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得很,从理论上来说,就算我能够长久地活下去,也学不尽这世上的一切。”恶魔终于转过头,脸上是让人惊骇的平静。“……可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这点。”
“你知道了?”尼莫抽了口冷气,“我是说,他最后的记忆里,难道有他看到的……”
“有。”戴拉莱涅恩再次看向窗外,“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让我理解。”
“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毛骨悚然的平静后,笑意终于又慢慢回到了恶魔的脸上。可尼莫能感受到那之中的微妙差别。深渊贤者热情依旧,可那热情中多了些许沉重的情感。
半是叹息,半是绝望。
“我能够猜到这位先生不愿它流传出去的原因。别误会,我不打算像他一样体贴,担忧世间学者知晓真相的后果——我……唔,只能以此对他致以敬意,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尽管有点欣赏戴拉莱涅恩的这个决定,此刻尼莫心中更多的却是焦躁。这意味着绕了一大圈,他们两人几乎一无所获。
像是看出了他的焦虑,深渊贤者终于离开了那扇窗户。他走到两人面前,表情十分认真。
“我必须承认,我得到了一个足以让我惊叹的研究主题。而这些是拜你们所赐,说实话,拉蒙先生,莱特先生。在几天前,我确实对两位身上的力量非常感兴趣……但现在,它们不再是我的优先关注谜题啦。”
戴拉莱涅恩右手放在胸前,向风滚草的两位成员行了个庄重的礼。
“作为交换,公平起见,我也不希望让两位空手而归。我会给你们一个情报,一个将会非常有用的情报。”
红发青年抬起头,脸上换回了恶魔式的招牌笑容。可那笑容后的刺被收起,看起来不再让人那么反感。
戴拉莱涅恩不愿说,自己也不能硬是把他按住拷打逼问。尼莫使劲抹了把脸,看向奥利弗——而后者捏紧他的手,微微点头。
“请讲。”
“不要试图窥视深渊。”深渊贤者的语调变得郑重。
“这一代的魔王危险至极,和以往的完全不能混为一谈。”
尼莫差点没绷住表情,他竭力稳住情绪,好让自己的反应看上去不会太过异常。魔王先生的恋人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奥利弗的应变能力显然要强得多,他甚至来得及挤出一个问句——
“为什么这么说?”
然而深渊贤者的答案将有点尴尬的气氛瞬间变得冷若冰窟。
“前不久,在接近深渊之底的地方,我和我的同伴亲眼看见了魔王。”
遥远的奥尔本首都,萨维奇女士的精神状态同样不太好。
“黛丽,告诉我,我看起来还是人形吗?”安严肃地指指自己的脸。她拒绝了蕾丝过量,让人脖子不适的睡衣,穿着简单的麻布睡衣和睡裤,甚至还高高翘着二郎腿。
身着简单长裙的小公主同样严肃地点点头。
“我看起来很蠢吗?”
这回黛丽娅坚定地用力摇头,差点把发饰上的猫胡子甩掉。
“是啊,你看,我还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怎么那群混球就这么急着替我考虑情人问题呢?我还以为我被分到了哪个农场的养殖区。”安看起来很想要啐一口,可她的视线在华丽柔软的地毯上溜了圈,悻悻憋了回去。
“简直要命,那群小白脸我一个指头就能戳倒。我要真喜欢这个类型……就连风滚草里那几个傻乎乎的小子都要顺眼得多。说到这个,黛丽,我知道你和戈德温·洛佩兹的婚约被解除了,你喜欢那家伙吗?”
“我们交集不多。”黛丽娅思忖片刻,礼貌而谨慎地答道。“我想我们对彼此都没有兴趣。”
“也好,算是我的一个偏见。某种意义上来说,洛佩兹家的男人都有点危险。”安又拿起一个信封。浓重的香水味让她皱着脸连打几个喷嚏,于是她看都不看就把它扔进一边的垃圾桶。
“狗屁爱情。估计连我有几个鼻子都不清楚,就敢让家里小辈写情诗。”女战士吼道,“光是记那些无聊的条条框框就够要命啦,那群黏黏糊糊的老东西能不能让我省省心——这些天里唯一正常的信件是野狗先生的战报,唯一正常的!”
