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默默点头。
王修声音温暖平和:“陛下要为国柿遮风挡雨,国士才能一往无前。陛下,摄政王算国士吗?”
这一下把皇帝陛下问愣了。六叔算国士吗?他好像下意识认为六叔不是臣,可摄政王就是臣。
“摄政王此时,亦需要陛下庇护。”
“可是……”六叔明明是大人,而且看上去那么厉害。
王修柔和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江山社稷四海五湖都是陛下的,都需要陛下的庇护,摄政王也一样。国柿在长成参天大树之前,无力自己对抗风雨……”
摄政王上朝,车驾停在午门外。十三道御使齐声背诵:“凡大臣、小人构党,作威作福乱政者,劾!”
摄政王下马车,威仪肃穆地穿过去,火色的亲王常服,燃烧一路。
摧枯拉朽。
承天门外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倒死谏,武英殿内群臣亦跪:“奸佞祸国殃民以媚上,臣等忠言逆耳而获罪,臣等无悔!”
皇帝陛下感觉到没顶的压力,他差点坐不住。武英殿应该是听不见承天门外声嘶力竭死谏的声音的,但他耳边隆隆作响。
周烈京营随时准备进城勤王,京营一动,在山东的宗政鸢立刻北上。周烈感觉到空气中大火焚烧的焦灼,一条歹毒的引信在呲呲蔓延,直奔紫禁城去了。周烈心中比金兵围城时还恐慌,纵然摄政王沉着从容,周烈却觉得整个朝堂就是一锅将开的热油,烈火燃烧,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泰山将崩的那一刻,宫外登闻鼓的声音响起。
咚,咚,咚,鼓声并不大,惊起整个京城。
太祖所立登闻鼓,百年没响起,人们几乎淡忘了它的存在。就在这普通的一天清晨,允民伸冤上告的登闻鼓终于结束久远岁月的沉寂,在积尘中发出久违的震音。鼓音撼动大地,那声音是太祖时期的巨兽,刚刚醒来,慢慢睁开眼睛,一步一步踏着鼓点,走向紫禁城。
咚,咚,咚……
民击登闻鼓,天子驾前亲审。
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闯进武英殿,满脸惊悚:“有人敲响了登闻鼓,有人敲响了太祖登闻鼓……”
满朝皆静,摄政王威严的声音在所有人头顶盘旋:“何人有冤?”
“敲鼓的人说,曾芝龙有冤,曾芝龙有冤!”
那一瞬间,殿上所有人都听到了震彻天空与大地的鼓声,沉重悲壮,激奋昂扬,震慑鬼魅,警醒乾坤。
第159章
大晏开国太祖皇帝立登闻鼓于三法司门口, 取“登天子闻”之意, 平民击鼓鸣冤,皇帝必须亲自审理。太祖时期这面鼓就是帝国最凶狠的眼睛,不眠不休盯着承天门前所有的官衙值房。然而……太祖百年之后,这只眼睛无可奈何寂寥地闭上,再无人敢敲击登闻鼓。
大晏帝国的一个清晨, 三个衣衫褴褛的福建人敲击沉寂数百年的巨鼓, 鼓声隆隆, 太祖时那只立在所有官员身后虎视眈眈饥欲啖骨的巨兽倏地睁开了催命的眼睛。
承天门外, 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着大声背诵太祖亲笔御制。
三法司外, 登闻鼓凶悍的声音一下一下锤击着帝国的心脏,直达云霄。
同在承天门外御街上,声嘶力竭的两种声音,东西对峙, 遥遥相望。
“曾芝龙冤,曾芝龙未反!曾芝龙冤, 曾芝龙未反!”
武英殿上, 在可怕的寂静中,摄政王微微一笑:“登闻鼓,终于又响了。陛下知不知道登闻鼓?”
皇帝陛下一愣一愣的:“太祖爷爷立在三法司门口,登闻鼓一响, 天子驾前审案, 推诿延误者欺君论处……”
自来登闻鼓并不是那么好敲的,“登闻三击血沾襟”, 下一句却是——
皇纲一日开冤气,青史千年重壮心!
摄政王站起,面向群臣,对张敏喝道:“还等什么!把击鼓鸣冤之人带上殿来!天子驾前审案,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张敏领命奔出武英殿,摄政王越笑越狰狞:“登闻鼓伸民冤平曲直,是国法,更是祖制。”
武英殿跌入深渊,小皇帝突然感觉不到任何声音。他坐在宝座上,抬头看站在自己身前的六叔那挺拔的背影,风匍匐在六叔脚下,六叔赤炎火红的常服袍子边儿一荡,拍着黑色的靴子。
三个瘦骨嶙峋一身破烂的人挑着扁担,踉踉跄跄地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其中领头气度很好的人自称闽军头,递交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是福建海防军陈同知的亲笔奏章。”
他们本来是四个人,为了保护这封信,在路上去了一个。
剩下三个。
富太监端着托盘呈上那张皱皱的纸。摄政王一挥手:“王修上来验看!”
