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在那之前我不会伤她分毫。"狄云答得狡猾。这话里的意思,只阿七听得明白,阿九依旧浑浑噩噩。稍顿,狄云又道:"既是如此,九姑娘先行回府吧?毕方姑娘到底脚伤未愈,方才那番争斗,怕是又牵着伤口,还是慢些走较为妥当。"
"不行!"生怕再出些差池,阿九毫不犹豫地回绝。不想狄云却冷笑着激将:"嘿,怎么,信不过我狄某?那还打这赌作甚!"
见他杀气陡起,生怕他当真一剑下去,阿九只得勉强道了句"希望你能信守赌约。",便展开身形望京城而去。
目送她离去,狄云这才凑至阿七耳边,低声道着威胁:"瞧出不妥了?若你当真为了她好,便不要通风报信。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阿七目光一敛,心下紧了一紧。被看透的感觉令他倍觉不适。
收了剑,放开擒着他的手,狄云复又笑道:"咱们的赌照旧。要不要试试看?看是你先得手,还是她先得手。或是......你乖乖地愿赌服输?"
听他道得戏谑,阿七直抿了唇。明白这一场较量,又是自己输了局。当下不再理会狄云,径自摇晃着望京城而去。狄云也不搭手,任凭他一人慢行。晓得他倔强,晓得自己即便上前搀扶,也只会换来他奋力的挣扎,徒惹得自己不快。既是如此,何不尾随其后,好好欣赏他倔强的模样?
那夜起,阿七便被迫搬入了狄云的屋内。狄云倒也守礼,未曾强要他同床而眠,只安排他睡在内室,自己则将就在一帘之隔的外堂软榻上。
这一番变动,直把不明就里的狄少杰瞧得欣喜不已,感叹他那日夜操劳的大哥总算有了一桩好姻缘。
阿七却明白,狄云虽未锁起房门,现下的他也形同遭软禁。此处也不比西厢小居,丝毫大意不得。回来后,便不曾见着阿九,阿七心里到底牵挂。
不能露了破绽,不能给阿九添了麻烦。这般想着,阿七选择了放弃休息。实在熬不住时,便跃上屋梁,倚着柱子小憩。狄云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几乎不回屋休息,只在书房将就。偶尔回来时,也已近三更时分,依旧点着灯,查看些帐目之类。
狄云何时回来的,回来了几次,阿七都晓得,他也晓得狄云即便回来也不曾踏进这一帘之隔的内室。对于狄云的反复无常,阿七依旧捉摸不透,只得小心应付。每每他踏进外堂,阿七便藏身于帘后,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狄云当然也晓得这些时日来,阿七不曾睡上好觉。一来,派来照顾他的丫头不止一次地汇报说,毕方姑娘脸色极差,显是睡得不好,许是换了屋子,换了床,睡不深,易惊醒。二来,自己亲眼所见,自是假不了。想至此,狄云便探手入怀,取了一截短香,凑着烛火点燃。轻烟缭绕间,却嗅不到丝毫气味。那是狄云特意问孟大夫讨的,只为阿七过度地勉强自己。若这般闹下去,怕他撑不到正月十五,便要倒下。
为了不叫他察觉,狄云特地讨了这无味的香。云南分家做的,自是差不到哪儿去。按理,先睡去的该是他才对。谁叫狄家上代当家打小便强逼着狄云尝尽百毒,练就了他这一身抗毒的特质呢。这点迷香,尚不至夺了他心神。待内室传来阿七的气息,狄云便收了香,晓得他已睡熟。
起身,悄悄靠了过去,狄云小心地掀起帘子,俯视着倚门而睡的阿七。自那夜起,狄云便始终难消心头怪异,却又偏生找不着缘由。
睡梦中的阿七稍稍动了动,这般睡姿到底不适。狄云微微一笑,收了心思。俯下身,轻吻上他额头,狄云便放下帘子退了出去。若能这般关他一辈子也不错,至少自己疲累时,能有些慰藉。在他跟前,自己丝毫不用掩藏,可以放心地显露本性。即便同他接触的时刻争斗居多,却也好过费心伪装,起码心境上轻松不少。
