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德里克没有迷茫过,他只要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最肥沃的土壤总能生出最繁茂的植物,一直以来,他的判断从未出错。
本应如此。
然而今天,他的确是从噩梦醒来的——被揉皱的战报还散落在地板上,亲王缓了足足十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
或许他还在噩梦之。
他的安排聪明而有条理,加拉赫的军队本应全军覆没。与恶魔合作的“皇帝”会失去民心,他将带头斩杀叛军将领,同时好好照顾“脑子开始不对劲”的兄长,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都太过于执着于自己的欲望。他们总是看不到更大的图,沉醉在不必要的胜利感。自己可不一样,完美的他不需要多余的物质来证明任何事情,他将给奥尔本带来真正的繁荣。
可荒原狂犬的大军非但没有毁灭,反而离王都愈来愈近。加拉赫元帅甚至在自己还没动用骨玉炸弹前就推举出了一个假冒的继承人,让自己无法正大光明地出。
事情不该是这样,自己的计算不应有任何错漏。
艾尔德里克望了眼窗外将亮未亮的天空,做了个深呼吸,唤佣人来帮他换上衣服。天色还早,而他的心情十分糟糕。往往这个时候,他都有个固定的好去处——
他的侄女,乖巧的黛丽娅,一直都起得很早。今天也不例外,当他走进会客室的时候,黛丽娅已经穿着整齐,静静地坐在扶椅上。
年轻的公主双目严实地覆着眼罩,美丽的珍珠发饰缀在柔顺的长发间,漂亮得像个洋娃娃。而死去的皇帝被安置在不远处的长沙发上,尽管躯体已经僵硬,法术保证了他的肉体不会腐烂,更别说发出怪味。
没有理会兄长的尸体,亲王多看了两眼小公主头上的发饰——有点眼熟,它或许曾属于她的母亲安娜贝尔。
“黛丽娅。”他温和地开口呼唤。
“舅舅。”他木讷的侄女用顺从的声音回应道,“您听上去心情不好。”
亲人的抚慰总能让他感觉稍微好一点儿。
“因为这世上看不清现实的人太多。”亲王叹气道,给自己也找了把扶椅,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椅的扶。“那群没用的混账全都失败了,几万人的军队被四个人击败?编故事也要像话些——我早该知道,亲爱的哥哥病了太久,下面的人早就生了这样那样的心思。”
“是。”黛丽娅继续附和道,声音和缓而平静。
“明明已经虚弱至极,也没有任何可以继位的后代,大哥却坚持要死在那张椅子上。这只会害了奥尔本——人们都说我想要皇位,可你知道,黛丽娅,我根本不想要它。”
亲王动情地继续道:“这只是我注定要做的事情。等待大哥的康复将是个漫长的过程,拖得越久,下面的贵族们变数越多,奥尔本不能再这样腐朽下去了。”
黛丽娅安静地坐着,抿嘴一笑。
“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们的黛丽娅这样懂事该多好。”
亲王发出声重重的叹息:“他们太过愚蠢,脑子永远都转不过来。你知道吗,黛丽?威拉德的王继位后,会处死自己同辈的所有兄弟姐妹。在奥尔本,这样做却会被谴责——实际上,这省去了很多麻烦。威拉德正变得越来越强,而我呢?我甚至给过他们顺从的会。”
在猫胡子给予小公主的视野里,亲王忧郁地看了眼皇帝的尸体。
“愚蠢而顽固。”他补充道。
“包括我的母亲?”黛丽娅轻轻发问。
“不,安娜贝尔倒是很听话。但就像我说的那样,她的死是必要的。她活得很不快乐,比起活着被人利用,死了对她来说还安生些——”艾尔德里克亲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那样活着不如死去,你也这样想吧?她也接受了这点,没有反抗。”
“嗯。”黛丽娅简短地应道。
“我牺牲了我的亲人们,力图保证这个国家的稳固。可为什么事情这么不顺?仿佛神在与我作对。”
亲王的语调多了几丝悲伤。
“大哥的治理下,奥尔本有变化吗?只有积极地变革和战争才能给奥尔本带来新的突破。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懂呢?我做错了什么吗?”
