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记错了。”橘猫跳上老太太的膝盖,将头挤进她面前的玻璃杯,拼命舔着杯中的水。老太太轻轻地抚摸着猫背,叹了口气。“人们总是会将自己的愿望加入回忆,将它们扭曲成自己期望的样子。这很正常。”
尼莫咽了口唾沫,他突然感觉喉咙有点发干。
“……当然,我也可以帮您梳理一下记忆,让您记起它们本来的样子。”猫咪喝完水,整个儿趴在老太太膝盖上,响亮地咕噜起来。老太太开始挠它的耳朵。“不会给您的精神带来压力的那种,而您只需要支付给我一年的寿命。”
“我答应您。”尼莫努力无视跳动速度愈来愈快的心脏,“呃……我要怎么支付呢?”
“喝掉这个,然后把两只手都给我。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唤醒您。”老太太打了个响指,空中出现了一个玻璃小瓶。“您可以在回忆起来之后支付您的代价,这是个简单的契约。”
“……我们怎么知道您拿走了多少寿命?”安警惕地盯着那个瓶子,瓶子里的液体如同融化的黄金,色泽美丽而危险。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你们不知道。”老太太吃力地将那只猫放回地板,拍了拍膝盖上的猫毛,然后冲他们狡黠地挤挤眼。“我可能偷拿两年,甚至三年——很可惜,就是这样的交易。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当然可以另寻高明。”
尼莫则抓住漂浮在面前的玻璃小瓶,拧开瓶塞嗅了嗅——这东西看上去不错,气味却一言难尽,活像腐烂的药渣或者长霉的浆果。
他的答案就在这个冰凉的小瓶里。
安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尼莫没有再给她机会——他抿抿嘴,将那瓶东西一饮而尽。紧接着他不动了,凝视着空气中不存在的一个点,仿佛在漫无目的地发着呆。
尼莫的双眼睁着,眨也不眨。原本平平无奇的圆形瞳孔逐渐裂开,化为不属于人类的十字形。而刚才还趴在老人脚边的橘猫猛地蹦远,它弓起肥胖的身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它开始冲尼莫嘶嘶哈气,皱起鼻子,露出尖尖的牙齿。
“安静点,焦糖。”老太太紧紧盯着那双异常的眼睛,她犹豫了一阵,握住了对方摆在小桌上的双手。
女巫娜汀治疗过很多人,也治疗过不少并非人类的生物。她向来公正地取走他们的寿命,而拜能力所赐,她能看到那些肉体的衰老程度,也看得见他们原本应剩的时间。“取走寿命”这件事情很难直接描述,如果硬要打个比方——人类的寿命像是形状各异的水瓶,有的还几乎是满的,有的空了一半。而她则拿着水杯,静静等待契约完成。完成后她会用杯子取走一点点,就像他们之前约好的一样。
寿命长短不过是容器大小的差异,而衰老程度不过是余量差别。她甚至治疗过一条龙——那个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漾着波纹的小池塘。她曾以为那是她能见到的极限。
直到现在。
她还拿着她的“杯子”,而此时,她的脚下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洋。
老太太闭上眼睛,努力压抑住双手的颤抖。
那只猫也不是房间内唯一反应过激的。
奥利弗早就见过这样的尼莫,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两位资深战士只是沉下脸色,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正在工作台上昂首阔步四处闲逛的灰鹦鹉一个愣神,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工作台上。
杰西·狄伦丝毫不为所动,他趁机喝光了最后一杯冰柠檬水。
尼莫此刻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他只觉得自己饮下了一瓶浓缩过的岩浆,它滚过他的食道,然后在他的体内爆炸似的燃烧起来。漂浮着记忆残渣的静水被煮沸,他过去的一切细节在迅速归位,如同散乱遍地的书本被一本本放回书架。
女巫娜汀没有说错,他的确没有失去记忆。
黑章测试时,他曾对奥利弗这么说过。
某种意义上他没有说错——那是“遗失的”六年内所发生的唯一一件事。
第74章 黑暗之中
尼莫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 那段他曾以为被破坏或被拿走的回忆——
一片漆黑,无比寂静。他像条蜥蜴,或者一条蛇那样在粗糙的沙子上向前爬行, 那动作完全出于本能, 甚至不如初生的人类婴儿协调。他看不见自己的肢体, 准确地说,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那时的他脑袋里空空如也, 如同一株只会随风乱动的植物。
刚动弹两下, 尼莫便发现自己碰触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他喜欢那细腻的触感, 或是喜欢它那丝罕见的温度。于是他思考片刻, 将它吞进口中,金属的味道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那应该是他的黄金吊坠。