到底是云南送来的迷香,果真了得。不明就里的阿七只道是自己倦怠疏忽,又不慎睡去,却不知是狄云使的手段。既然不晓叫他晓得,狄云自不会夜夜都点香,只隔个数日燃上一回。这般下来,直搅得阿七心情沉重。那伺候的丫头瞧在眼里,偶尔也会问上两句,却也只当他是因整日见不着狄云,独自伤神。
阿七没架子,又随意,多不要她伺候的。那丫头本提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直把他当少夫人看待。小丫头知道阿七不能言语,便时常自顾自地道于阿七听,又一心以为阿七同自家少主两情相悦,谈及狄云的话题又多了几分。数日下来,阿七倒是打她那儿听来不少关于狄云的事。
原来狄云的功夫都是狄家上代之主传授的。狄老爷说他是块练武的料,又打小心思沉稳,足以担起整个狄府的担子。便日日亲授他武艺,严格得直把下人们看得胆战。听到这儿时,阿七不禁惊讶不已。他还道他的功夫是狄老爷请了武师来教,或是送他到何处去拜师的,不想竟是狄老爷亲传。这般说来,这狄老爷真是非同小可,却不知是何身份,竟能教出如此厉害的人来。
小丫头来狄府的日头并不长,因此上并不晓得狄夫人何时没的。只听说,狄少杰尚在襁褓中时,狄夫人便去了,走得恁得突然。夫人走后,狄老爷便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直瞧得下人们心酸。狄少杰神似狄夫人,因此上,狄老爷不曾传授武艺于他,只叫他从文,安心读书。待狄云也越发严厉。狄云长至十四岁上,狄老爷便将狄府生意陆续交了给他,要他挑起这繁重大梁。狄云也不多话,只默默接了下来。
末了,那丫头又叹道:"少主确是了得,这诺大的家业全靠他一人撑着,二公子也只是帮个手。平日里已是忙碌,这逢年过节的更是没个休息。为了狄家,少主推掉了多少门亲事,放弃了多少段良缘。陆姑娘,您莫怪婢子多嘴,咱们少主是个好人,您千万莫离开他。有您相伴,咱府里上下可都放心不少。说真的,这许多年可真没人瞧见过少主休息,更别提在他人身边睡得如此香甜。俗话说良缘难求,您可千万莫因咱少主过分的忙碌,而放弃这段姻缘啊!"
瞧那丫头着慌的样,阿七只得一笑带过,心下却惊诧万分。他何时在自己身边睡下?又是何时睡得香甜?为何自己竟不知?
眼见他笑,那丫头只当他已默许,心下更是欣喜,这有关狄云的事儿越发道得勤了。
日子,就这般看似平静的度过,转眼已将至小年。年关的事儿显是已忙得差不多,狄云回来的时间明显多了不少。偶尔,也会隔着帘子同阿七说会子话,尽管阿七不会回应,狄云却也不甚在意。
小年夜那天,狄云却又不见了踪影。阿七虽松了口气,心下却也不禁惦念些许,以为狄府本铺又出了啥漏子。小丫头傍晚来送饭时,瞧见他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当即笑说,每年今日,都会有一位姓黄的公子来拜见狄云,一谈便是一宿。末了,还叫他莫担忧,今年或许不会谈至天明,因为今年有他在,狄云定不会再毫无顾忌。
瞧那丫头一脸贼笑,阿七顿觉无奈,也只有随她闹去。但是她的话,阿七却也留意了起来。直觉的,阿七认为这姓黄的公子定与素红衣着他们盗的信有关。这般料定,阿七决定犯一犯险。待小丫头收拾了碗筷,阿七便趁着夜色潜至书房。
书房内,果真隐约传来狄云和另一陌生人的声音。零碎地听见人手、信件之词,阿七便凝神细听,不想这一听却听得阿七惊愕不已。
"真想不到,一心只为狄家的你也会干这金屋藏娇之事。你就是为了她逃了圣上设下的宴席?哈哈哈......狄兄,看来我要对你改观了。"
"不,中途离席,只是因为太过乏味,不全是因为她。"
"不全是?嘿嘿......叫你这般一说,我倒真想见她一见。是哪家的大家闺秀,竟能让咱们雷打不动的狄少当家的如此神魂颠倒。"浑厚的声音道着调侃,显是对此极感兴趣。
"不,她不是大家闺秀,至少现在还不是。"狄云低沉的声音冷静地道着。
"哦?难不成是她的手下?嘿嘿,越发有劲了。打她那儿来的人,也会有你瞧得上眼的?那不都是些......"