“您没有错。”黛丽娅的声音冰冷而清脆,如同冬日水杯漂浮的薄冰。“您只是输了而已。”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小姑娘。”亲王的声音放松了些,“只是一次失败,既然在正确的道路上,我总会成功的。”
“是的,舅舅。您可以随便倾诉,我愿意为您分担这些。”
小公主再次扭曲嘴唇,一个古怪的微笑挂上她的唇角。猫胡子正在那美丽而复杂的发饰之间慢慢爬动,一字不漏地将消息传达出去。
“没有对错。”她重复了一遍,就像她所猜测的那样,沉浸在自我的亲王忽视了她措辞上的细微区别。“……只是您输了而已。”
就算母亲还活着,也不会再给她出这样简单的题目。事到如今,她的舅舅还在纠结这些无谓的问题——她的外公,奥尔本的先帝没有判断失误。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的确没有成为王者的资质。
半点都没有。
战场另一边反而热闹多了。
巴格尔摩鲁呸了一声,将嘴里的头发吐到地上。此刻它的羽毛浓密美丽,闪着健康的光泽。它面前的男人却晕倒在地,口吐白沫,头顶几乎被灰鹦鹉薅秃。
“这是第几个了?”安冲沾着恶魔口水的头发皱起眉头,“我那位亲爱的哥哥还真是心急。”
说着她轻松拎起那个意识不清的刺客,干脆利落地拖着他离开营地。
加拉赫元帅闭上眼睛,用双捂住脸。
自从前线的战报传回来,他就开始进入一个奇异的放空状态。如果不是安·萨维奇左臂上的徽记货真价实,他甚至愿意相信这是个巨大的恶作剧,或者糟糕至极的玩笑。这本应是一场血腥而残酷的战争,事关这个国家的命运与未来——
可眼看他们要打到首都,这位成名已久的元帅半点真实感都没有。
自从两支军队各带着两位风滚草成员离开,他的援军就彻底没了用场。根据两边的战报,前任骑士长的拍档杰西·狄伦会使用“了不得的霉运诅咒”,而那上级恶魔和他的情人强得彻底没了边界,正式把战场路线变成了教学训练之旅。
实力过于悬殊。尼莫·莱特的强悍或许还能激起对面一点点绝望的挣扎之意,可在另一支军队当着杰西·狄伦的面被一大群迁徙的野山羊踹凹脑壳之后,他们的敌人甚至都不愿再认真出了。
皇命不可违,可敌人的态度积极与否还是很明显的。
“皇帝”的状况越来越不对劲,得到消息的立贵族们不少倒向了握皇家遗命证据的加拉赫一边。而这位元帅人生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兵力有点过剩。
元帅烦躁地拿出香水瓶,对着它愣了几秒,随后瞥了眼歪头看着自己的灰鹦鹉。叹了好几口气后,加拉赫又悻悻将它放回口袋。
讽刺的是,加拉赫本人甚至没会亲自踏上战场,更别提保护公主。这段日子下来,他坚信更需要从公主里保护自己的精神健康。
“剩下的硬仗不多了吧。”将那可怜的刺客扔进笼子后,安大大咧咧地回到帐篷。
“是,快结束了。”元帅不开心地嗅着自己的袖子,“事已至此,有点眼色的人都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如果我没猜错,到时候拥护亲王的人会聚集在首都,而支持我们的——”
“你不用猜,”安晃晃指,“黛丽娅给了我消息。”
“哦。”元帅麻木地回应道,“您是时候把您的同伴召回了,他们如果能在王都好好展示下实力,您能一路赢到王座。”
“不。”安耸耸肩膀。
加拉赫元帅眯起眼睛。
“我不想用恐惧作为结尾。恐惧是一时的段,无法长久。”
“战争,威慑总是最有效的。”元帅的声音高了起来,“您难道以为发表一场动人的演讲,就能抵消艾尔德里克的垂死挣扎吗?”
“谁要演讲啦?那好,我换个说法。我不希望用对于非人之物的恐惧作为结尾。”
“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动后,这场战争几乎没有出现什么伤亡。您如果不依靠他们的力量,我的士兵会为了您的任性白白送死。”
“目前你没有上过战场。”安说道。
“是。”
“我也没有。”
“是。”
“那你凭什么认为,威慑他们的不能是我?”