“元帅漂亮地击败了威拉德那边的入侵军队。”黛丽娅小心地说道,“或许您可以适当奖赏他一下。”
“嗯哼,估计还给敌人留下了心理阴影。”安耸耸肩膀,“明明击败亲王的过程还算顺利,不知道他到底哪里不满。那战报,啧,就跟他受到了怎样的精神虐待似的。”
黛丽娅望向穿着睡裤坐在桌上,一边撕咬鸡腿,一边用油乎乎的手扔情书的准女王,决定明智地保持沉默。
然而安刚扔满一个垃圾桶,又一封信从桌上的金信盒里钻了出来。
女战士做了个愤怒的深呼吸,刚打算继续扔——
“咦?”
她停住动作,皱皱鼻子。
这回的信封上没有昂贵刺鼻的香水味道,取而代之的是高雅柔和的熏香气息,还混了点煮牛奶的甜香。安扬起眉毛,将信翻了过来,然后差点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掉到地板上。
黛丽娅瞄了眼信封样式,同样屏住呼吸。随即她规矩地垂下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爬到手上的猫胡子。不再抬头看那信封。
“别在意,想看就看吧。”安的声音沉了下来,“是拉德教的教皇,奎因先生。他只是来打个招呼。”
“招呼?”
“‘我得把您的同伴暂时借走,尊敬的萨维奇小姐。’”
即将被借走的几位收到的“招呼”可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和上次不同,这回是真的惊喜。”杰西·狄伦拍着胸脯,堵住了旅店房间门口的骑士长。
艾德里安扫过杰西的打扮,表情有点抽搐——金发青年正穿着样式夸张的围裙,他将金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脸上堆满自信的笑容,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
“嗯。”骑士长无奈地应道。
“我做了蛋糕,虽然这里没有烤箱,但我对我的魔法控制力有自信。”杰西比划着手势,“相信我,我可能是这世上最棒的厨师。上次你似乎挺喜欢,这回至少我们不需要吃到碎的——”
他的话音还未落,客房附带的小厨房中便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随后是稀里哗啦的厨具落地声。
“……”赶到厨房后,艾德里安微微挑起眉毛,“还真是惊喜。”
杰西面色铁青。
“正常情况下,人们通常不会想要预测一个蛋糕的命运。”
他嘴里嘟囔着,把那只面色严肃,满身是奶油的金鹰从被撞得稀碎的蛋糕中拔.出来。金鹰抖抖翅膀,扔下一个信封。
“……我觉得我有必要改改这个习惯了,有点被害妄想有时候也挺好的。”
“拉德教的信封样式。”艾德里安冷静地指出,“是召集令。”
“感谢提醒,蛋糕这笔账我记下啦。”杰西冷着脸将信封拍到桌上。
前任审判骑士长下意识去拿那封信,不过他的手伸到一半,转了个方向——艾德里安伸手擦过杰西的嘴角,抹掉黏在他脸上的那块奶油,然后皱着眉尝了尝。
“我去倒点茶。”他平静地点点头,“我们或许可以边吃边看。”
“噢。”杰西摸摸自己的嘴角,眉毛扬得高高的。他瞄了眼从窗户破洞飞出窗外的奶油金鹰,再次拍了拍桌子上的那封信。
“干得漂亮,亲爱的奎恩先生。果然这笔账还是算了吧。”
第220章 意外的申请人
戴拉莱涅恩看起来没有离开的打算。警告过两人,他回到小窗边, 继续凝视窗外明亮清爽、充满绿意的树林。
他所望之处空无一物。
“我想在这里待几天。”深渊贤者轻声说道, “两位如果想离开, 不用顾忌我。”
奥利弗以为尼莫会追问, 可他的恋人只是皱起眉头。安静地思考片刻, 尼莫向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他穿过房间, 向早已失去门板的房门走去。
魔王先生明显还在思索着什么,他差点被散落一地的动物尸骸绊倒。尼莫还没来得及恢复平衡, 一股淡淡的魔力波动从被踢散的骸骨中传出。
尸骨中埋着个画满法阵的精致金属碟。它的材质应该是纯金的, 哪怕被曾经湿润的动物尸体覆盖, 金灿灿的金属上没有半点锈蚀。
尼莫应该正好踢到了它, 那金属碟被从皮毛和碎骨中翻出,歪歪斜斜地躺在最上面一层。法阵中嵌入的金珠飘起, 虚弱地按照预定轨迹漂浮。精美的幻象撑开了他们面前的空气。
它染黑了清晨清透温暖的空气, 明亮的恒星在黑暗中漂浮旋转。他们见过这东西——在几个月前的加兰首都, 海拉姆城的某个橱窗里。
一个黄金材质的占星仪。
当时他们觉得它美丽至极。可眼下, 灿烂的人造光辉映照着动物头骨空洞的眼窝,躺在厚厚尸骸上的机械让两人不太舒服。
窗边的戴拉莱涅恩头也不回。
占星仪就这样兀自运转了会儿,很快,被遗忘多年的精巧机械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再次沉寂下来。尼莫将它从尸堆上捡起, 扔了个清洁咒, 轻轻摆回积满灰尘的桌面上。
这次没再有什么阻碍他们的脚步。
