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快,逃得倒也挺快。”杰西收起匕首,“可能是我的错觉……它们好像有点慌乱?”
“或许。”艾德里安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他迅速恢复了前进的姿态。而杰西不动,他走不了多远——踏出两步后,骑士长不满地回过头。哪怕夜色已深,他眉头间的皱褶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怪物们的“慌乱原因”也在此时浮出水面。令人窒息的腐烂味道霎时间淹没两人,有什么惨白的东西从土壤中拱出,紧接而来的是还沾着腐肉的粗壮白骨——
土中钻出的东西像是某种食肉鱼的骨架。只不过它的高度超过了十米,其中还有一块接近黑色的血肉在噗噗搏动,搏动带来的浓重腥臭让空气瞬间黏稠数倍——和正常的鱼骨不同,随着骨架伸出的还有数只仅剩白骨的“脚”。那些昆虫似的骨脚一半还埋在土中,漫无目的地四处蜷曲伸展,像是临死前疯狂抽搐的毒蜘蛛。
“我很好奇。”杰西甩下三枚匕首,它们接连击中同一位置,白光直接击碎了一只脚的骨节。“您为什么不去找莱特先生商量下呢?”
“商量什么?”艾德里安终于取下背上的弓,再次激发出数支灼目的光箭。
“您有着如此出色的才能,浪费了多可惜——能临时改造法阵的人可不多。”杰西转过头,手上的攻击没有丝毫停滞,蓝眼睛在月色下透出晦暗不明的光。“地表魔法和深渊魔法虽然性质完全不同,但也有接近的地方。按您的天赋,您很快就能掌握深渊魔法的用法。到时候您就不需要这么……”他故意停顿了几秒,语调变得十分暧昧。“……受制于我啦。”
“如果我没有听错。”艾德里安的声音变冷了些,光箭一支支透过怪物的骨头,准确地刺入那团搏动的血肉。“您在建议我成为一位恶魔术士?”
怪物开始更加激烈地挣扎,一排排枯死的树木被骨脚拦腰扫断。
“是啊,反正莱特先生看上去不需要那么多力量,他不会在乎这点损失。”杰西轻巧地躲过飞来的树木残骸,像被看不见的锁链拴在艾德里安身边似的,半点也没有超出法阵的保护范围。“他可以自愿赠给您一点血肉,然后不立契约。以您的情况肯定不会有多大的扭曲,顶多长出条尾巴什么的——说不定意外合适呢。”
“您困了吗,狄伦先生?”
“怎么?”
“梦话说得挺响亮的。”前任骑士长听上去非常不快,他再次拉开弓,这次的光箭样貌更接近于一根巨大的光矛。“我不可能接受这种提议。”
“因为‘恶魔是邪恶的’吗?”
“不,因为我不打算背弃我的信仰。请不要再拿这件事开玩笑了。”艾德里安的态度十分坚决,将弓拉得更满,随即松开了手。
光矛直直贯穿了那团血肉。怪物全身发出古怪的咔哒声响,它长大嘴巴,漆黑的光球表面闪着闪电似的赤红弧光,眼看就要轰击下来。
杰西却停住了攻击。
“可您的信仰背弃了您。您瞧,如果我现在收走我的‘牺牲’……”身高与艾德里安相近的金发青年走近,出手迅捷,手指直接扣上骑士长暴露在外的后颈。作为施予者,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破坏那个血印。“您就会立刻变成一具枯骨,这多么不合理啊。”
“没有什么‘背弃’。”艾德里安摇摇头,他伸直右臂,纯白的光盾罩住两人。
光球轰了下来。两人四周的土地瞬间化作漆黑粘稠的碎片,四处飞溅。而两人的立足之地完好无损,乍眼看去像是一个古怪而狭小的舞台。怪物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它拖着受伤的骨足,再次潜入泥土。
它无疑是意识到了力量上的差距,明智地选择了撤退——土中的鼓包愈来愈远。
而杰西挑起眉毛,脸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撞上对方的鼻尖——前任审判骑士长没有避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光盾的反衬下接近黑色,但这没有削弱其中锥子似的目光。
“没有什么‘背弃’。”艾德里安重复了一遍。他甚至露出了个淡淡的,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神没有‘回应’的义务,自然也没有‘背弃’的说法。”
“哎?你们这些狂信徒不是最喜欢‘神爱世人’那一套吗?”