第205章 首都珠宝商
奥利弗开始为那匹古怪的马而困惑。自从第一场战斗下来,那匹黑色的马时不时会用极其深邃的目光望向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不过眼下不是思考这问题的好时。
民众在逃离奥尔本的首都多鲁。
加拉赫元帅及其追随者的军队即将抵达王都,没人知道都城会发生如何糟糕的混乱。战争总是流民和匪徒的狂欢,小有家产的人已经早早做好打算,带着值钱的家当撤离首都多鲁,向附近的城市逃去。
然而这只是分散了不怀好意之人的目标,抢劫和盗窃屡见不鲜。尽管军队试图镇压,可城内外军队对峙的过程,没人有太多精力顾忌这些细节。
奥利弗非常乐于接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说到底,这场战争不可避免。比起快很准地取得胜利,他和尼莫两人更倾向于尽量减少这场战争的伤亡。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们的确也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立场。根据猫胡子传回来的信息,奥利弗个人对艾尔德里克亲王没有半分好感,可站队归站队,这不意味着他拥有将剑刃戳进对方颈动脉的权利。
这一点上安与他们有着惊人的默契,女战士并没有提出让风滚草进一步掺和利益之争的要求。反抗军兵分路,风滚草的其余两组成员更像是为了安和加拉赫所在的军保驾护航。
直至今日,安只是让他们自由行动,顺便防止战争的结局导致部分人采取毁灭式行动。同时她要求杰西和艾德里安那一队注意近期威拉德的动向,以防被人渔翁得利。
“我去处理一下储藏室的骨玉炸弹。”两人一同护卫了大半天民众后,尼莫提议道。“安他们要进城了,那些东西放在皇宫附近总是隐患。”
奥利弗认得尼莫的表情。每次尼莫面对晚饭里的生胡萝卜时,总会露出点这样的神色——他的恋人显然不喜欢亲王在储藏室里的那些危险收藏。
生胡萝卜也就算了,鉴于自己无法帮尼莫吃掉骨玉炸弹,奥利弗爽快地点点头:“小心安全。”
眼看太阳即将下山,如今的夜晚比平时危险数倍,大部分市民都清楚这一点。等送完这批市民穿过树林,他今天的工作就可以结束了。
半道杀出来的劫匪甚至算不得变故。风滚草的团长会熟练地将他们捆结实,堆在一处,到时会有专门处理纠纷的士兵将他们拖走关起来。
只不过一个人做这工作有点无聊。
这想法只持续了半分钟——一个圆滚滚的身影鬼鬼祟祟从树林边缘摸了进来,左看右看,蹑蹑脚地前进。
太明显了。
想到自己和尼莫当初在边境森林里没头没脑地逃难,奥利弗忍不住失笑。天还没有黑透,野兽还不多,流寇也捉得所剩无几。按理来说不管也罢,可出于某种奇妙的感慨,他还是扯了扯里的缰绳,牵着马上前。
“您骑马吧。”他冲那几乎胖成一个球的老人开口说道。
肥胖的老人正气喘吁吁地前进,他的里只拎着个小布袋,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累瘫在地。老人甚至还掩人耳目地套了件打着补丁的麻布衫,可惜过于饱满的身材和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完全出卖了他。
老人显然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吓了一跳。
“我没钱!”老头大叫道,少女一般将双臂横在胸口,摆出个防卫的姿势。和那年轻人对视几秒后,他如梦初醒般地换了个姿势,抽出腰间不顶什么用的短刀。
“我只是想送您一程。”奥利弗摇摇头,“这个时间都城要彻底关闭了,您应该是最后一个——森林间有个避难的山洞,那边有人烧驱兽药,我会把您送到那里。”
老人喘着粗气,狐疑地打量着奥利弗,扫来扫去的目光最终停在他的双眼上。奥利弗开始庆幸安息之剑正插在背后的四弦琴,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可疑。
“嗯哼。”胖老头不置可否地哼了声,犹豫地放下刀子。“你似乎……算了,好吧,好吧。”
老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蹬上马鞍,马露出牙齿,极为不满地嘶吼了声。奥利弗只得上又安抚了几下。
“唉,谢谢你啦,年轻人。”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胖老头整个儿瘫在马背上。“最近不太平啊。”
“是的。”奥利弗好脾气地回应,老头显然还没对他完全放心,眼神时不时还会顺着眼角溜过来。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这个频率还在逐渐变高。
“其实我真的没带啥有钱的东西。”老头吭哧了半天,还是低声嘟囔道。“看你也不像什么冲动的类型,我就直说了吧。我就是回去取些纸质资料,它们对你半点用都没有……等到了避难的地方,我可以找我家的人,我会给你酬谢的,所以……”
“您真的不用担心。”扫了眼对方脑门上亮晶晶的汗,奥利弗倒没有为了老头的潜台词生气,反而开起玩笑。“说真的,我看起来那么可怕吗?”
老头干笑几声。
“您是做什么的?”见对方汗流不止,奥利弗干脆主动聊了起来,好让老人不至于因为过度紧张而晕厥——尽管他完全不清楚对方为什么突然又开始紧张。“我……唔,我家算是开旅店的。要我说,您看起来像个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