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几日,卫绢就会去马场同孩童相见,送去一些吃食和衣物。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孩童的记忆变得模糊,如卫绢当初的叮嘱,认真学习谋生的本领,有的继续养马,有的从军踏上战场,凭本事挣下一份家业,走上和父母族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云中城
赵嘉被魏太守召入内室,跽坐在矮几前,目光微垂。
魏尚合上竹简,沉声道:“阳寿之事可有言?”
赵嘉俯身,双手扣在额前,额头触地。
“使君,嘉不欲犯人,然人欲戮我。为生,不得不为。”
魏尚目光如剑,落在赵嘉身上。
“不怕我给你定罪?”
赵嘉没有抬头,声音也不见动摇:“纵为囚,嘉亦不悔。”
两息后,魏尚突然笑了,起身绕过矮几,大手用力拍上赵嘉的肩,随后将他从地上扶起,笑道:“丈夫立世,当断则断,记住你今日之言!人性有善恶,遇恶徒绝不能心慈手软,换不来感激,仅能留下后患。我不喜儒生,却甚感儒家一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郅都在济南杀得血流成河,治下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今官至中尉,长安贵人亦侧目三分。”
“恶人当杀,杀得这些恶徒胆寒,就不敢继续为恶。就如草原胡人,屠灭他们的部落,让他们断根绝种,边郡才能免遭兵祸,百姓才能安宁!”
赵嘉敬听魏太守之言,郑重应声。
“可得前朝器物?”魏尚话锋一转。
“确有。”
“不可留,着人送入城内熔铸造钱。”
后世会放进博物馆的东西,当下只能用来铸造铜钱,赵嘉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这里是西汉,距离秦朝被灭还不到六十年。
魏尚话锋一转,又言及出塞之事。
“诸事已妥,下月即可动身。若是再迟,天将转冷,落雪之后,草原路更难行。”魏尚取出一册竹简,递给赵嘉,“这其中是必须之物,你带回细看,有缺漏尽速填补。”
“诺!”
“我和王主簿各备一车绢,回去时一并带上。”
“使君,嘉……”
“莫要多言,带上就是。”
“诺。”
“下月,我儿将自原阳归来。你献上的马具甚好,于马战大有裨益。”
“三公子要归来?”赵嘉道。
“官至司马,自要归城领印绶。”魏尚抚须笑道。
因新马具的出现,魏悦归来之后,将专领一支三千人的骑兵。
边郡战事频繁,依照常例,无需多久,魏悦的官职就会发生改变。只不过,长安和匈奴正议恢复和亲,在朝廷没有准备妥当之前,这批骑兵不会轻易投入战场。
离开太守府,赵嘉带着两车绢返回村寨。有了这些绢,就无需动用粮食和卫青蛾先父留下的秦钱。
走出城门时,平地忽起一阵冷风。
待风停后,赵嘉跃身上马,眺望北方,良久不动。得季豹提醒,才猛地一拉缰绳:“归家!”
长安
择选的队伍从边郡归来,几十辆大车,皆是此次入选的女郎。阳寿卫的女郎不在其中。如张次公对赵嘉所言,宦者既然点头,就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大车经过时,路旁的行人纷纷驻足,想要看看这次入选的女郎。
几个匈奴人从一家食铺走出,看着绵延整条街的队伍,当场放肆大笑,对着车上指指点点,纵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从神情也能猜出几分。
在场百姓皆怒目而视,几名纨绔子更是当场拔剑,带着骑僮上前开片。
“胡寇胆敢如此,当我汉家无人?!”
