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佩姨带小奇回国探视傅惊辰病情,薛睿赶来拜访过一次,而后便不曾再到过傅惊辰的公寓。佩姨虽未多想,但也难免疑惑。
傅惊辰一时静默,思考片刻,决心对乳母道出实情,“佩姨,”他望住佩姨满布皱纹的眼,郑重道:“我跟薛睿,已经分开了。”
佩姨愣了愣,“分开?”足足想了十数秒,才惊慌道:“你们……你跟小睿,分手了?”
傅惊辰半垂下眼,沉默以对。
佩姨心头惊涛骇浪。傅惊辰与薛睿感情如何,这些年她全都看在眼里。六年了,谁能想到,却也说分便分了。
“……为什么?”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终归扯着心尖那片软肉。佩姨此时也再顾不得尊卑分寸,一再追问,“为什么?辰辰,到底为什么?”
傅惊辰双眼看向别处,面上依旧淡漠平静,只在眼尾,慢慢晕开一层浅薄湿红。良久过后,方在佩姨不断的疑问中,低声开口说:“佩姨,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六年前,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六年前,薛睿正式走入他的人生。他以为自己获得了安稳的爱情,获得了心灵永恒的宁静。一朝梦醒,却只剩满地凄冷和怨悔。
爱情究竟是什么,他当真读懂过吗?
傅惊辰闭上眼,掩住眼底涌动的水光。
佩姨眼中也闪起泪花。她坐在傅惊辰身边,像一个难过的母亲,轻拍他的手背,“辰辰,乔伊早就已经去了。他去了天堂,不在这边了。”
故人早已远去,哪怕再如何神似,终究也不是同一个人。
傅惊辰握紧双拳,喉间轻微抽动,“我知道……他去了,我知道……”
第47章
佩姨听他那样讲,眼泪大滴涌出眼眶。傅惊辰转醒过来,竭力稳住情绪。佩姨早年丧夫,独自将乔伊抚养长大。乔伊离世,没有人比佩姨更痛苦。傅惊辰拥住佩姨肩膀安慰她。许久佩姨方才收住泪,抱歉道:“我又失态了……天晚了。我去给你放洗澡水。你泡个热水澡,也早点睡吧。”说完急忙起身走开,倒似是在逃避那段回忆。
傅惊辰靠回沙发上,抬起手臂压住双眼。脑中纷乱,一时是乔伊,一时又是褚容,纠结的太阳穴又隐隐作痛。
不多时佩姨走回来喊他。傅惊辰走进浴室,除去衣服泡进浴缸,脑中还有些恍惚。仰头枕在浴缸壁。耳边忽然传来轰隆雷声,几乎没有停歇,密集的雨滴响亮地敲打在玻璃窗上。
傅惊辰转过头去。窗外幽黑,只有雨点噼啪作响。他怔怔看着,又想起乔伊离开的那一天。
那天大雨倾盆。整座城市的上空乌云层叠,将天地尽染作浓灰。
雨天航班延误。飞机耽搁两个多小时,方在机场艰难降落。傅惊辰一身狼狈赶至医院,乔伊的眼睛却已合上。
那双眼多么温柔,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含着温暖如春的笑。自那个雨天之后,那双美丽的眼,再也不能够张开来看他,再也不能弯成笑眯眯的月牙,让那双清亮的瞳孔里,印上自己的身影。
傅惊辰跪在病床边,死死握住乔伊的手。那只手掌也变得冰凉,皮肤青白,在薄薄的表皮下,泛着幽冷的浅紫色。
傅惊辰将面孔埋进乔伊的掌心,让蚀骨的冷钻进自己血肉。他胸口如有火烧、如被冰刺,眼眶涨得生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佩姨抖着手,将一条银色十字架项链放在傅惊辰手心,告诉他,乔伊在弥留之际,交代将这根项链留给他。
“辰辰,乔伊他,他……一直……挂念你的。直到最后……也在念你的名字。”佩姨悲痛欲绝,讲到最后泣不成声。
傅惊辰张了张口,只发出一个短促而毫无意义的音节。眼泪便在这瞬间突破重围,汹涌留下脸庞。
胸腔翻搅一样疼,心脏亦仿佛被碾碎。傅惊辰流泪时,一丝声音也发不出。等到必须要将乔伊的尸体推离病房。傅惊辰支撑着病床踉跄站起,低身亲吻乔伊的嘴唇,而后站直身体,隔着一层潮湿咸涩的水膜,凝视着乔伊再也不会醒来的睡容,轻轻地说:“再见……哥哥。”那是接下来的一周里,傅惊辰唯一讲过的一句话。
在那个雨天,乔伊真正离开了傅惊辰。自他出生,便陪在他身边的小哥哥;与他一起长大,一同离经叛道畅谈理想的挚友;还有教会了他爱情,让他感受过极致的幸福,也体会过极致的痛苦的爱人。在同一天,全都离开了他。
仿佛也是从那一天起,傅惊辰的胸口破开巨大的空洞,有什么东西被剜离他的身体,跟随乔伊一同抛弃了他。而他还会存在的意义,似乎便是继续在这个世界里,去找寻乔伊的痕迹,来填补胸口冷寂的空洞。在那之后,他的每一任情人,包括薛睿,都或多或少,有某个与乔伊相仿的特质。
