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眼望去,里面的活物大致分三类。
第一类,绕着主人移动的低级或中级恶魔,纯粹的小型异形,几乎没有重样的。第二类便是他们的主人——恶魔信徒们统一戴着和弗吉尔一样的面具,没有露出半点脸孔。
第三类数量最少——
离他最近的是一团黑色油状物,而其中漂浮着一颗半融化的人头。那团焦油似的东西从他的脚边爬过,头颅浮起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而他十几步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男子,看起来倒还是正常的人形,只不过眼眶,鼻孔和嘴巴里都探出了大量的活动触须,五官几乎撑得看不出原来的结构。前排有位情况类似的,不过看背影是位身姿曼妙的女士。从这个角度只能看清她戴的黑纱帽,以及大得不太正常的头部。
尼莫能明确地感觉出这些“人”和室内其他生物的实力差距,这些都是真正的恶魔术士。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弗吉尔不和他一起伪装成恶魔术士了。现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和这个鬼地方格格不入。而他们的委托人很可能完全误会了他的强作镇定,真心相信他胸有成竹。
尼莫差点把那根临时拼凑的法杖握断。
“来访者。”站在讲道桌前的恶魔术士冲他们点头示意。这位看上去是恶魔术士中最“正常”的那个——他只不过是脸上没有五官,只剩一张嘴。相比起来真的正常极了。
戴着面具的弗吉尔低下头行了个礼,尼莫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好在那恶魔术士看起来并不介意。
尼莫被讲道桌后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座栩栩如生的怪物雕像。和他见过的恶魔们相比,它不算特别庞大的类型,但那副扭曲的样貌却远超他见过的所有东西。寂静教堂的中殿宽高都十分惊人,那怪物雕像却撑满了中殿的整整一面墙。他一时看不清它有几对前肢,只能看出那些撑着墙的前肢强健有力,末端的勾爪如同死神的镰刀。它的头颅倒不大,只有一个成年人的长度,微微低垂着。头颅两侧的几对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像是被眼魔侵蚀的龙首。
雕像的其余部分同样扭曲而美丽,只不过每个紧绷的线条都透出一丝让人战栗的寒意。
“那是尤里瑟斯。”弗吉尔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比起解释,那更像是一个提醒。“上代魔王的雕像,它的大小和本尊差不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而那些声音并没有真正钻进尼莫的脑子。他定定地望着那座雕像,一时无法分辨心底突然涌上的奇妙感情。
讲道桌前的恶魔术士打量了两人一会儿,失去兴趣似的收回视线。
“怀疑一切。”那只有一张嘴巴的人继续讲道,被法阵扩大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在宽大的中殿中回荡。“先行之人总会遭到质疑和迫害。我相信各位接触过不少地表宗教,他们在权势和利益面前停住脚步,从不会进一步向信徒阐明这世界的真相。”
“一切归于对神的信仰,一切归于所谓的善恶。他们的眼睛被蒙蔽,思维被桎梏,仅凭自己的认知去度量世间万物。在面对肤浅的质疑时,各位只需要持续思考,持续怀疑,并发出质问——”
“为什么恶魔是‘邪恶’的?若说伤人——野兽伤人,人亦伤人。”
“为什么要将魔王称呼为‘魔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恶魔的权力结构与人相近,这个概念到底何时出现的?”
“为什么深渊之底永远都有……且永远只有这么一个异常强大的生命?既然声称魔王不会降临地表,又为何要远征?”
“永远不要停止疑问——这世间的常理,真的是‘常理’吗?”