女郎们坐在车内,比起对长安的好奇,更多都是惶恐不安。
云梅背靠车栏,身体随着马车轻轻晃动,视线扫过巍峨的城墙和街边的建筑,轻轻咬住下唇。
一路提心,真正抵达长安,她竟奇异的平静下来。
自入选之日起,她的命再不能自主,是死是活全在贵人一念之间。既然如此,再怕也是无用,静下心来,或许还能寻得一条生路。
思及此,少女握紧贴身的银钗,神情变得愈发坚定。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择选的队伍抵达长安, 女郎们入宫后被安置在永巷,等待再选。担任主使的宦带上记录的名册,往长乐宫呈窦太后, 当面上禀入选女郎的家世品貌。
因窦太后目不能视,书佐记录下的资料十分详细,宦者带回的竹简装满数辆大车, 相貌上佳的女郎都被重点记录, 以备傅亲出塞。
阳寿卫氏的女郎本也能归入其列,可惜宦者不想冒险, 更不想留下任何隐患, 在前往长安的途中,就让七名女郎陆续病逝,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查不出半点疏漏。
这且不算,因对卫氏族人生出恶感,在记录女郎病逝时, 将病因稍加改动, 有“思乡、不愿南行、食不思”等言,直接将事情定死。
宦者带着竹简面禀窦太后时, 稍稍提及卫氏女郎。毕竟七人都在入选名册上,不能一句话不提。只是说话时很有技巧, 重点提到女郎的病因, 引得窦太后皱眉不悦, 阳寿卫氏献好女之功就此抹除, 女郎之名直接从名册上划掉,似从未曾出现。
收起竹简,宦者知晓此事已定,纵然今后有人怀疑,也休想借此找他麻烦。
这一页揭过,宦者继续上禀貌佳者,言及边郡女郎能骑马,有的还能射箭,窦太后立即有了兴趣。
“都能骑射?”窦太后问到。
“回太后,擅骑者多,能开弓者仅三十一人。”
“足够了。”窦太后笑道,“明日召来长乐宫,我要亲自问一问。”
“敬诺!”
宦者将第一批竹简收起,开始上禀余下女郎。
比起首批名录,这些女郎身上并无太多闪光点,无论傅亲出塞还是留于宫中,七成的可能会泯于众人。
待到最后一册竹简念完,窦太后靠回榻上,赐宦者三匹绢,奖他事情办得好。在宦者谢恩退下之后,又召少府,让其去未央宫给天子传话,明日朝议后到长乐宫来一趟。
“年长的宫人放出,未央宫怕要缺人,无妨在这些家人子中择选。另,临江王、河间王年岁渐长,王妃都未定下,身边也该添人。”
“诺!”少府应声。
窦太后合上双眸,沉声道:“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有程姬张罗,长沙王、赵王和中山王身边也不缺人。唯独临江王,去封地之后,天子竟是再不问。”
想起朝中告发诸侯王之事,窦太后又是一阵气闷。有匈奴使臣在,天子将事情全部压下,暂未做处置?1" 汉侯0 ">首页 23 页, ?神继笥性じ校虑椴换峋痛肆私帷?br /> 天子为太子做了许多,甚至生出杀王皇后的念头。
临江王再是小心谨慎,奈何曾为太子,又曾得窦婴支持,注定树欲静而风不止,今后的路不好走。
“去见天子,道我之言,临江王年最长,至今没有王妃,实不合体统。我有两三人选,明日请天子择定。”
“诺!”
少府候了片刻,见窦太后没有其他吩咐,才小心的退出殿内,亲自往未央宫请见天子。
彼时,景帝正与御史大夫议和亲之事。刘彻坐在宣室内旁听,过程中不能插嘴,听到不解和不忿之处,脸上难免带出几分。
“匈奴要工匠,不许。铜钱不许,绢帛绮衣可。”
兰稽抵达长安后,向景帝上呈国书。因是中行说执笔,内容多有不敬,更有几分威胁之意,要粮要钱要工匠不说,字里行间还透出威胁,如果景帝不点头,匈奴骑兵旦夕可至边塞。
“匈奴势壮不假,然草原形势复杂,单于名义统合各部,实则贵种之间各怀心思,纵使挥兵南下,也难有早年之势。”
在恢复和亲一事上,朝臣们意见相左,有人反对有人赞同。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仅是在策略上存在分歧,对匈奴的大方针百分百一致,必须把这个恶邻彻底揍趴下!
刘舍的意思很清楚,匈奴漫天开价,长安坐地还钱。反正和亲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意见不能统一,谈上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匈奴真要挥兵,边郡太守也不是吃素的。如魏尚一般,粮草军伍充足,照样能把匈奴砍得满地找牙。
君臣在宣室议事,少府不敢打扰,恭敬的立在殿外。结果等了半晌,宣室的门始终未开,反倒等来了中尉郅都和三个形容狼狈的少年。
中尉掌徼循京师,说白了就是主管京畿治安。
郅都出任中尉以来,长安城内的纨绔子没少被收拾,甭管是皇室外戚还是侯爵贵人,只要犯到他手上,最轻也要到囚牢中关上几日。
认出少年之一为平阳侯曹时,少府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有心询问两句,碍于郅都的威名和冷脸,不得不打消主意。
不过,能让郅都来未央宫请见,而不是一关了事,想必这三个少年做的事很不寻常。纵然违法也情有可原,而且是能让“苍鹰”网开一面的缘由。
又过了大概盏茶的时间,殿门终于开启,御史大夫刘舍从殿内走出,看到郅都和三名少年,惊讶不亚于少府。
“郅中尉,此乃何故?”看到深衣染上尘土、样子很有些狼狈的曹时三人,刘舍难掩好奇。
“见过君侯。”郅都下巴方正,长眉星目,嘴角微微下垂,眉间纹极深。加上常年都是一个表情,连家人都少见他的笑模样,能止小儿夜啼绝非浪得虚名。
“平阳侯三人与人相殴,犯律条。殴者为匈奴,故请见天子。”
刘舍恍然大悟,少府同现出明了之色。
曹时三人满脸不服气,碍于郅都的凶名,又是在未央宫,到底是闭紧嘴巴,没有当场出言争辩。
知晓此事无需自己插手,刘舍直接离宫,郅都和少府则被召进宣室。
少府先传太后之言,得景帝颔首即告退离开。哪怕再是好奇,终归不能久留。不过心中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必要着人打听,再将此事禀于太后,说不定能博太后一乐。
待少府离开,郅都将曹时三人所为上禀景帝,全程陈述事实,话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景帝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三个少年,半晌才转向郅都,问道:“可出了人命?”