傅惊辰的内心从未回避这一点。乔伊于他而言,并非只是“曾经的爱人”那样简单。他们的关系太过紧密。从幼年、童年、少年,再到青年,傅惊辰与乔伊几乎从未分开。从某种程度上讲,乔伊甚至近似于他半数的生命和灵魂。而傅惊辰也从不怀疑,他的心灵,只有停靠在乔伊的精神世界,方可得到真正的平静。乔伊走了,那便只能去找乔伊投射下的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只有过一次例外。
雷声隐隐,自远方连绵滚来。浴缸的水变凉。傅惊辰从水中站起,随意在身上披一件浴袍。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宽肩窄臀,标志好似模特。发丝乌黑湿润,脸孔亦占满水珠,透白好似莹润的冰雪。
傅惊辰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左脸,就像那里有一道疤痕。单是这样一个动作,他的胸口便又觉出撕裂一样的痛楚。傅惊辰垂下眼,看一阵胸口的十字吊坠,拿手指拨动一下。
褚容与乔伊没有丝毫相似。容貌、声音、个性、喜好,全都迥然不同。可说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傅惊辰习惯了乔伊那般和风细雨的性情,猛然被褚容这团烈火包围追逐,讶异之下只想抽身避开。然而避无可避,他被这热烈、明丽的火焰团团围住,在苦恼之余,竟也慢慢觉察出不一样的舒适和欢愉。似是心底积淀的冰层,正在烈焰之中悄悄融化。
只可惜他彷徨犹疑,执念又太重,轻易不肯敞开心扉,去尝试另一种可能。最终仍旧选择逃离那团火焰。如今重逢,那团烈火即便还能再次燃起,似也不再是他的专属。
这个念头方才一闪而过,傅惊辰便陡然皱紧眉心。自今晚意外碰到褚容,在疼惜之外,心口更生起一种异样的闷钝感。酸涩、压抑,混杂绵密不尽的焦虑,在他体内纠结游走,迟迟不肯消散。
这番滋味,他亦不陌生。少年时情窦初开,又疑心乔伊并不爱自己,那般焦灼仓皇,也不过如此了。
傅惊辰打开水龙口,向脸上泼一把冷水。有许多事,当时当刻或许无法体会,等到时过境迁,反而能够感受得更加透彻。十年前,他因为自己的固执,错过见乔伊最后一面。十年后的今天,莫非他还要再错过一次?
傅惊辰又抬头望一眼镜子。镜中人影面庞冷白,冰冷仿佛一尊没有人气的冰雕。但在冰雕眼底深处,却有深浓的孤寂与不舍,咬紧彼此挣扎交缠。明显到连他自己,也无法再视而不见。
傅惊辰关紧水龙头,转身走出去。他进到卧室,找到手机打给余怀远,干脆吩咐道:“帮我查一个人。应该是褚容在南城的朋友,现在也到了C城,跟褚容一起住在四季酒店。”
余怀远莫名其妙,“既然是褚容的朋友,为什么还要去查?”
傅惊辰道:“褚容说,那人现在是他的男朋友。”
余怀远呛了一下,猛然禁声。
“但我不信,”傅惊辰声音冷峻,面色隐约现出不耐,“马上去查。从他们相识的那天起,全都查清楚!”
第48章
小奇不能在国内停留太久。他出生在加拿大,习惯那里的气候。先天身有顽疾,也一直在加国就医治疗。这次回国,主治医生只给小奇大约一个月时间。期限一到,佩姨便心急要带小奇回去。佩姨新婚不久,丈夫即早逝。步入中年后,又提早送走了独生子。如今只有一个身体赢弱小孙子留在身边,她是万万不敢大意的。
临行前两天,苏婉卿在老宅置办酒席,为佩姨、小奇送行。
三十余年前,苏婉卿在美国产下傅惊辰,那时她已年近四十。高龄产妇,加之体质原本便不甚强健。生产过后,苏婉卿立刻便被送入加护病房。
傅惊辰出生时还未足月。小小、皱皱的一团,离开母体后,连哭声也发不出。佩姨当年是产科病房的助产护士。因家中有一个刚足周岁的幼子,又同是华人,不免对傅惊辰这个早产儿多留了几份心。
一周后苏婉卿脱离危险,但一直没有奶水。傅惊辰体虚气弱,亦吃不惯奶粉。佩姨得知后,经由傅家同意,便时常为傅惊辰哺乳。
再往后,苏婉卿出院带回国。傅惊辰因身体因素,暂且留在美国。佩姨也辞去工作,做了傅惊辰的专职乳母。住进傅家在美国的宅邸,带着乔伊与傅惊辰安稳度日。
一晃十数年转眼而过。谁也未曾想到,两个相伴长大、亲如手足的男孩,竟会对彼此生出刻骨铭心的爱恋。身份有别、家世悬殊,何况又是同性相爱。这份爱情,似乎从萌芽的那一刻,便注定要遭受来在各方的阻挠和摧残。那时两人被迫至走投无路。为了能与乔伊相守,傅惊辰不惜与父亲摊牌,自愿放弃傅氏继承权,满身狠绝对亲生父母道:“就当没有生过我吧。你们有大哥足够了。而我,只要乔伊。”
十九二十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傅惊辰满怀希翼,以为有所放弃,便必定会有所得。却不曾细想,他自以为是的牺牲,乔伊能不能承担得起。而在乔伊心中,他是否又理所当然般,被排在了第一位?