“我不能擅自代表他人,但我个人的确不认同。”艾德里安声音很低。
“……拉德教能让您当上审判骑士长,真的很宽容了。”
“因为我的确深爱谮尼。”艾德里安似乎不打算理会对方越凑越近的漂亮脸孔。
“抱歉,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完全无法理解您的想法。”杰西这会儿离他极近,嘴唇翕动着,温热的呼吸喷上他的脸颊。
艾德里安终于退了半步,挣脱了对方的手指。他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洁白的光丝在他的掌心上方互相交缠,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
“它漂亮吗?”他平静地问道。
“……还行?”杰西的眉毛越挑越高。
“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魔法’是某种形式上的奇迹,而它必然有它的源头。”他轻声说道,“我深爱这片光,但对于它来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如果理所应当地坚信它也爱我,我认为那……实在是有些傲慢。”
“它只要存在就够了。”
“好吧,我懂了。”杰西小声嘀咕道,“您不是狂信徒,您只是一位受虐狂。”
“我还是那句话,随您怎么想。”艾德里安再次迈开步子,在怪物轰击出的鸿沟之上踏空而行。“闹出的动静太大,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这次杰西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那双蓝色的眸子随便扫过环绕两人四处飞舞的法阵,最后锁定在艾德里安的后背。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全被对方几句话堵在了肚子里,真是遗憾。杰西不满地叹了口气。
“但关于傲慢那部分。”金发青年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用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喃喃道。“我认同您的观点。”
几公里之外。
“如果我没记错,”尼莫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至于太过困惑,“您说过‘后面还有别的屏障’?”
他们已经前行了很久,时间估计已经到了后半夜。然而这段路程除了沿途风景恶劣,其他方面都无比顺遂。整段路上尼莫也就踩到了四五只无法活动的多目黏菌,并收获了四五声委屈至极的“咕唧”。除此之外,他见过的活物只有弗吉尔和他肩膀上的棘尸鸟。
“奇怪,按理说附近应该有大型的守护恶魔。”弗吉尔挠挠头,“这不太正常。”
尼莫顿时感到手里的法杖滑溜了很多,他的手心准是在迅速冒汗。
“总之小心些。”杜兰·弗吉尔声音很低,“我们马上就要到……嘘。”
他左手突然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右手拿起画笔,在空气中迅速甩出一串粗犷的痕迹。空气仿佛被那支笔着了色,随即笔迹化为淡淡的影子,将他们隔离在黑暗之中。
尼莫默默放下手,暗自庆幸了几秒——他一个紧张险些忘记法杖直接施法。
这会儿他们离寂静教堂足够近了,近到能看清它大致样貌。对于一栋大型教堂来说,它的形状十分不规整,略带扭曲的建筑透出丝凄凉而诡谲的美。一辆漆黑的长马车正向教堂的方向前进,赶车人的脸整个被宽大的白布缠紧,但他——或她——显然不打算浪费精力处理马车后的笼子。五六个不怎么壮实的身影正拥挤在一起,锁链摩擦的声音在沉寂的黑夜中格外清晰。
是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青年,尼莫倒是能看得清。笼子里面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也顶多和他同龄。
“那是什么?”尼莫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口水,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是给魔王的祭品。”弗吉尔的脸色难看至极,“该死,时间明明不对……这下我们有麻烦了。”
第99章 魔王的雕像
造型笨拙沉重的长马车吱吱呀呀地远去, 尼莫的目光黏在黑暗中的笼子上,直到它消失在愈发密集的枯死树丛之后。
“麻烦?”他终于回过神来,将脸转向身边的弗吉尔。
“祭品会提前一周准备, 但离新月明明还有两周。”杜兰·弗吉尔的声音很低。他的肤色和发色本来就挺深, 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之中愈发引人注目。“如果祭品已经到了, 那么缄默骑士也会提前回来。我们得抓紧时间——一旦祭祀正式开始,寂静教堂会彻底封闭。”
“……祭品会怎么样?”尼莫将沙角梅压在舌底, 握紧手中的法杖。
“不知道, 每个月的做法都不一样。”弗吉尔声音平板, “您别费心啦, 他们死定了。”
尼莫再次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没有答话。
