从他们身旁倏然一晃,悍然直冲敌阵中心!
那几名东夷士兵尚无知无觉,只感到一阵微风裹挟草木的清香流连拂过,待到他们抬头看时,眼前唯有一摊被搅乱的白雾,在空中袅袅摇曳。
苏雪禅已经在愈来愈浓的雾气中看到了一处小楼的轮廓,此时,檐下铜铎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的清脆撞击声也在稠密了时间与空间的水云中变得含糊起来,无端多了几分温柔沉闷的意味。他不愿打草惊蛇,只是伏在小楼对面的屋顶,将灵力凝聚于双眸,一双招子金亮如夜间潜行的老猫,灼灼盯着下方。
在这里,他看不到凫徯族的尸首,也望不见如在数斯族处那般肮脏狼藉的地狱景象,方才一路粗略看过,唯见脚下的青石地砖干干净净,上面还沾着些许苍翠绒绒的苔痕,过往的东夷族民也是轻声细语,竭力掩着粗鄙之象,做出一副近乎于知书达礼的可笑模样来,就连面前这座小楼——
他在千年后的洪荒长了一圈见识,既见过天宫宝船的精巧别致,也见过婆娑盛殿的辉煌华美,更在集各方大成的应龙宫中跑了个遍,不消说昆仑玉城雪,梧桐凤双啼,哪怕散仙清修的所在,都是一等一的洞天别景,蓬莱阆苑。是以他一眼便能看出,这座小楼的拙劣用力之处。
凫徯生长山林,不欲大兴土木,修建豪奢宫舍,因此苏雪禅在高处一览,四下皆是朴实可爱的青瓦木屋,蔓藤垂廊,倒也颇有一番闲情逸趣。唯有他正对着的新建楼宇,处处都透着一股粗糙的模仿之意,昆仑金顶恢宏大气,仙门玉檐曲折幽静,瀛洲美苑的雕梁栩栩如生,天川江畔的画壁古拙素净……这一切单拆开来看都是令人十足赏心悦目的,可若是要强行融合在一起,就分外古怪俗滥了。
仿佛是设计者没什么美感上的追求,看到什么东西好,就力求把它堆上去一样。不过区区一座小楼,能集齐那么多仙宫天阙的特长之处,倒也挺厉害的……
他正心中纳罕,不知是谁住在其间时,就看摇摆不定的铜铎下走出两个身着白裙的侍女,手中提着糊纱描红的宫灯,款款走到廊前——
苏雪禅喷了!
这不是东夷族的女人吗?怎么一副仙宫女子的打扮,还挽着头发,顶着满头朱翠簪环?!
平心而论,东夷族人因为血统缘故,皆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之辈,无论男女,全要在赤|裸肌肤上刺着张狂狰狞的纹路,兽皮一披,虎骨狼牙一戴,残忍嗜杀的野性自然扑面而来,如今底下这几个……
他嘴角抽搐,就听下面的东夷侍女捏着嗓子,尖声细气道:“主人的汤药到了!”
……真是惨不忍睹。
不过,一听她们说“主人”,苏雪禅立即竖起耳朵,留神关注着下方的一举一动,他有预感,这个所谓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关键人物之一。
“……端进来罢。”
一个声音自门内传出,经了木雕与纱帘的过滤,沉沉的,恍若是有些失真的样子,可却让苏雪禅一下缩紧了瞳仁,如遭一记晴天霹雳!
他绝不会忘记这个声音!这个筹划千年,残杀妖族,谋害了苏璃性命,导致流照君剑身陨落的罪魁祸首——
封北猎!他居然就在这里,居然就堂而皇之地驻扎在他们眼皮底下!
雨师呢,雨师又在哪?!
他的双目氤氲出刺目血色,青筋绽起的手掌亦寸寸陷进撑着的琉璃瓦中,爆出细小连绵的崩裂声,这个为了一念爱恨就置万万人于死地的始作俑者,背负着整个洪荒的血海深仇的刽子手,他竟还敢……
这时候,眼见两名侍女打起纱帘,一名侍女就要把冒着热气的汤盅端进室内,苏雪禅脑海中忽地灵光一现,他体内有龙心血,自然也有了黎渊的控水能力,虽然还达不到他那种可怖的程度,可对付几个东夷侍女,已然是绰绰有余。他眸光一闪,廊前一株梅树上的鸟雀登时受了雨露侵袭,惊地叫将起来,把满翅水珠噗噜噜地胡乱扇飞出去,如一阵飞扬的暗器,有几滴立即便溅进了端药侍女的眼睛里。
“唉哟!”侍女下意识出声,“该死的……”
骂人的话嚷了一半,又想起主人的忌讳,只得忍气吞声地按捺下去。
“怎么了?”里间马上有人出来,还是一名身着白裙的侍女,只不过身形更削瘦一些,想必是因为这个,才能去靠近封北猎的地方侍奉,“出什么事了?”
外间的婢子道:“无事,就是一只畜……一只鸟罢了,平白把水撒了我一脸。”
里间的侍女不耐烦道:“行了,就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把东西送来!”
看着那盅加了料的汤药被人平稳呈进室内,苏雪禅的眼神也跟着幽深了下去,他沉默地伏在屋脊上,将自己的身体与流雾月光融为一体,等着看封北猎究竟会不会喝下。
他在汤药中把方才从数斯一族那里得到的落魂花水尽数投了进去,然而他心里也明白,这点料对封北猎是远远不够的,他这个举动也是愤怒到极致下的冲动产物,不求结果,只为先小出一口气,泄泄愤罢了。
他伏在砖瓦上,满天凉雾像流动稀薄的水,一阵一阵地敷在他滚烫的肌肤上,浑如一泼又一泼的凉水,将苏雪禅的心情也浇得冷静了些许。
小楼内的灯火熄灭了,封北猎似乎很不习惯有人在他卧榻之侧久待,不一会,就见楼内的侍从陆陆续续地从里面出来,被领头一个侍女带着,不知去往了何方。
他在屋脊上轻轻直起腰,掌下的瓦片霎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他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想去小楼内一探究竟。
……总归自己现在是不会死的,就算封北猎要对自己出手,想必娲皇也不会袖手旁观。
思量到这一层,溶溶月色下,即刻便有一叶微渺的影子飞速掠过高空,被夜风吹着,打了个旋,飘往门户的缝隙。
小楼内部的装饰倒是颜色浅淡,透出一股素净的泊然来,不过,苏雪禅现在已经无心观赏旁的一切了,他正立在封北猎的榻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洪荒中久负盛名,恶贯满盈的风伯。
此时,封北猎正毫无知觉地倒在榻上,呼吸绵长,面容平静,明显是陷进了一场悠远的深眠中,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到来,甚至开始让苏雪禅怀疑,这一切是否依然是他的伪装。
区区一瓶落魂花水,就能让他失去神智,放下所有戒备和警惕之心,睡得如此安详吗?
苏雪禅看着他的脸庞,他从未如此之近,如此之认真地打量过封北猎。千年后,此人惯穿一身青衣,风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他总是穿着青袍,甚至让这无害温和的颜色都沾染上了不祥的意味。可实际上,他的容貌却是可以称之为“清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