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上午,影院中没有太多人。安臣坐在空荡荡的放映厅,一帧帧清新纯美的画面,在视网膜上短暂停留,而后又匆匆掠过。他没有多少浪漫情怀,爱一个人也只会藏在心里。会来看这部的电影,也只因谢文夏喜爱电影中的女主角,曾与安臣约定,等电影公映两人要一同来看。如今谢文夏已不会再与他同来。但安臣仍不想爽约。每一件答应过谢文夏的事,他都想能够完满地做完——哪怕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还在乎。
电影有些俗套。安臣看到后半段,脸上神情都没有变过。故事进入尾声,男主角遭遇车祸意外死去,女主角悲痛欲绝。此时镜头放大,整个屏幕都是女孩微微低头,泪水流满面庞的画面。
安臣神色一凛,冰封的面孔终于出现一道裂缝。
“这里要有眼泪流下来。”开拍前叶导着重交代褚浔,“左眼,只要左眼有泪。不能多,只有一滴。要配合光线,很慢很轻地流下来。”
剧情走到这里,安臣发现了谢文夏隐瞒多年的一个秘密:电影中的女主角,低头哭泣时的侧脸,与谢文夏死去的未婚妻有几分相像。
原来谢文夏与他在一起的那几年,不只是一刻不曾忘记亡故的未婚妻。很早以前,谢文夏便已找好替身,在与安臣相爱的同时,偷偷用另一张相似的面孔,继续着与未婚妻的爱。
他回报给安臣的爱情,或许从来都不是爱情。
镜头缓缓拉近。明暗交错的光线中,一滴眼泪从褚浔左眼溢出,轻轻滑过脸庞,而后悄无声息坠落。
习惯叶导的节奏后,褚浔进入状态非常迅速。拍过一条,叶导向褚浔比一个OK的手势。又按惯例再拍一条备用。褚浔同样完成得极为出色。叶导也不禁笑一笑,大声道:“收工!”
至此C城的戏份全部结束,剧组下午便会赶回市区,搭乘明天清晨的航班,飞往下一个拍摄地。
大家纷纷彼此道声辛苦,准备动手收拾器材。褚浔却仍坐着未动,眼睛也未离开正前方的电影屏幕,“再拍一条。”他在细碎的嘈杂声中,微微提高音量,“再拍一条,没有眼泪的。”
叶导转过头看他。
对这一场戏,褚浔与叶导产生了分歧。他坚持眼泪必须凝而不落,至多在睫毛间欲坠不坠,感情流露之后,更要将那一颗未流下的泪水逼退回去。
“这场戏,是安臣的心彻底死去的开始。一个人若真正被伤透,他是流不出眼泪的。”褚浔坚持道。
对电影,叶导从来容不得其他人的半点意见。他虽欣赏褚浔,但不等于他允许褚浔挑战自己的权威。两人各持己见,已争执过数次。
褚浔稳稳坐在原处,颇有不同意他的意见,他便就此罢演的架势。
叶导狠狠瞪他,“没完了是吧!”
褚浔竟点头回道:“对,没完没了。”
叶导气极反笑。双手叉腰来回疾走两遭,又站定看了褚浔一阵,抬手一挥,“再来一条。免得你不死心。”
褚浔不理会叶导话中讽刺之意,冷淡地挑挑唇角,“多谢。”
各工种重新就位。监视器里,褚浔的侧面占满屏幕。他左脸的伤疤清晰深刻,横切过半边脸孔,像精美瓷器上的丑陋瑕疵。随着特写推进,镜头焦点聚集在褚浔左眼。他的眼球浮起一层泪膜,慢慢地,泪膜凝聚成水滴,坠在长浓的睫毛之间。在将要坠落时,褚浔胸口明显起伏。泪滴颤颤巍巍,终又消散开来,隐没在了眼底。
一滴没有落下的泪,是安臣被那颗碾碎的心,残留下的最后一丝温情。
叶导没有喊停。褚浔自顾站起身走过来。他走到近前,叶导才停止观看回放,抬起头看他。
褚浔读懂这位大导演的疑惑,从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讥讽般笑道:“没什么稀奇。被人抛弃一次,就会懂了。”褚浔身上充满烟酒气,眼神黯淡,却又在深处闪着幽暗的光。
叶导眸色转化,盯着褚浔良久,忽然拿起扩音器,向全场喊道:“临时决定,放假三天。”大家俱都难以置信,半晌方爆发巨大欢呼。
叶导重又转头看住褚浔,低下声道:“这三天时间,你去看心理医生。”
第44章
叶导重又转头看住褚浔,低下声道:“这三天时间,你去看心理医生。”
褚浔叼着烟卷,似是未听到叶导的话。被叶导又喊一声名字,才挑眉笑一笑,扔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理医生?不至于吧。”
今日剧组出工早,戏拍得也顺利,现在要收工也不过才上午八九点。褚浔却已满身酒气,离开镜头放松下来,眼低的星火都要压不住。若再多喝几杯,方才那点争执,都会被褚浔催化成一场激战。这种状态已持续半个多月。简直与剧本中,安臣第二人格最初形成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叶导眉间的皱纹更深几分,从副导演那里要来一本便签簿,低头写下一个电话号码,撕下递给褚浔,“这是陈医生的电话。我会提前帮你预约。明天你直接联系她,去她的工作室。”
褚浔用两根手指夹过便笺纸,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口袋,吐着烟圈转身往放映厅外走。
叶导喊他,“褚容,你要听话!”