第100章 巴格尔摩鲁大人
“怀特先生, 这边请。”见尼莫一副马上要坐下听讲的架势,弗吉尔连忙低声说道。他把音量控制得足够礼貌,但又能让离他们最近的人们听清。
那位只有嘴巴的讲道者声音十分动听, 语调仿佛带有魔力, 能让人情不自禁地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尼莫愣住几秒, 狠狠咬了口嘴里的沙角梅。伴随着几乎要将人呛出眼泪的酸味,他瞬间回忆起了自己所处的现况。
“魔法的本源是什么?我们有理由认为……”讲道的恶魔术士已经彻底无视了他们。
尼莫一只手扯了扯兜帽上沿, 争取只让自己露出半张脸。随即他挺直脊背, 尽量沉稳地跟着弗吉尔离开大厅。弗吉尔似乎对这里的构造十分熟悉, 他贴墙向中殿的左侧走去, 直接绕进一个长走廊。尼莫憋了一肚子问题要问,但对方目不斜视地在前面走着,他也顺从地没有开腔。
路过得有几十盏香薰灯后,走廊的两侧终于出现了房门。深色的厚木门上雕刻着两个上下相交的对称圆弧,中间被一道竖线规整地分开。弗吉尔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和其他房门上相同的印记不同, 这扇门的标记正在昏暗的阴影中闪烁着冷冷的荧光。“您可以住在这里,作为您的‘助手’,我会住在侧边的仆役房间。”
深渊教会的访客房间给人的感觉同样冰冷。里面没有什么古怪的装饰,倒不如说, 逼仄的房间内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张搁着书的长木台, 外加一张石床。从窄得让人窒息的侧门能瞥到一点仆役房间, 里面甚至连张床都没有, 只在角落里堆着枯黄的干稻草。
好在足够干净, 没有灰尘。
两人都进入房间后, 弗吉尔小心地将门从内侧锁上。他掏出画笔,随便在空中涂了几下。本来就缺乏颜色的石室内瞬间变得更加灰暗。随即他从肩膀上拿下一个不太大的布袋,伸手进去掏了半分钟,终于掏出个已经烧得差不多的黄白色蜡烛头,随手掷到木台上。
直到它燃起足足有半米高的细长烛焰,尼莫才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蜡烛。
“我们现在可以自由交流了。”弗吉尔说道,他取下来脸上怪异的面具,声音依然很轻。“不过音量越小越好。”
“您对这里很熟。”尼莫拿起木台上那本没有书名的书,借着烛光仔细端详,它的皮质封面上印着和门上一样的符号。
“是的。”弗吉尔直率地点头道,“或许比您想象的还要熟。”
“我们什么时候正式行动?”尼莫摩挲着书封,狠狠舒了口气。他舔舔因为紧张而略微发粘的嘴唇。“如果信徒们在夜晚活动得比较多,行动时间在白天比较好吧。”
“今晚我会出去转转,弄清祭祀提前的原因。”弗吉尔凝视着烛光。“事情好像有变,我们得等现况确定后再商议细节。您可以在房间休息到天亮。”
“我能今晚去藏书室吗?”
“最好不要。您看,离天亮不剩几个小时了。正午左右比较好,到时候绝大部分人会回房休息。最重要的是,深渊主教绝对不会在正午到处闲逛。”弗吉尔耐心地解释道。
“深渊主教?……是那位在讲道的人吗?”
“深渊教会没有教皇,它由十二位主教轮番40" 迷途_年终0 ">首页 42 页, 管理。”弗吉尔面色严肃,“不是刚刚那个讲道人,但您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个月的掌权主教是那个戴着纱帽的女人,黑根·英格拉姆。”
“好。”尼莫爽快地应道,“那么正午再说。”
“我在天亮后不一定能及时赶回来,这样,我给您留个藏书室的路线图。”弗吉尔拿出一个薄画板,用炭笔迅速描绘起来。“您可以自己去……您在认路方面没有困难吧?”
“我对我的记忆力有自信。”尼莫小声说。
“实在对不住。”弗吉尔叹了口气,不太自在地揉揉鼻子。“我答应好带您去的。”
“不用在意,常有的事。”尼莫终于放下兜帽,散开的头发蹭得他后颈发痒,他有点不太习惯。
弗吉尔再次戴好面具,将一个裹得很紧的纸袋和一片薄薄的水晶放在木台上。“这是干粮,深渊教会不会向来访者提供饮食。您应该会凝水的法术吧?”
尼莫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他收起炭笔,将薄画板和桌上的东西放在一起。“还有这个路线图……我先出门了,您好好休息。”
随着弗吉尔的离开,房间内所有事物的颜色恢复了正常。尼莫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他把法杖一扔,甩掉鞋跳上石床,抱着书缩进房间的一个角落。黑影从他的身周腾空而起,贴上房间每一个薄弱的缝隙,同时将门死死堵上。
日出前把这东西看完,日出给奥利弗报个平安。然后他绝对要一口气睡到中午。
然而奥利弗那边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轻松。
缄默骑士们离开后,奥利弗苦兮兮地开始再次涂画伪装法阵。他时不时用手摸一下口袋里的水晶片——尽管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他总是忍不住去摩挲几下。
“如果你在担心尼莫。”安又一次提前完成了隐匿法阵。“我可以向你保证,别看那群缄默骑士样子骇人,你的甜心能独自一人干倒整支队伍。”
“实力是一回事,心情是另一回事。”奥利弗这次画得比第一次快得多,“希望他们那边顺利点。”
他满意地扔掉树枝,对新画好的法阵点点头。而三秒之后当他再次触发那法阵时,奥利弗一瞬间有点哭笑不得。他们再次藏在了树后——他的帐篷可能永远搭不好了,奥利弗有点忧郁地思考道。
这次的来者与缄默骑士没有一处共同点,可以说是彻底相反。男人骑着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身上的银色盔甲在月色中闪着朦胧的光。他没有戴头盔,酒红色的短发十分柔顺。
“……这里要办骑士展览吗?”安小声嘟囔道,“为什么拉德教的审判骑士会单枪匹马来这种鬼地方?”
