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安灌了口酒,“我们的声音没那么大吧?”
“噢,当然不是。”金发青年终于咽光了嘴里的食物,口齿清晰起来。“可能大家刚刚的注意力太过集中——刚才旁边的人嗓门才大呢,他们说‘地平线来了’。”
“地平线佣兵团?”女战士收起了嬉笑的表情,微微皱眉。“他们来这种小地方干什么?”
“谁知道呢?”杰西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还有没有人要一起再来一杯——哎,怎么连店员都跑啦?”
最后一个跑出柜台的是个小个头青年,满身厨房特有的烟火味道,头巾歪歪地扎在头上。他炮弹似的向外冲着,一边冲一边在围裙上抹手上的油污。
“等等等等。”杰西直接拽住了他的围裙带,小个头青年差点飞出去。“地平线来这里做什么?”
“哎哟,您快放开!”小个子嚷嚷道,“谁知道呢,我就听了一耳朵!他们说地平线是来……”
他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小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芒:“……是来狩猎魔女的。”
同一时间,女巫的居所。
尼莫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他最后只记得自己抱住了奥利弗。而现在他正躺在女巫客厅的厚绒毯上,身上还盖着一块薄薄的被单。他刚睁眼,就看到一张巨大的猫脸——然后他冲那张团滚滚的猫脸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橘猫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
“焦糖,别打扰客人。”清冷好听的女声说道,与那声音十分不符的佝偻身影正在工作台边忙碌。“莱特先生是吧,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有什么不舒服。”尼莫撑起身体,意外地神清气爽——抗拒感没有了,虚无感没有了,尽管谜团愈来愈多,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奥利他们——”
“您的同伴出去用餐了。”女巫将一只玻璃杯倒满亮绿色的液体,另一边的坩埚正噗噜噗噜地煮着什么。空气里有股子洋甘菊和卷心菜煮过头的混合味道。“他们没有抛下你,放心。另外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起来……我家地板还挺硬的,您要再突然睡着,或许会摔得挺痛。”
尼莫迅速躺下,躺得笔直。可就算女巫的客厅十分温馨,他还是闲得发慌——他用眼角余光瞥着堆满一整个角落的书本,还是慢慢地爬了起来。
“您知道自己是什么了,是吗?”女巫见他树懒似的挪动,带着笑意开了口。“我猜您是个‘大家伙’。”
尼莫沉默了,他不清楚直说好不好,于是他选了个含糊的答案:“或许吧。”
“您不需要紧张。”女巫随意地说道,将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试管中的混合物发出嗤嗤声响。“我也不是人类,这没什么。”
尼莫猛地扭过头去,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我的种族是‘东部魔女’。”她耸耸瘦骨伶仃的肩膀,“您也许听说过——不用那么拘谨,您可以看那边的书。”
尼莫在法袍上擦擦手,小心地拿起一本大部头,眼睛还看着女巫的后背。女巫没有看向他,虽然她的声音平静,身躯却在微微发抖。
“娜汀女士,您在害怕吗?”他有点干涩地问道。
“怕您?是的。”她没有否认,“可您在我的地盘,您是我的病人……您信任了我,不是吗?”
“如果我让您不舒服了,我可以先去外面——”
“不用。要病人晾在外头,糟透了的医生才会那么做。”
“您不是治疗师?”
“我用不了人类的治疗魔法,”老太太轻咳几声,将混合液体在精致的银支架上放凉。空气中的味道开始变得好闻起来。“我只是个普通的医生。”
尼莫严肃地唔了声,正襟危坐地翻开那本厚厚的《论地海兰的消失》。他简单扫了几眼序言,这本书似乎记录了针对某种早已灭绝的花卉的研究——他从未在路标镇的图书馆读到过,这让他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结果还没翻几页,一张相片从书页中掉出。两个少女的样貌被留影魔法精细地定格在厚羊皮纸上,羊皮纸本身已经发黄,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好。
其中一个少女美得惊心动魄,那份超出人类的美甚至能透出纸面带来一阵战栗。她长长的金发打着卷儿,眼睛是灿烂的沙金色。另一个就平凡得多——胖乎乎的,塌鼻梁,眼睛有点小。一头短短的褐色头发,脸颊上洒着扎眼的雀斑,笑得鼻子皱了起来。她们将脑袋挤在一起,冲画面外侧露出无拘无束的笑容。
尼莫下意识翻过相片,相片背面用字迹工整地写着日期——那是十六年前的某个日子。
再下面是两个名字,“娜汀和丽萨”。
“抱歉,这个……呃,我不是有意的。”尼莫小心地捻起那张相片。“再夹在这本书里面就可以了吗?”
