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姑娘?不错,人漂亮,又聪慧,平日里也没架子,底下人都颇喜欢她。常听下人议论,若未来的少夫人是她就好了之类。"稍怔,狄云道出口的话带着笑意。
"谁......谁说九姑娘了!大哥,我说的是毕方姑娘!"见他调侃,狄少杰顿时面红耳赤。
"怎么,我还道你心仪的是九姑娘。难不成是我看走了眼?"狄云索性搁下笔,交叠着手盯着狄少杰。心底竟起了份莫名的紧张。
"大哥,你就莫再调侃小弟了!小弟只是觉得毕方姑娘虽不能言语,但性子沉稳又贤淑,这些时日来大哥又对她照顾有加。大哥一心为狄家操劳,从不思婚娶之事,如今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若是大哥有意,不如就娶了毕方姑娘吧。"狄少杰一气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只盼着狄云能给他个爽快的回答。
狄云未曾出声,窗外的阿七已险些笑出声来。这书呆子,在想些什么?莫说他是男儿身,即便不是,他同狄云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何况自己足不出户,他究竟打哪儿瞧出沉稳贤淑来了?阿七未及笑够,房内的狄云却给了令他愕然的答案。
"毕方姑娘之伤因你而起,咱们收留人家本是出于善意,若此刻提及婚娶之事,难免存着些趁人之危。不若待她伤势痊愈,回了江南后,再议婚娶。"
"这么说,大哥你......"狄云一番话听得狄少杰欣喜万分,直感慨自己果然未曾料错。
"届时,可不能落了你和九姑娘的婚事。"狄云冷不丁接了一句,直把毫无防备的狄少杰说得张口结舌。
"啊、这、这......再议再议......"
"眼下首要便是过好年,两位姑娘客居他乡,咱们可不能亏待了她们,务必要让她们过得自在。"眼见狄少杰窘迫,狄云当下不再逗他,道起了正事。
眼见狄云正色,狄少杰也收敛心神,当下商议起过年之事。这一谈又是大半夜。待狄少杰离了书房时,已是三更天。
阿七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一说,一时竟走了神。阿七向来讨厌过年。打从跟了素红衣,即便是欢庆的日子也只是在持续不断地苦练,或是叫鲜红的血染红自己的剑。过年,于阿七来说只是个依稀的影子,唯一印象深刻的,仅有雪白的剑刃上鲜红刺眼的血红。有时,阿七甚至认为自己的眼是血红的,否则何以映入眼帘的只有那鲜艳的红?
狄少杰何时离去的,阿七竟不知晓,当他发觉时,书房内只剩狄云一人。阿七微微一惊,暗骂起自己的不谨慎,忙稳了心神,小心看去,却瞧见意料外的景象。
书房之内,狄云竟支着下颚小憩,冷酷的脸上显现着不曾见过的疲惫。阿七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头一次看到不设防的他,头一次看到显露倦意的他,阿七沉稳的心神有一瞬间乱了起来。犹豫片刻,阿七闪身离了书房,硬生生错过这绝佳的刺杀机会。
微风自窗缝吹入,摇曳了烛光,也吹醒了狄云。睁了眼,狄云扬起一抹笑。真是小看不得,若非他瞬间乱了心神,自己恐怕永远发现不了他的存在。他在窗外待了多久?或是,他夜夜都在窗外?那么......方才的话他可曾听见?他许是不知吧,这些时日来,如若阿九不在时,他都会悄然入屋,欣赏他毫无戒备的睡颜。狄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迷恋他的睡颜。明明是平凡得只能用清秀来形容的脸,明明是过度清瘦的身子,为何自己竟会如此想要?想要这份恬静永远留在身边,永远圈在自己怀中。
因为第一眼所见的超凡?因为他醒着时散发的拒人于千里,拼命用生命叫喊着的压抑?因为他熟睡后的沉静?他明明是个杀手,却会如此毫无警觉。他明明该是冷酷无情,却是如此顾忌同伴。也许,他并不该做杀手,不该跟着素红衣。因为狄云只从他的剑中感受到压抑,感受到求死,感受到他渴望自由的心。从未想过,会遇着跟自己如此相似的人。他用隐藏掩盖自己的真实,而他用的,则是凌厉。如此得相似声声道着,这是该属于他的人,是他该把握的人。
推了门,狄云信步而出,直望西厢小居而去。目的,早已不再是最初的玩乐,依旧想看他倔强的眼染上别的色彩,依旧想将他强留身边,并非片刻的兴趣,已存着些许长久。即便他百般不愿,他也要留下他的人。素红衣啊素红衣,你果然送来了个不错的人,既是如此,那就别指望我会还给你。赌局,他一定要胜,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胜。
阿七施展轻功返回西厢小居,却在方至后院时停了脚步,因为愈痛愈烈的伤口。蹲下身,阿七随手抓了把雪覆在上头,借着那渗人的冰凉稍稍缓和。痛应着凉意开始麻木,试着动了动,已不至影响行动,阿七便起了身,正待再行,身后却传来低沉而不悦的声音。
"你就是这样对待伤势的?难怪孟大夫说你伤势非但未曾愈合,反而有恶化的趋势。"
阿七一惊,不及细想便纵身跃上一旁假山石,戒备地盯着狄云,暗怵着他究竟是何时跟在自己身后的?莫非叫他察觉了自己在监视他?