“回陛下,无。”
人命的确没出,只是几个匈奴人被群殴,伤得不轻。
在汉家主场开片,不少长安百姓都参了一脚。团团包围之下,匈奴人再凶悍也是白搭,照样得被切菜。
郅都接到消息时,挨揍的匈奴人全都倒在地上,脸肿得像猪头。
不过必须承认,这几位的抗击打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换成普通人被轮番群踹,伤到如此地步,估计连站都站不起来。这几位倒好,还能蹦高爬起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叫嚷他们是使臣。
殴打使臣和殴打匈奴人是两个概念。
在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郅中尉当机立断,命人将几个匈奴人抬走治伤。匈奴人也不是傻子,猜出对方的目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声音反而提得更高。
他们显然不知晓苍鹰的名号。
郅中尉目光一冷,军伍直接下黑手,原本还能活蹦乱跳的匈奴人,当场挺直被抬进了官寺。医匠治伤时还颇为奇怪,除了被殴打的痕迹,这几位脑后的大包未免太过整齐划一,连位置都不差分毫,明显是“熟手”所为。
了解完整个过程,景帝收起笑容。
曹时三人感到压力,心中都开始惴惴。
“市中殴当惩,然情有可原,罪责可免。数倍于胡却不能取其命,需中尉动手扫尾,不可免,该罚!”
此言一出,郅都的表情没有变化,曹时三人傻在当场。
“陛下……”曹时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以为会遭到严斥,结果教训倒是教训了,却和预想中相差十万八千里。天子不罚他们和匈奴人动手,却罚他们下手不够狠?
少年们不敢交换眼神,更不敢小声说话,就只能继续发傻。
“此次不惩,记住教训,回去后勤练骑射刀剑,莫要再出此等笑话。”景帝道。
刘彻对曹时三人印象极佳,忙对他们使眼色。曹时足够机灵,当即俯身行礼,口称“谢陛下不罪”。
先代平阳侯早逝,曹时年纪虽小,却是实打实的侯爵。真要责罚,于郅都也有些棘手。毕竟他们揍的是匈奴人,如果因此被抓,合法却不合民愿,郅都肯定会遭到不少骂声。
被人指为酷吏,郅都半点不以为意,始终一派坦然。为匈奴人惩一侯爵,郅中尉表示不能背锅,用拳头砸碎、用脚踹碎都成,就是不能上身。
景帝这样的处置,恰好是帮郅都解围。
天子亲口免惩,身为臣子,自然不好开口反对。
看向冰块脸的郅中尉,景帝笑道:“至于那些匈奴人,可暂时关押。如匈奴使臣上门,让他来寻朕。”
“敬诺!”
郅都领命离开,曹时三人被留在未央宫。景帝命宦者召医匠,仔细查看三人伤势。确定仅是擦破点皮,并无大碍,才让医匠退下。其后命人送上蒸饼和蜜水,简直就是在犒劳三人。
看到夹肉的蒸饼和包子,少年们一起咧嘴。
“此乃太中大夫敬上,出自云中郡。”景帝用筷子夹起包子,分别放到刘彻和三个少年面前的漆碗里。
“谢陛下!”
少年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和拔高的身量成正比。加上刚打过一架,肚子早就开始叫,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饮下半盏蜜水,视线落到蒸饼上,满满都是渴望。
景帝笑了,将蒸饼推到三人面前,很快又成空盘。被三人带动,刘彻也吃得肚子滚圆,放下筷子时,才意识到自己吃了平时一倍的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