她的声音非常低,低到近在咫尺的奥利弗都听不太清。然而不远处的审判骑士蓦然转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他掉转马头直冲过来,并在马上伏低身体,手中的长剑闪着银光。
这次安骂了句响亮的脏话。奥利弗悲伤地扫了眼再次失去效力的伪装法阵,拔出安息之剑。
这场战斗比他们想象中的简单许多。
“您别挣扎了,好吗?”奥利弗开始第三次涂抹伪装法阵,眼神空茫。而那位审判骑士正被藤条缠得死死的,被关在冰刺聚集而成的简单牢笼里。“我们真的什么都不会做。”
“卑鄙的黑章!”审判骑士的语气里还带着震惊,“你的步法……那是审判骑士的高级步法,你到底是从哪里——”
从你们的前任团长那里学的。奥利弗在心中答道,同时闭紧嘴巴。面前人的动作完全是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劣化版,他一抬剑奥利弗就能反应过来他要怎么动作。整场战斗甚至没能持续五分钟。
连富勒山羊都没挪个地方,它还在原地安详地嚼着草叶。
“看来克……咳,那个谁的训练效果不错嘛。”女战士显然也开始对重复布置隐匿法阵感到厌烦,她开始用行李里的胡萝卜逗弄那匹白马。“说起来,带着这么个家伙,我们真的还要藏吗?”
“我们只是在执行和深渊教会相关的任务。”奥利弗揉揉脸,走到那位审判骑士的面前。“您不需要关心我们的来历,我们这几天就会离开。”
“这几天。”那骑士不屑地哼了声,浅蓝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你们倒是真会挑时候。”
“说到这个,您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那审判骑士梗住脖子,摆出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
“怎么办,团长?”安打了个哈欠,“他一副不想放过我们的样子。”
“打晕扔掉是个好主意,我们这里倒是有驱兽的药粉,可以保证他活着醒过来。”奥利弗揉着太阳穴,“可是如果再来一队缄默骑士,这位先生绝对会被发现。”
“所以?”
“先带着。”奥利弗停住画法阵的手,自暴自弃地继续支起帐篷,无视了审判骑士愤怒的目光。“反正他也做不出什么事……安,这次你来画伪装法阵吧。”
那位审判骑士显然不相信面前两个蛇级黑章会就此罢休。直到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两个人蹲在帐篷前面开始用小锅煮汤。
“你就差把水晶片丢进汤里煮了。”安用剥了皮的新鲜树枝戳了戳汤里煮软的胡萝卜,口气里多了些怜悯,“太阳还没出来呢,放松些。就算寂静教堂整个爆炸,尼莫也不会有事。”
奥利弗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手里的面包,然后眼看着就要把水晶片塞进嘴里。安伸出沾着汤的树枝,将奥利弗攥着水晶片的手慢慢压下去,又敲了敲他摩挲面包的那只手。
“你该庆幸狄伦不在场,不然他准能嘲笑你一个月。”女战士摇摇头,“年轻真好。”
朝阳终于冒了个头,同一时刻水晶片突然爆出裂纹,奥利弗整个人在原地弹了一下。
“奥利?”尼莫的声音从水晶片中传来,“我们混进深渊教会了。”
“情况还好吗?”奥利弗保持着语调的平稳。随着对话,水晶片上的裂纹愈发密集。
“……”尼莫的声音停顿片刻,“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我更喜欢拉德教。”
奥利弗弯起嘴角:“没事就好。”
“还行吧。”尼莫的嘟囔声里透出些不满,“没跟你一起行动,稍微有点不习惯。”
水晶片啪地碎裂,通讯被迫终止。奥利弗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表情有点发僵。几步之外的审判骑士硬撑着整夜没合眼,此刻他正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场面。
“是啊,惊天大阴谋。”安给自己盛了碗汤,多戳了块煮烂的肉干。“那是我们团长的男友,刚刚传达了深渊教会审美不行这么一个重要情报。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这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