“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弗吉尔望向不远处宏伟的建筑,表情十分复杂。“没有什么封锁的迹象,我们大概能赶上。一会儿到教堂后……嗯,您不需要特别注意什么, 我认为您现在的状态十分不错——上级恶魔的种类太多,恶魔术士的异化又千奇百怪。他们不会闲到去确定每一个临时访客的真实阶层。”
“信徒间冲突多吗?”尼莫立刻确认。
“难说。”高大的男人轻叹道,“这也是我担心的一点……您号称恶魔术士,恶魔信徒应该不会主动招惹您, 但您最好不要和真正的恶魔术士起冲突。”
“知道了。”尼莫简单地答道。
“至于您想知道的恶魔信息……藏书室是向所有人开放的, 不过能看到多少全凭实力。明天日出之后, 我可以为您引路。”弗吉尔把玩着手中的画笔, “其实您不用太紧绷, 深渊教会和一般宗教……有点差别。信徒们大多比较自我, 他们可不会其乐融融相亲相爱。只是作为访客待上三天,暴露的可能性很——”
“您不用说了。”尼莫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迅速打断了对方的话。
“一会儿您记得叫我‘杜里’。”弗吉尔打理了理身上的衣装,没有拿下皮带上稀奇古怪材料的意思。“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这里可不适合用真名,既然是黑章,您一定有个惯用的假名吧。”
他还真没有。尼莫迅速搜索着记忆,几乎是立刻有了主意。“‘怀特’。”他严肃地说道,“您可以这么称呼我,弗吉……杜里。”
“怀特先生。”弗吉尔郑重地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然而等他们真的到了寂静教堂面前,尼莫发现自己的心理准备还没有做足。
近看起来,寂静教堂的结构显得更加宏伟而扭曲。长长的台阶直通教堂大门,两侧却没有其它宗教喜爱摆放的大理石雕像——台阶两侧立着绞架般的石台,倒悬着白布包裹的尸体。尸体被裹得很严实,只有一双双青白的脚露在裹尸布外,被吊索捆得紧紧的。它们安静而直挺挺地垂在空中,微弱的腐臭味道被呛人的熏香掩盖。
没有任何其他照明。微弱的月光下,那两排白茧似的东西让人脊背发凉。
尼莫往嘴里整整塞了两颗沙角梅,尽量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靴尖。可这次他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在两人的脚踏上石阶后,窃窃私语声瞬间从两边响起。尼莫头皮一炸,他最不想看到的场景终于还是出现了——
离他们最近的两具尸体开始摇晃,其余得依旧静默如雕像。那两具白布包裹的东西越晃越快,最终不自然地直直朝向两人,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坠。白布底下的窃窃私语声越发响亮,伴随着令人汗毛倒竖的嗅闻声。
“深渊的味道。”它们用黏腻的嗓音低语,“合格,合格。”
尼莫差点踩空一级台阶。他强忍住发问的冲动,将一部分体重分到手中的法杖上,尽量平稳地继续前进。他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了——那些他以为是“裹尸布”的东西变换了下位置,在尸体表面非常缓慢地蠕动。
“教会的看门狗。”弗吉尔简洁地解释,棘尸鸟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在上面生了根。“一般情况不咬人。”
尼莫向下扯了扯兜帽,尽量缩小自己的视野。尸体们挨个晃近的视觉效果十分惊人,比起这个,他宁愿去面对十只西摩尔蠕虫。他真心不太想知道这些东西要怎么咬人。
“没有地表魔法的臭味。”
“没有过量通讯的臭味。”
“……”
“同伴的味道。”
等他们踏过最后一个石阶,最后两具尸体也下了结论。尼莫能感到自己后背的里衣已经被浸得透湿。他颤抖着松了口气,望向面前的教堂大门——
大门眨动着其上的无数只眼睛,回望着他。
“……这个任务我绝对要多讨些酬金。”尼莫咬牙切齿地移开视线。
“您说什么?”
“没什么。”尼莫没控制好情绪,他用一种罕见的悲伤语调说道。“我们走吧,杜里。”
走在前面的弗吉尔没有犹豫,就像门上那些眼睛只是普通的装饰花纹似的。他直接伸手推开大门——门缝里露出一点昏暗的光。
“您先请。”弗吉尔顶着其中一扇门,毫不在意地赤手按上几只眼球。他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副古怪的方形面具,黑色面具用红漆涂了个古怪的符号。“恶魔术士先行,怀特先生。”
尼莫一脚踏进寂静教堂的大门。
下一秒他就想出去了。
他真的应该珍惜路标镇那段贫穷却正常的时光,尼莫望着眼前的景象,有点欲哭无泪。寂静教堂内部的装潢倒是正常,温度比室外微微高些,光线仍然稍嫌昏暗。那股子难以名状的腥臭和熏香的混合味道更加浓重。而里面的活物——
如果能把孩童们的噩梦收集起来煮成一锅粥,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场面。尼莫有几秒甚至怀疑向来正直的骑士长是否在蓄意坑他,眼下他根本是因为“过于正常”而最显眼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