"她不同。即便她已破了身子,骨子里也有着不屈。何况她还是个姑娘。我看上的,可不是她的皮相。若论长相,那当真没看头。"
"这倒奇了,素红衣那儿还会有不出彩的女人?"浑厚的声音惊讶道。听那口气,竟似对素红衣了如指掌。
"你可曾听过‘阿七的剑,辛未的笛,阿九的箫'这句话?"狄云不紧不慢的话语道得阿七心头狂跳。听这口气,他已知道了?
"怎会未听过?莫非她正是其中一人?"那人越发惊讶。
"不错!嘿,阿七的剑,果真如行云,似流水,来得无影,走得无踪。如若遇上的是你,就算再多十个脑袋,也不够她砍的。女流之辈有如此本事,随素红衣做杀手太可惜了。"狄云的话已道得分明,他早已知晓阿七身份,也知他是素红衣派来的。
"你怎看出来的?你怎知她一定是阿七,而非别人?"听他道得如此笃定,那人不禁语带怀疑。
"就算没去过九坊楼也该晓得,阿七、阿九向来同台献技。何况,虽未瞧得真切,却也曾匆匆瞥见一眼。那模样,当真与外头所传般叫你过目不忘。"也正因如此,打一照面他便知道是他,待到交上了手,他越发确。原就对他存了兴趣,可巧素红衣就将他送了来。
"那么另一个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人冷不丁问起。听得他提及此,阿七忙收敛心神,心下竟忐忑起来。不想狄云却于此时闭口不语。见他沉默,那人又道,"你也晓得,素红衣毕竟难逃一死,她二十年前逃得了一次,二十年后可逃不过第二次。上头那位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斩草要除根。九坊楼的人一个也逃不得。你能保得了一个,怕也保不了第二个。不,若依着上头那位的脾性,连一个恐怕都保不住。何况你要知道,素红衣身边养着的,可不会是温顺的狗。那个个都是凶性的狼,杀人不眨眼的鬼。你会这般关着她,定是尚未叫她死心塌地随你。反正一样要死,晚一日动手,不如早一日动手。依我看不如现在就杀了另一个,也好叫她早些断了回去的心。如此或可保住她的命。如何?"
又沉默片刻,狄云才开了口:"怕是行不通,她二人情同手足。杀了阿九,我还能留住她吗?"
"狄云,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妈?要驯服狼,便要叫她看你的手段。即便你现在不动手,日后还不是一样要开杀戒?就算要恨,她早晚也是要恨你的。如果你下不了手,那就我来杀。我替你杀了那个阿九。"
"黄爷,此事急不得。"见他道得如此急切,狄云只得劝道,不想那人却愈加急切。
"急不得?你晓得上头那位催了几次?再拖下去,连我都要被他问罪!你说怎会不急?狄云,这事可不能再拖了。九坊楼是上头那位的心头刺,再不除去,你我都得跟着遭殃!"
闻言,狄云只嘿嘿而笑,不再接话。屋内二人开始转了话题。窗外的阿七却已心乱如麻。他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要除去九坊楼?按理说素红衣的仇家该找素红衣寻仇才对,没道理要灭了整个九坊楼。那封密信又是何物?素红衣为何要盗它?此事是否又与那密信有关?
头绪混乱难理,阿七遂放弃了思考。当务之急该是立刻带阿九离开此地。狄云尚且不说,那姓黄之人却一心要杀阿九。即便狄云反对,那人杀意之盛,怕已阻止不了。
拿定了主意,阿七悄悄离了书房,飞掠至西厢小居。
"阿九。"推门而入,阿七已顾不上掩饰,直唤着。
不曾料到他会出现,更不曾料到他会在狄府开口,阿九惊讶万分。正待问他出了何事,阿七却已拖着她直往外走。
"阿七哥哥,出了何事?"