某个方向传来模糊的音乐和笑声,人们在交谈,但距离太过遥远,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水膜。那大概是浓稠的黑暗中唯一一点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于是他很快决定了前行的方向。
可那些声音时隐时现,时断时续。而这环境虽然寂静,偶尔也会有未知的声响窸窸窣窣划过黑暗。一切再次沉寂时,他又不知道该往哪边爬了。
那可能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在遥远的上空确实有着星辰似的白色光点。可它们不太自然地成片出现, 偶尔移动一下, 并且在逐个眨动。
……那不是星星。
有声音时就向那乐声和欢笑声前进, 没有的时候就四处闲逛。很快他便发现了移动的窍门——在地上爬行的速度并不快, 他学会了站起身, 跌跌撞撞向前行走。这么一来他的前进速度倒是快了不少,只可惜那片黑暗太过广袤,他只能携着稀薄到基本不存在的意识,胡乱前行。
除了在遥远高处闪动的苍白眼球,那段记忆之中没有一丝光芒。甚至没有饥饿和焦渴,没有冷和热。他唯二所做的只有呼吸和前进,如同在那黑暗的虚无中漂浮。绝大多数时间里,他的皮肤触到的是粗糙的沙粒,偶尔触感会变得潮湿黏滑——对此他并不介意,只是简单地攀爬和越过。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他第一次听到了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柔和,可对当时的他来说,那如同在耳边炸响的一声惊雷。当时他不清楚那些音节的意思,可现在的尼莫·莱特懂得。
“我决定叫你‘怀特先生’。”那个清晰至极的声音严肃地说道,“怀特先生,我叫奥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奥利。”
几秒的停顿。
“好吧,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然后那声音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只不过有时仿佛就在前面,有时又和其他声音一样模糊。他认真地倾听每个陌生的音节,就算当时他听不懂内容,那也足以成为一盏奇妙的灯火——虚无的黑暗中,蛛丝般脆弱的一点点亮光。
“我又被老爸骂啦。”那声音气呼呼地说道,“明明是汉森先骂我被妈妈抛弃!我就是……嗯,打得狠了点儿。谁让老爸不告诉我妈妈的事,他总说以后有机会会告诉我——‘以后’是多久以后呢,怀特先生?”
他向那声音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今天有吟游诗人来旅店!他讲了勇者阿拉斯泰尔的故事,神啊,我也想变成那么厉害的人——可老爸看上去不太高兴,他一向不喜欢吟游诗人。”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
“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大家总是很快就离开这里,没人一起玩感觉很糟。唉,我想要个不会离开的朋友……你不会离开的吧?”
“我今天把厨房的盐和糖换啦,你猜老爸要多久才能发现?”
“今天爬上来的时候差点儿被看见,老爸从来不许我爬树的——都怪这雪太厚,这儿真冷……我讨厌冬天,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
“……”
过了多久呢?他的手指触到了峭壁似的东西。周遭开始出现其他生物的低吼和脚步声,尽管它们谁都没有接近的意思,黑暗依旧开始变得格外吵闹。可他没有考虑过改变前进方向,一秒都没有。
尼莫现在记得每个细节,那个过于漫长的“夜晚”的最后。他轻松地将手指插入岩壁,开始向上攀爬。时间早已失去了概念,尼莫弄不清自己爬了多久,他只剩一个清晰的印象——
四周变得越来越热。
然后他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滚烫而刺眼,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遭受了攻击。然后是色彩,无边无际的色彩。其实爬到后期,昏暗的微光中也能模模糊糊看到不少东西,但都是灰暗而单一的景象。如今那些颜色狠狠砸进他的眼睛,他甚至忘记了空气中不堪忍受的热度。尼莫记得自己小心地转着脖子,贪婪地望着身边的一切,仿佛下一秒它们就要尽数融化在强烈的光线中。日出又日落,他仿佛一座雕像般立在远处,太多的色彩让他头晕目眩——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一个人类的孩童钻进林子,嘴里气哼哼地小声念叨着。小男孩把自己挪到粗壮的树干后,满脸不开心地向森林外望去。
记忆中的他终于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满是脏污,但污秽中露着苍白的皮肤。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那是双属于青年人类的手。
他那会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可本能模模糊糊地告诉他这样不行。如果要走出这里——要融入,要模仿,要成为他们。
融入,模仿,离那些乐曲和笑声更近些,离他的灯火更近些。