老太太慢慢转过头,瞥了一眼那张相片。
“是啊,夹在那本书里就好。”她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
“这张相片上的是您吧?”尼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
“无所谓,那个是我。”女巫语气十分平淡。她把放凉的混合物倒入一只小瓶,颤颤巍巍站起身,略带蹒跚地走到尼莫跟前。“喝了它,您得再睡会儿了。”
尼莫抓住瓶子,这次瓶中的药水是粘稠的灰绿色。回想了会儿上一瓶药水的味道,他的手有点哆嗦。他另一只手抱住那本书,磨磨蹭蹭地回到厚绒毯上,表情混合了疑惑和慷慨就义。
而女巫娜汀望向黑发青年已经恢复正常的银灰色双眸:“我知道您在疑惑什么,我不是那么介意年纪的问题。您多大来着……二十二,二十三?”
“或许是二十三。”尼莫拧开瓶口,浓浓的湿树皮和樟脑味道顶着他的鼻子。“我也不确定,但差不多吧。”说罢他将它一饮而尽。可那厚重的辛辣直接卡住了他的喉咙,他咽下去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差点呛出眼泪。
“我只比您年长十岁。”衰老得如同怪物一般的女巫轻松地说道,“放心,我不会勉强您叫我‘娜汀小姐’的。”
女巫的发言效果奇佳——尼莫咕嘟把药水给咽了下去。
第76章 黑铁与白锡
这次的药液没有上一瓶杀伤力那么惊人。尽管闻起来刺鼻, 那股辛辣味道散尽之后,它意外的没有留下太强烈的余味。尼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晕过去,他屏息等待片刻, 脑子仍旧和浸了冰水那样清醒。
尼莫的确听说过东部魔女。
当初他读遍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小说, 而那刚好又是各式猎奇爱情故事中出场率极高的一个种族。比起类人动物, 她们更接近同一株母体延伸出的带毒花朵——准确地说,是与人类外形相似的植物。
只可惜这个物种之中永远不会出现关于真爱的浪漫故事, 只有无尽的悲剧——东部魔女的觉醒来源于扭曲的精神, 而力量与寿命需要从亲身诞下的后代身上抽取。魔女们往往凭借其他种族的男性得到后代, 然后亲自将孩子培养为新的魔女。
她们从未失败, 毕竟幼小的心灵向来容易控制,摧毁和扭曲起来格外轻松。
因此东部魔女们从不会展露任何和“母爱”接近的感情,她们只是本能地制造着更多后代,抵抗上一代的抽取,竭尽全力活得更久, 变得更强。而当孩子们的力量开始显现时,伴随而来的必定是令人窒息的惊人美貌。她们成长起来,为了存活,开始重复这个残酷的轮回。
扎根自身血脉, 美丽而危险的寄生植物。
尼莫还从未见过真正的东部魔女, 面前的老人除了符合传闻中“擅长药剂”这一条, 其他与东部魔女的特征相距甚远。他忍不住又翻开厚重的书本, 扫了眼那张照片。
通常来讲, 为了获得更多后代, 东部魔女们拥有相对人类来说更为漫长的青春。女巫娜汀声称自己只有三十三岁,可她已经接近枯萎。
“您没有感到倦意?”女巫坐在离厚绒毯最近的椅子上,艰难地喘息了数秒。她的那只橘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房间里瞬间冷清了几分。
这次喝下的药水比起带有安眠效果的药剂,更接近一剂醒脑药。尼莫甚至能感觉到一丝丝酥麻钻进脑髓,但他的确没有感到困倦——于是他老实地摇摇头。
“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娜汀笑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聚集起来。“很好,如果您能维持这个状态,说不定能更早回到您的队伍。”
尼莫望向那张苍老的脸,他好奇极了,但不太想贸然问下去——毕竟女巫没有继续聊的意思,她挪到客厅另一侧的摇椅上,在阳光中开始小憩。藤编摇椅轻轻摇动,将那枯瘦的身躯整个盛起来,她干瘪的胸口甚至很难瞧出呼吸的起伏。
尼莫刚想把注意力挪回书本,异变突生。
那片温暖明媚的阳光中徐徐扭动着庞大的虚影。尼莫努力眯起眼睛,那东西的轮廓变得愈发明显——那不是真正存在在那里的东西,像是纠结成团的柔软树根,又像是畸形而膨大的血管。虚影根须的末端扎进老人瘦小的身躯,吸吮般环环蠕动。而女巫娜汀的身躯变得愈发干瘪,仿佛那东西直接吸走了她一部分内脏。那丝刚刚增添不久的活气再次消逝得一干二净,她甚至比之前还衰老了些许。
虚影散去,房间内的空气似乎都冰冷了几分。而老人微微张开嘴,发出一声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叹息。
可惜女巫挤满鲜花的房屋位于村庄边缘,村庄另一边的热闹传不到这里——
人们往村子的一个方向聚去,如同发现糖块的蚂蚁。酒馆里一个人都不剩,一行人只能将饭钱和小费塞在盘子下面,露出一个角,并祈祷没人会折回来乱翻。
村庄这一边瞬间空荡了很多,而在场的四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没有人提出想凑这个热闹。好在不是所有人都涌去围观地平线佣兵团。酒馆旁的点心店还在正常营业,胖胖的中年店主正在一边打盹儿。
“我去买些食物。”奥利弗晃了晃瘪得可怜的钱袋,安用眼睛斜着他。
“你五分钟前没吃饱吗?”女战士挑起眉毛,“补给的话,现在还早。”
“……我去给尼莫买些食物。”奥利弗挪开视线,补完了刚刚的发言。“我们是去请求治疗的,总不能理直气壮地认为人家该提供午饭。”
“哎哟。”杰西啧啧感叹道,“您听说过饿死的上级恶魔吗?”