就这样, 两人离开了那间腐朽的木屋。直到那幢三层小屋渐渐被绿叶与树干吞没,他们仍能看到在窗前驻足的恶魔。
一直缩在窗外树枝上的灰鹦鹉战战兢兢回到尼莫的肩膀,鸟眼使劲盯着尼莫的表情,一副想问但不敢问的模样。
根据戴拉莱涅恩事先设置好的坐标,他们只要走到树林相对稀疏的草坪,便可以安置好临时传送阵,将自己传送回佣兵公会总部附近。
最近的空地离木屋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绕过裹满青苔的树根,沉默地前进。
奥利弗总觉得自己该主动说点什么。
就个人角度来讲,奥利弗对戴拉莱涅恩没有半分好感。但客观看来,那恶魔没有理由在魔王的事情上欺骗他们。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追溯过去的短暂旅程,一段对于历史暗面的探索。无论是自己还是尼莫,他们自身背负的问题早已定下——魔王与勇者的身份不会阻挠他们现在拥有的时间,明明一切刚刚趋于稳定。
崭新的问题却再次出现。
如果尼莫是魔王,那么戴拉莱涅恩在深渊之底看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用于传送的空地就在眼前,奥利弗再次看向尼莫——和之前不同,这次尼莫没有多少消极颓丧的意思。尽管他的魔王看起来心情不佳,但没有丝毫慌乱。尼莫正专注地盯着脚下,显然还在思考。
“哎呀。”魔王先生突然出声,奥利弗顿时精神一振,决定接下对方抛来的任何话题。
他们得到的信息太过匪夷所思,他必须支持他的……
“我明白啦。”尼莫严肃地说道,“既然那位先生观测到了‘神’,那么这座房子莫名其妙地排斥动物倒有一个相对解释。狄伦准是肯定发现有人窥视他,所以特地用气势震慑了一番——当年的当事者还有一位!我们完全可以问问杰西,他的本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啊,我居然一直忘了这个,明明之前你和安都是标准的地表动物。”
“……”这话题太过跳跃,“标准的地表动物”奥利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
看来尼莫的思考重点并不是深渊之底的那个疑似“魔王”的生物。
“你们一开始很不喜欢杰西,非常不喜欢,对不对?”
尼莫看起来意外的平静,他停住脚步,靠上一棵树。
“当然,我理解,他是挺烦人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奥利,你绝对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了。你开始对他的厌恶程度有点……高到不正常。安也是,克洛斯先生相对就好一点。”
“唔。”奥利弗努力跟上恋人的思路,“这么一说还真的……不过我现在倒没有那么讨厌他了,当初也可能是因为气场之类的东西。”
“不。如果杰西·狄伦想要演戏,他可以成为任何人。如果想要更稳妥地接近我们,一开始装成个温和的人应该更轻松——可他偏偏没有掩饰自己的恼人之处。想来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尼莫摩挲着手里的法杖:“如果他的表现无可指摘,你们却本能地讨厌他,大家肯定能察觉到其中的不自然之处。那不是厌恶,奥利,是潜意识的恐惧。”
奥利弗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泄气地发现自己无法把回忆中的感情准确描述出来。不过他倒是找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说克洛斯先生还好?”
“克洛斯先生以及富勒山羊,他们都处在‘无法凭借自己使用魔法’的状态,相对会钝感些。”尼莫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而你和安不同,你们两人非常强大,强大的人总是敏感的。巴格尔摩鲁之前丧失太多力量,之后直接取得了我的血,所以才对狄伦没有特殊反应。”
“如果按这个道理……我现在没有特别讨厌他,是因为我被剥离了魔法体系,成了和你们差不多的,呃,生物?”
“可以这么说。”尼莫看起来松了口气,“这样看来,如果没有时刻注意把气息隐藏到极致,我肯定也不讨上级恶魔的喜欢。而如果我有意识地去震慑的话……十余年没有生物愿意靠近,这就很好理解了。”
“所以你打算直接问他这件事。”
“是的,我打算直接去问狄伦被看到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或许愿意告诉我具体情况。”
尼莫狠狠呼了口气。
“是时候和那家伙好好谈谈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我可能毁灭这个世界’还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