眼见他不顾忌伤势的行为,狄云顿时敛了眸,出口的话语越发不悦:"下来!"
阿七却不动,依旧严阵以待,以防他突施杀手。狄云反倒笑了开去,那抹笑意在阿七看来却是危险十足。
"不下来么?"狄云一笑下已纵身跃起,翻手间护身短刀已袭向阿七。
阿七不敢怠慢,忙取了软剑来挡。阿七到底是受伤之人,加之狄云未曾手下留情,不消十招,阿七已败下阵来。方险险躲开一招,已自避不开狄云踢向他手腕的脚。
手腕一麻,软剑已拿捏不住。阿七一惊下飞身后跃,却叫狄云看透了心思,闪身挡在身后,一把擒住了右手。阿七只得回转左臂抽向狄云脸颊。狄云也不慌张,将护身短刀叼在口中,腾了右手来抓,脚下顺势一绊,就着倒地之势,将阿七压在身下。
单手抓了阿七双腕,狄云解了束袍腰带绑了他手。眼见阿七挣扎不断,狄云丢了护身短刀,一把摁着他颈项,凑着他耳际道着威胁:"你要是再敢乱动,小心我不顾赌约现在就要了你!"
阿七一惊,才想着不能在此刻叫他看出自己是男儿身,狄云却已退开身。不明他究竟有何目的,阿七只得暂时按兵不动。正自揣测间,右脚的夜行靴已叫狄云褪去,阿七一惊下缩脚,又叫狄云一把擒住。
"不要乱动!"不耐的低吓后,狄云取了怀中药膏小心涂抹在伤处。
药触着伤口,杀得阿七刺痛难耐,痛得他心头揪起,不自觉蜷起了身子。
"你要是伤得太厉害,玩起来可就没劲了。"狄云道得戏谑,抬眼瞧去,却瞧不清阿七为乱发遮起的神情。狄云一笑了之,遂收了药膏,替他着了靴。
一边解了束着他的带子,一边撩起他的发吻上唇,狄云依旧低笑连连:"好好爱惜身子吧,我可不想届时抱在怀中的身子不但清瘦,还伤痕累累。"
阿七兀自垂着头,不去瞧他,遮在发下的脸上却有着自嘲的笑。爱惜?这具身子早已伤痕累累,还要如何爱惜?看来若自己不幸输了赌局,叫他失望的又多了一项。
待他离去,阿七才慢慢起身,展了身形回了西厢小居。不能再久留了,这样的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若再不离去,怕是要在得手前便泄漏了身份。
八、一盗密信
年关将近,狄府里也渐渐忙碌起来,喜庆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不消说,身为一家之主的狄云自是越发忙碌,就连狄少云也因相助之故不常探访西厢小居。
阿九虽嘴上说落得轻松,偶尔也会禁不住流露些落寞。阿七瞧在眼里,一时也无从劝慰,只得装不知。
狄云不在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整日泡在本铺对帐。阿七依旧夜夜外出监视,即便狄云离了府,阿七也会跟着,直呆到狄云回府,这才先一步赶回。阿九早已同众人打成一片,也摸熟了京城路况,这些时日来跟着采买的大娘跑动跑西,专探那些个小路秘道,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以往外出,阿九多是装乖的,似这般毫无芥蒂倒是头一遭。阿七瞧得欣慰,若是离了九坊楼,想必她能过得更自在吧。只要再一下,只要再一下就好,只要能看到唯一的妹妹崭露真心笑颜,要他做什么都行。狠心的爹娘抛弃了他们,将他们卖于素红衣,那么能照顾阿九的,能保护阿九的,只剩他而已。希望阿九幸福,希望阿九快乐,希望阿九自由。其实阿七一心想的,只是这些。