褚浔举起一只手臂挥动一下,头也不回走出门外。
室外阳光明亮,天空是干净的浅蓝色。空气很好。轻风吹过,带着暮春的轻软和初夏热情的气息。
褚浔伸一个懒腰,将香烟夹在指间,吐出一口深长气息。
他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一只脚踏在安全线上,是稍微过界了。但也仅仅是稍微而已,或许那点逾越,连一公分都还不到。
叶导是好意,却未免太保守。
对于褚浔而言,要将安臣这个角色塑造成为经典,并非一件易事。更何况,褚浔想要做到的不只是塑造经典。他还想要安臣,成为中外电影史上的一页华彩;想要他自己,成为全世界的电影人共同传递的记忆。
为了却这个心愿,褚浔愿意付出一切。而适量的酒精,能够让他保持恰当好处的兴奋。借由这股兴奋的力量,他可以最大限度地抛弃自我意识,充分融入到安臣的精神世界。让安臣的思维支配自己,去说话、去做事,去温柔而偏执地爱一个人……无论在镜头之内,还是之外,
从表演技巧而言,这种方式或许有些取巧的成分。叶导也显然并不赞同。但褚浔不在乎。他只注重结果。只要最终呈现给观众的安臣,是有血有肉大放异彩的极致表演,哪怕当真让他割下自己的血肉去滋养角色,他也甘之如饴。
褚浔拦下一辆出租,沈蔚风的电话刚好打进来。今天没有沈蔚风的戏,他昨晚提前回市区与家人团聚。叶导临时给全剧组放假,沈蔚风得到通知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褚浔,约他晚上去酒吧狂欢庆祝,“极光。去不去?你以前很喜欢去那里玩儿。”
极光的名字颇为耳熟,褚浔不觉晃了一下神。他依稀记起,当年傅惊辰被他缠得没有办法,最终被迫无奈接受他的追求,应该便是在极光。那时也是沈蔚风为他出谋划策,教他使美人计与旁人搭讪,以引诱傅惊辰吃醋。哪知他一连在酒吧泡了七八日,傅惊辰方才想起去找他。彼时褚浔酒量不比如今,傅惊辰再晚去一天,他怕是都要酒精中毒躺进医院里。
想到那段往事,褚浔轻轻笑出声音。沈蔚风大声吼他,“傻笑什么呢!问你去不去?”
“有酒喝吗?”褚浔玩笑道。
“废话!酒吧还能少了酒吗?”
“去。”褚浔眼中盛满笑意,“今晚不醉不归。”
挂断手机,褚浔按下车窗,让风吹过自己的额头。
酒精的确是好东西。一个月前从医院回来,他开始察觉到酒精的好处。不仅助他入戏,还可忘却现实。他与安臣越是贴近,便与自己离得越远。一个月,三十天而已,再想起傅惊辰,心口竟已不再如何疼痛。不知不觉间,他似与真实自我隔开了一层纱。爱恨喜怒,都变得不太真切。如今再想到过往种种,反倒似在看一场荒诞的舞台剧。
这样……挺好的。褚浔舔了舔嘴唇,味蕾似又感觉到被酒水冲刷的刺激。如果变作安臣,便可彻底抛开傅惊辰,那么最后的一丝顾虑,他便也不再有了。
褚浔回到市区,在江上的游船消磨整个下午。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去极光与沈蔚风碰面。
极光经营多年,酒吧格调不俗,私密性亦有保障,顾客中不乏各界精英。即便沈蔚风这样的大明星光临,旁人也只随意看一眼,并不会赶上来要签名合影。这无疑深得沈蔚风欢心。刚进了极光大门,他便扔掉墨镜,领口也扯开,纵身跳上中央舞台,与dancer同台飚舞。一曲跳完,赢得满堂掌声。
沈蔚风意犹未尽跳下来,跑回褚浔身边,“下首一起上?”