"不要多说,咱们即刻返回九坊楼。"阿七压着声音,领着她一路出了狄府。
"可是,咱们尚未盗得信,却要......"不明阿七何以不顾任务,便要走,阿九急道。
"先离了京城再说。此地不宜久留。"瞒过那人要杀阿九之事,阿七将听到之事大约说于阿九听。
听得有人要灭了九坊楼,阿九亦感心焦。即便他们心存去意,但九坊楼中毕竟还有他们视为亲人的人在,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杀。晓得缘由后,阿九不再言语,紧随着阿七疾行,直望能尽快赶回九坊楼,能赶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
十、错乱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原本晴朗的夜空,瞬间变得阴云密布,黑压压地翻滚着,压迫着。阴冷的风随之而起,席卷着覆盖大地的积雪,刺骨的冰冷冻结了干枯的树木。
骤变的天气同样感染着驿道上疾行的二人。那异常的转变叫两人不约而同地心情沉重,仿佛即将有事发生般。隐约瞧见前方道路有了岔道,阿七略一思量,便领着阿九转向了林间小路。不知何时会被发现,不知何时会被追上,所以驿道断是不能走的,唯有拣小路而行,或有逃脱的可能。
阿七料得不错,正因他们择小路而行,才稍稍拖延了时间。然而,追兵却也如阿七预料般很快到来。
感受到身后浓浓的杀气,阿七毫不迟疑地停了脚步,拔剑回身。见他停下,阿九亦想跟着停步,却叫阿七喝止。
"走!"晓得阿九心思,阿七一边凝神以待,一边急道,"眼下已非一己之危,哪怕只有一人,也要赶回去!不能让九坊楼跟着素红衣一同落难!"
虽知阿七所言不虚,阿九却依旧不忍叫阿七一人抵挡,正犹豫间,追兵已至眼前。
见阿九迟迟不走,阿七一啐,挺身迎上,接下了来人的剑。
追来的,是那一心要杀阿九的黄姓人。这着实让阿七吃了一惊。原来那黄爷已存了杀心,途中便寻了借口出了书房,直望西厢小居而去,想要瞒着狄云先下手为强。不想却未寻着阿九人影。那黄爷也带着暗侍而来,一问便知阿七、阿九片刻前已离了狄府。黄爷也是个聪明人,略一沉吟已知方才话语叫他们听了去。当下也不回书房,只吩咐暗侍指路,又吩咐叫他们拦住狄云,便腾身追去。
黄爷不知阿七底细,待到动上了手才知自己根本不敌,心下已有些后悔未多带得几名暗侍前来。只因狄云难缠,他才将人尽数留下,却未曾料到阿七竟如此了得。如今体会到狄云评价非虚,却已为时过晚。
过了一招,阿七便知此人斤两,虽心中稍定,却也担心狄云会随后而至。不敢再有拖延,当下招招尽力,将那黄爷逼得招架不得。眼看此人已无危险可言,阿七复又扬声喝道:"阿九,还不快走!"
听得他声音,那黄爷一怔,已是满脸惊讶。那一喝,也喝醒了阿九。阿九正待动身,却又止了步伐,颤抖着身子,竟连一步也迈不出,只因那急速袭来的腾腾杀气,冷冽得早已胜过隆冬寒风。
最先迎上那股子杀气的,自是阿七。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传来撼人杀气,浓烈得叫人窒息。心知不妙,心知那杀气源自何人,阿七心中已是冰凉一片。
莫说阿七、阿九,就连那黄爷亦叫那杀气镇住,仿佛被定了身般,竟忘了抵挡阿七的剑。右臂吃痛,黄爷才想着要避,方侧了身,一阵劲风便自他脸颊划过,直扑阿七。
阿七大惊,忙提剑回挡。一挡之下,已震得他虎口生疼,险些拿捏不住。杀气扑面,如此近距离的承受,阿七只觉一颗心仿佛被人捏住般。
"你是男的!嘿嘿,原来你是男的!"低沉的声音随之而起,透着浓烈的杀意。
阿七默然,下意识地后跃,却又叫他追上,一掌击在胸口。那一掌含着内劲,直击得阿七五内激荡,一口鲜血忍耐不住夺口而出。好快!原来带着杀气的他,竟能厉害至此。打不过,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脚下一虚,阿七已自站不稳。这一晃神的当口,右手的剑已叫他夺了去。不及躲避,右臂已被他扭至背后,紧扣在他手中。咳出淤血,阿七心知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