“没有,”奥利弗头也不回地向点心店走去,“但我听说过有人想要登记入队。”
金发青年瞬间闭上了嘴。
“那我们先去旅馆订上房间啦——”安摆摆手,扯了扯表情复杂的骑士长。“反正这小地方撑死两间旅店,到时候你自己来找我们。”
他们的团长挥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点心店里充满黄油和烘焙面食特有的香气,让人心情不由地松快起来。奥利弗不太确定对方喜欢吃什么,只好多挑了几样,将不算小的纸袋塞得满满的。想了想女巫娜汀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巴,他又额外要了两个布丁——在跟哈欠连天的老板结完账后,他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提在另一只手里。
事情是从这时起变得不太对劲的。
大部分村民只是图个热闹,成功瞧到新鲜后便开始往回走,街上的行人在慢慢增加。而奥利弗谨慎地避着兴奋的路人,右手将点心袋抱在胸口,左手稳稳提着麻绳拴着的布丁瓶,并努力地让它们不至于撞上剑鞘。
他遵循记忆向女巫的居所走去——但和刚到来时不同,人们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瞥着他,甚至有几个开始上手指指点点。
奥利弗连忙确认了下自己手里拿的东西。点心袋没有破损,布丁瓶也保持着完好。被搂在胸前的纸袋甚至遮住了黑章,他整个人只露着一身普通至极的装扮。安息之剑正好好地待在剑鞘里,也没胡乱发出什么不该出现的光。
于是他疑惑地望了回去,村民们的窃窃私语的动静更大了。
奥利弗停下脚步,再三检查自己的装束和行为是否存在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他甚至扭头去确认身后有没有贴着什么可疑的纸条,或者哪片布料尴尬地绷开——可他一无所获。
他只得低下头,加快步子,几乎一路小跑回女巫的居所。
听到有人敲门,尼莫放下手中的书本,下意识看向摇椅上的娜汀——女巫并没有睡着,只是看上去比起之前更加虚弱。见她挣扎着摸索拐杖,尼莫连忙站起身。
“您别着急,我来吧。”他向门口大步走去。
好在门外不是什么陌生的病人,看到奥利弗的那一刹那,他俩几乎同时露出了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感觉好些了吗?”奥利弗有点紧张地问道。
“还行。”尼莫侧身让出通道,紧接着把门关好。“娜汀女士说我恢复得挺快,说不定我能更早归队。”
“那就好。”奥利弗将点心袋和布丁仔细放在茶桌上。
“外面好像有点吵。”尼莫向窗外望去,“发生什么啦?”
“地平线佣兵团刚到这里,应该是看热闹的人回来了吧。”
“安提过的那个排名第一的佣兵团?”现在尼莫不需要努力回忆什么,他顺畅地接过话茬。“他们不是在做精灵墓穴的探索任务吗?”
“可能那任务已经完成了。”奥利弗提绳从布丁瓶颈上解下,“我买了些面包圈……要不要先来个布丁?你最近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
对方的态度太过自然,有那么几秒,尼莫几乎忘掉了自己新鲜出炉的真实身份——他直到接过瓶子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那个时候奥利弗已经走到了女巫面前,弯下腰把另一个布丁放在她手边。女巫冲他温柔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