想要的自由,是给阿九的。拼命积攒的钱财,是除了赎身外,留作阿九的嫁妆的。楼是不干净的,杀手也是肮脏的。为了不让阿九弄脏双手,阿七不惜用尽手段争取同阿九合作的机会,不惜让自己的双手和剑染满鲜血,不惜对素红衣言听计从。总有一天,他会带着阿九离开,为她寻一户好人家,给她一个平凡而温暖的家。
若说阿七的心中只有阿九,那可一点都不为过。因为阿七几乎所有的行动都以阿九为中心,所有的考量都以阿九为优先。似这般夜夜紧盯阿九之外的人的情况,还未曾发生过,即便对方是任务的对象,阿七也不曾盯得如此紧迫过。这意味着什么,阿七并未深究。他只当是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只当是为了尽快筹集钱款,而未作他想。
又是一夜的彻夜未眠,连续数日的奔波劳顿,就连阿七也已感不支。二更天下起了雪,骤降的温度,叫穿得单薄的阿七冻得难耐,竟有些抵受不住。挨至天明,眼看着狄云收拾了帐目准备返回狄府,阿七便悄悄退离,往狄府而去。一路上,阿七只感头晕目眩,待回到西厢小居时,更是晕得厉害。
见阿九不在房内,心想着许是又跟着采买的大娘上街去了,阿七便和衣倒在床铺上。原想同往日般等她回来,晕眩却渐渐吞噬意识。不消片刻,阿七便已沉沉睡去。睡梦中,阿七只觉火烧般炙热,烧得他大汗淋漓。
--说过多少次,莫忘了你杀手的身份,竟又如此大意!似你这般毫无防备,早晚送了性命!
呵斥的话语陡然响起,那是素红衣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脊背上火辣辣的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对了,是跟随素红衣一年后的事。为了练就他们的警觉,素红衣常于半夜偷袭。尽管素红衣耳提面命过多次,可自己就是提不起警惕来,就是会睡得死沉。为此,没少挨素红衣的鞭子。如今脊背之上仍残留着淡红的鞭痕,都是那时受的惩罚。晓得即便睡觉时也得睁一只眼睛,是在跟随素红衣两年后。不知怎的,只这一样,他总也学不来。
热,不曾褪去,反而越发厉害。阿七不禁苦笑,多久前的伤了,怎还会觉得辣痛?竟痛得自己抬不起手来。才这般想着,火烧的脸颊上便传来一股子清凉,带着些许担忧的气息。是阿九么?这丫头,就晓得瞎操心。阿七兀自叹着,却又感受到些许异样。这掩不去凌厉的感觉,绝非阿九的气息!一惊之下,阿七陡然睁了眼,映入他眼帘的,是狄云锁着眉,含着不悦的脸。贴着自己脸颊的,正是他的手。
这一瞧非同小可,直把阿七震得不轻。待要避开,却叫狄云擒住了双手。阿七欲挣扎,这才发现自己竟提不起劲来。一怔下,不禁疑惑满心。他是何时进来的?来了多久?为何自己竟未察觉?多年的磨练明明早已练就敏锐的警觉,为何竟恁是发现不了他的存在?说来,打从一开始,自己似乎就无法感受他的气息,若非他开口或碰触,即便他早已立于身后,自己也是毫无知觉,却是为何?
"别乱动,你烧得厉害!"低沉的嗓音打断了阿七的思绪,将他拉回了现实。
阿七一怔,这才觉着晕眩,兼之浑身发冷。莫非自己受了风寒?
"昨夜骤降大雪,你又穿得单薄,许是受了风寒。"见他不再挣扎,狄云遂放了手,兀自道着,"不是有火盆吗?为何白日里总不生上火?本就睡不好,再受些凉,不生病才怪!"
耳听得他道得如此理所当然,阿七顿时瞠目。他怎知西厢小居白日里从不生火盆?他怎知他睡不好?莫非他已不止一次进西厢小居?莫非他已知晓自己夜夜监视?