褚浔晃动酒杯,抵在唇边抿一口,“没兴趣。”
“切,没劲。容容,你可不如以前好玩儿了。”褚浔还未离开C城时,第一次泡吧是沈蔚风带他,第一次上台飚舞也是与沈蔚风。他们两个人,当年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像两团光彩夺目的焰火,肆无忌惮释放青春热力。沈蔚风斜睨褚浔,也饮一口酒,“老气横秋。简直像个慢悠悠老爷爷。”
褚浔一挑眉,趁其不备抬手搂过沈蔚风肩膀,侧身在他面颊印下一吻。
沈蔚风吃了一惊,旋即纵声大笑,反客为主揪住褚浔衣领,双唇吻上褚浔唇角,“弟弟哎,想跟哥哥玩儿,你还太嫩了点。”两人的嘴唇一触即离。沈蔚风跳开一步,向褚浔眨眨眼,又跑上舞台扭腰摆胯。
褚浔眯眼看向他,手指碰一碰被吻过的地方,莫名觉得有些发烫——也许是该稍微收敛一点。哪怕他甘心做安臣,沈蔚风也不应该是谢文夏。他不能将最好的朋友拖进来。
褚浔与沈蔚风玩儿得尽兴,喝的也尽兴。凌晨两点离开酒吧,两人走路都不太稳。沈蔚风邀褚浔一同回家过夜。褚浔思及方才的异样,拒绝了沈蔚风,仍旧去假日酒店开了间房。
褚浔的体质对酒精不敏感,也不易成瘾,所以他会放心借助酒精入戏。冲过澡后,原本有些混沌的大脑又变得清醒。接连两个月,习惯没日没夜地赶戏,忽然有了几日假期,躺在床上反而难以入睡。
褚浔拿出手机看一眼,发现有一条漏看的微信。信息发送人显示是王猛,只有很简单的三个字:还好吗?
《侵蚀》开机后,褚浔与外界联系骤减。认真想来,他已有月余没跟王猛通过讯息。褚浔立刻回复。消息发送过去,才记起现在已是凌晨两三点钟。原以为不会再收到回信,手机却马上便震动一下。褚浔笑一笑,滑开手机与王猛聊天。这一聊又是将近一个钟头。褚浔终于支撑不住,最后一条信息还未编辑完整,便困倦地合眼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头脑昏胀,仍不觉多么舒爽。褚浔踢开被子,下床自冰箱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打开灌下一大口,精神才方才渐渐归位。
手机里有几条叶导的未接来电,应是催促他去看心理医生。褚浔回一条讯息,说自己明天回去,便将手机扔在一边。
点了午餐送到房间,吃完后又无所事事。翻了会儿剧本,后面的戏份大多涉及第二人格。褚浔越看越烦躁,丢开剧本又想酒喝。这时他也觉出不妥,没再去碰那瓶已打开的威士忌,而是新开了一瓶运动饮料。只是饮料到底及不上酒水的劲道。褚浔叹口气,好容易挨到傍晚,拿上手机房卡,想去江边走一走分散精力。
走到电梯口,接到王猛的电话。褚浔没有多想,接起来却听王猛问他是不是住在假日酒店。
昨晚聊天提起过这几日的行程安排。褚浔回答说是。
王猛便又笑着说:“我正在假日前台。你在酒店吗?下来接我一下吧。”
“什么?!”褚浔大脑都有一瞬空白,王猛又重复一遍,他才回神应道:“我马上下去!”
两部电梯都停在十几层。褚浔干脆从安全通道跑下去。跑进大堂,抬眼便看到王猛站在前台旁边,一双眼正向里面的方向张望,看到褚浔,立刻扬起笑容迎上来,“阿浔。”
褚浔快步赶上去,“你……怎么过来了?”
“昨晚在微信里,你说,想吃我做的粽子了……”王猛似有些难为情,抬手抓了抓后脑。褚浔这才注意到,王猛怀里抱了一只保温桶,“我就想,不如先做一点给你送过来。你们剧组全封闭。还有几天才到端午,到时候我也送不进去。”
打开保温桶。满满一桶粽子,个个模样精致、饱满圆润。鲜肉、糯米,混合芦苇叶的香气徐徐飘进鼻腔,瞬时便将食欲勾起。只是这些美味的小东西,做起来费时费力。由南城至C城,单是搭飞机便要将近两个小时。王猛做好这一桶肉粽,再匆匆送过去,必是两天一夜都未合眼了。
双眼迅速涌上阵阵湿意。褚浔转开头,眼尾晕开微红,喉结亦急速滚动。
王猛立时手足无措,急切道:“这没什么的阿浔。真的没什么!你也知道,有时要打新的纹身图样,我也会整夜不睡的。”
褚浔猛然转回头,湿润的眼睛凶巴巴瞪住王猛,“那能一样吗!”王猛双眼满布血丝,下巴的胡茬来不及刮,青蒙蒙的一层。褚浔心口酸胀,又气他不爱惜自己身体,忍不住便想骂他,“呆子!就没见过比你更傻的!”
王猛便只好脾气地笑,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褚浔哪里还骂的出口,极力平复下情绪,接过保温桶道:“先上楼休息。我还有两天假,都陪你。”送粽子不过借口而已。褚浔自然清楚,分别数月,王猛是想与自己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