而他的情报来源正在眼前,他不需要更多的讯息。骨骼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扭曲着变短,修长的手指开始变得圆润。他的视野在变窄,视角在变低。他本能地向对方走去,伸出手,就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
六岁的奥利弗·拉蒙发现了他,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扯开嗓子,放声大哭。有什么他所熟悉的情绪随哭声传来——在对方纯粹的恐惧之中,尼莫赶紧缩起身体,不再动弹。
随即他们便被赶来的派博尔·拉蒙一手一个拎了回去。
年幼的奥利弗哭得太过厉害,老拉蒙只好直接先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送到了老帕特里克那里——当时的孤儿院长非常愉快地收养了他。
“这个小家伙真的运气特别好。”帕特里克·莱特冲老拉蒙点点头,语调愉快。
那是一切的开始。他先学会了遗忘,然后是恐惧,再然后是更多的知识与“感情”——随着常识的完善,那些超出常识的记忆顺理成章地化作一个“夜晚”。他很成功,他的确完全融入了人类社会的一角,像只杜鹃的蛋,静静地躺在名为路标镇的巢里。
直到现在。
他真的不是人类。尼莫想,他不可能是。没有人类能从那种环境中存活,而他存活了可能不止所谓的六年。
心底仅剩的那一点希望彻底熄灭,余下的只有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的记忆细节还在逐渐归位,从在黑暗中醒来到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但那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攥紧拳头,好让手不再颤抖。这就是答案,他想,这就是——
一本古旧的童话闪过他的脑海。
等等。
他站在纷飞的记忆中,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如果这就是他降生以来所经历的全部,如果现在的他真的不曾“遗忘”任何细节。那么他为什么能听懂青鸟的语言?那不可能是能力的效果,纯粹的知识必须从外界获取,而他……
腐蚀般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考。女巫的魔力正狠狠勒住他的双臂,尼莫迟钝地眨眨眼,好不容易才将找回视线焦点。
他还坐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宽敞房间,屁股底下塞着颜色鲜艳的针织靠垫。面前盛着冰柠檬水的水瓶已经空了,只有凝结的水珠顺着玻璃瓶外壁滑下。
“您的记忆已经梳理好了。”娜汀颤巍巍地收回手,可能是尼莫的错觉,女巫似乎年轻了些许。“代价我也收走啦,您现在需要休息一阵。”她站起身,拿起靠在一边的拐杖。
“看您的反应,您或许有些话想跟同伴说。”老太太用拐杖笃笃地敲着木地板,“我先去院子里喝杯茶,就不打扰你们了。不过记得,您得先留在这儿——我这有客房,您可以在这住一晚上。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什么……”她停顿片刻,“但您是我的病人。该观察还得观察,该吃的药还得吃。”
尼莫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于是他只能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老人弓着背,背朝他挥挥手。橘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巫身后,只不过原来翘得高高的尾巴这会儿正耷拉在屁股后头。
女巫离开后,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尼莫仍然凝视着面前的空瓶子,早先那让人焦躁的抗拒感此时丁点不剩。他脑子里的答案让他没有什么真实感,于是他深呼吸了半分钟,率先抛出问题。
“你们谁知道深渊的构造?”他转过脸,严肃地问道。
奥利弗倒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挠挠头发,将视线转向艾德里安。骑士长此刻的眉头能够夹死蚊子,几步外的安则瞥着杰西·狄伦——后者正在伸指头戳工作台上正两脚朝天装死的灰鹦鹉。
“为什么要问这个?”艾德里安这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紧紧盯着尼莫的双眼,声音带着点警惕的低沉。
“……我需要确认我是从具体哪个位置上来的。”尼莫缓慢地回答,他抿抿嘴唇,接着说了下去。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他的声音没在颤抖,反而格外平静。“如果我没记错,我的确是只上级恶魔。”
“这又不是什么大新闻。”安抱着双臂,倚着墙,口气有点僵硬。“起码你跟我说过这事,看来你终于确定啦?”
“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尼莫摇摇头,“不是巴格尔摩鲁和戴拉莱涅恩那种‘血肉’,我应该是只完整的上级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