单看阿七神情,狄云便晓得他定已猜出自己并非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当下也不戳破,只替他掩了被子,又转身去生火盆。
火红的炭火跳跃着,渐渐暖了冰冷的屋子。狄云依旧半蹲于火盆旁,目不转睛地瞅着时而闪耀的炭火。屋内静得只听得到灼烧木炭的噼啪声。
阿七紧盯着狄云的背影,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便此刻自己因温暖而昏昏欲睡。狄云低沉的嗓音却于此刻响起。
"身子不舒服便不要勉强,我还不至想强抱现在的你。"不紧不慢的话语道得阿七直眯起眼,有些不适应他如此直接了当的方式。狄云却暗笑于心。若要强抱,他有的是机会。如若真有此心,之前数度闯入时都能下手。从未见过如此不设防的杀手,竟能在他这个敌人面前睡得如此香甜。还是说,其实他只有对他特别?也许,他也已发现,身世不同的他们在本质上却是相同的。他们是同类,有着一般的心思,一般的想法,用近似的方式活着。这样的猜测令狄云愉悦。
打从那夜发现他监视自己后,狄云便料到他会夜夜前来。然而知道归知道,他却依旧感受不到丝毫他的存在。单这一点,狄云便不由地佩服素红衣的调教。即便是他,也无法彻底掩藏气息。也因此,狄云不禁感叹,他的童年定不好过。拥有高人一等的本事的同时,也意味着曾付出过惨痛的代价。与他年纪相若的闺秀尚待字闺中,懵懵懂懂地过着平凡而宁静的生活,他却必须过那刀口上的日子,随时承受着丧命的危险。说不上同情,狄云只觉得这样的他,跟自己很像,像到他甚至以为那就是另一个他,是他在这俗世幻镜上的投影。
早先落雪时,他便有些挂心于窗外穿得单薄的他。挂心之余,不禁赶来探视,果见他双颊绯红得异常,探手间竟是烫得吓人,显是烧得不轻。看来又得麻烦孟大夫跑一趟了。
这般想着,狄云回首去瞧阿七,却见他紧闭着双眸,竟已睡得深沉。挑了单边眉,一抹笑意顿时浮上唇角。起身移步至床边,狄云俯身轻啄阿七因不适微抿的唇。心底暗暗道着。看来了结此事后,自己要从素红衣那儿抢来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狄云何时离开的,阿七并不知晓。他会醒来,是因为有人接近西厢小居。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被狄云"请"来的孟大夫,以及半途遇着的阿九。
一手揪着领口,阿七别过头,不去瞧等候一旁的狄云,甚至连忧心忡忡的阿九都不瞧上一眼,任凭孟大夫拧着眉,捻着须,皱着一张老脸地替他把脉。
大意!为何会如此大意!即便身子再如何不适,自己也不该在他面前睡去,甚至睡得如此沉。若不甚泄漏了身份,莫说任务,恐怕还会害了阿九!暗自责怪着自己,阿七不敢肯定自己熟睡时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为何会如此?如今的自己,就连阿九靠近都会立刻警觉,为何却会在他面前失了防备?
"少主,可否借一步说话?"阿七依旧心思混乱之际,孟大夫却已看完了诊,一脸忧心地拖着狄云出了屋。
一边盯着门外,阿九一边挨至床前,拽了拽阿七的衣袖后,比划起来。
"阿七哥哥,你脸色难看得紧,没事吧?莫太勉强啊!若实在下不了手,咱们暂离了此地再议也无妨!"
阿七勉强一笑,算是给了安慰,正待举手比划,狄云却已进了屋。
"孟大夫方才说,毕方姑娘的病情不容乐观,故特地嘱咐狄某务必每日照看毕方姑娘按时吃药。"狄云边走至桌前,边道着。心下倒是感谢起孟大夫来。自己正愁没有盯着他的机会,可巧就送上门来了。
"年关将近,狄府事务繁忙,照顾姐姐的事不敢劳烦狄公子,交给阿九便成。这些时日是阿九疏忽了,不该丢下姐姐一人......"
"这些小事,以狄某之力尚游刃有余。毕方姑娘受了风寒,到底是狄某招待不周之故。狄某亲自照看也在情理之中。九姑娘就莫再跟狄某客气。孟大夫还在外头候着,九姑娘快些随他去取药吧,咱们可不好再耽搁了令姐的病。"狄云不由分说地打断了阿九的话。一头说着,一头不着痕迹地将她请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