再绚烂的烟火,绽放过后,也改变不了夜的冷寂。在那场爱情的收尾,两个曾经深爱过的人,变做仿佛互不相识的陌路人。直到乔伊去世,傅惊辰都未能亲口对他说一声:我已不再怪你。
一声清脆的鸟鸣划过耳膜。傅惊辰冲破回忆的弥彰,站在落地窗环顾四周——苏婉卿与佩姨在花园的的喷泉边聊天;傅渊跟傅惊云在楼上书房商谈公事;大嫂揽着小奇跟小茉莉,偎在客厅的沙发边,为他们读童话故事。
傅惊辰眸光闪动,饮尽手中的酒水。
过去了。一切都应该过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已经逝去的,便留在记忆里为人缅怀。即便有再多遗憾,那也都应留在过去。未来的日子,他或许要与乔伊,再一次告别。
心口如被大力撕扯,传来剧烈疼痛。傅惊辰站稳身体,等待体内的痛楚逐渐减退。待心跳恢复如常,傅惊辰挑出掩在衬衫下的十字吊坠,收紧手指握在掌心。
“哥哥……”他将吊坠送到唇边,轻吻一下,一贯冷漠的目光,倾泻出依依留恋,“你不会怪我吧?”
“我怪你什么?”
身后陡然响起一个声音。傅惊辰一惊,忙转过身,却是傅惊云走到他身侧,笑道:“怎么了?竟然害怕我会怪你?”
傅惊辰面上恢复平静,不动声色将吊坠放回去,“没什么……大哥谈完公事了?”
“完了。要我说,休假时原本便不该谈那些事。不过,”傅惊云也去那一杯香槟,再将傅惊辰的酒杯也斟满,“父亲对你最近的表现评价不错。有几个项目,很是夸赞了你一番。”
傅惊辰接过酒杯轻抿一口,嘴唇只略微勾了勾,未置一词。
傅惊云也看到窗外的佩姨,思及此时此刻,傅惊辰必会想起乔伊。这种时候,似乎不好主动提及傅渊。便改口道:“薛睿怎么没来?”傅惊辰与薛睿即已得到家人认同,且佩姨又与薛睿极为投缘,按理这种场合,薛睿不应缺席才对。
傅惊云随口一问,满心以为薛睿不过是在剧组排不出时间。却见傅惊辰皱起眉心,沉思片刻,正色道:“大哥,有件事情,我需要你的帮助。”
傅惊云看他神色凝重,也不觉收敛起笑容,道:“你说。”
傅惊辰注视傅惊云双目,“我与薛睿,已经分开了。”
傅惊云眼睛微微一张,到底性情沉稳,未再有多余表现,只确认道:“分开了?
“嗯,”傅惊辰点头,“算是和平分手。大约在一个月前。”
傅惊云点点头,垂目饮一口香槟,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件事,需要谨慎处理。薛睿那边,你负责协商好。至于家里,”傅惊云又望一眼苏婉卿,“有我跟你大嫂在。放心吧,不会出乱子。”
傅惊辰未料他答应得如此痛快,情不自禁握住傅惊云手臂,“大哥……多谢。”
傅惊云顺势反握住小弟的手,笑道:“谢什么。你是我亲弟弟,有事我自然会帮你。”更靠近一步,揽一下傅惊辰肩膀,“有大哥在,别担心。”说完连缘由也不问,便喊过妻子,同去侧厅商议。
傅惊辰留在原处,心中缓慢升起些微暖意。他对傅惊云一向敬重,但自幼未生活在一起,于情感上,总归是有些疏远。现下看来,却是他以往太过偏执了些。
小奇跑过来,拖着傅惊辰的手摇晃。小奇今日只顾与小茉莉玩耍,连薛睿也被他抛在脑后。这时倒又想起来,仰头问傅惊辰,“睿叔叔呢?我跟奶奶都要走了,睿叔叔怎么也不来。”
小奇走之前,必定要与薛睿见一面。傅惊辰单膝跪地,平视小奇道:“睿叔叔太忙,抽不出时间来家里。下午小奇去机场,睿叔叔会在那里等小奇。”
小奇听了欢呼一声,又跑去与小茉莉玩儿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