无声无息当值的王修躬身上来,查验陈春耘奏章。确实是他本人笔迹,从内容上看,陈春耘发了两份一模一样的文书,一份走研武堂驿马,另一份……走清远都冲锋舰船的海路。
“温州府回报,并未接到任何从福建府出来的研武堂驿马。”王修道。
摄政王冷笑一声。
陈春耘上报,曾芝龙一路赈灾分粮,顺便查了福建府粮库的账目。粮库账目出入非常大,陈春耘怎么都核不上。一日抓到延平府粮库所用砝码,入库出库竟然是两套,完全不一样重。据库房小吏交代,是福建总督府统一铸造下发的砝码。不光赈灾粮,所有粮食总是一入库便再无踪迹可寻,地方私铸砝码可能只是惯用伎俩之一。福建一次欠收,便赤地千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今用十八芝清远都冲锋舰船送砝码至天津港,请圣上与殿下裁决。
闽军头和其他两个人跪在地上,指着破破烂烂的两个挑子:“大帅交代的事情,我们幸不辱命,两套砝码都在!”
闽军头不敢看殿上站着的高大男人,那应该是摄政王,站在云端捏着生死的神,但是为了大帅闽军头豁出去了:“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我们大帅冤!十八芝根本没反,是福建水师突然攻击我们,泉州港口连发大炮,把运送砝码的清远舰船击沉才罢休!”
吏部右侍郎林轩怒道:“你十八芝是不是首先炮击福建水师艨艟!”
闽军头不慌不忙:“陛下,殿下,当时十八芝先开炮不假,那也是因为福建水师的艨艟船点燃大火直直往宣威战船身上撞!所有福建水师全部登船追着我们清远运送砝码的船打,连岸上都向我们开炮!天武天威捧日宣威为了保护我们才被迫还击,否则我们早就葬身鱼腹,含冤莫白,福建总督胡开继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摄政王灰沉沉的眼睛冷厉地对准闽军头的方向:“你是说,曾芝龙未反,一切都是被迫的?”
闽军头咬牙切齿:“殿下,卑职这一路东躲西藏,夜不能寐,心里也在来回想这件事。马车一出延平府就被人跟上了,卑职以为只是一直没找到时机动手。现在想来,这一切居然都是个套。十八芝没有大帅命令绝对不会擅动,四都卫战船全在港口停着,只有清远舰船接到任务要离港。清远舰船不出,福建水师便不来盘查。福建水师不来盘查,便无法诱使四都卫船开炮。十八芝一向同进同退,一艘战船遇到挑衅,所有战船一起开火,福建水师这才认定我们犯上作乱!”
摄政王一蹙眉:“曾芝龙不在船上?”
闽军头回答:“是的,当时大帅还在延平府主持分赈灾粮。他们没在陆上击杀我们,想来就是怕惊动大帅,大帅当时如果在旗船上,我们十八芝哪里至于给人打成这样!他们有意把大帅跟我们分开,现在大帅困在福建,生死不明……”
所有臣子都是跪着的,跟这三个福建人一起跪着,摄政王根本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何首辅虽然也是跪着的,闭目养神,一声不出。他身后是刘次辅,悠悠问道:“你们说清远舰船被击沉,那你们又是如何把这么沉的砝码运来京城的?”
闽军头大笑:“大官人是想说我们这砝码是假的?陈同知奏章里记录了每个砝码的实际重量,一秤便知。至于我们是如何进京的,只怕大官人不屑听,不想听,不爱听!”
站在武英殿上的摄政王一步一步走下来。武英殿御座前只有三阶,他下一阶,跪着的臣子心便在胸腔擂一下。摄政王向前一步:“你说的可都是实情?”
“是实情,曾芝龙冤!”
“你可知登闻鼓并非平白能敲的?”
“卑职知道,曾芝龙未反!”
“这武英殿上有陛下,下有大晏肱骨,他们全都看着你。孤再问一遍,你说的可是实情!”
闽军头重重一磕头,大声道:“曾芝龙冤,曾芝龙未反!”
皇帝陛下藏在摄政王身后悄悄一揉眼泪。曾芝龙如果真的未反,国士便未辜负他。天子不负君子,君子不负天子。
沉静许久,闽军头盯着自己面前绣着盘龙暗花的靴子看。帝国的摄政王居高临下盯着他,他不敢不瑟瑟发抖。这才是真正可以倾天的权势,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闽军头听见摄政王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闽军头冷汗滚滚,直接趴在地上。
那不是笑声。
那是天罚。
“孤很好奇,福建的研武堂驿马到底怎么了。曾芝龙若造反,研武堂驿马为何毫无动静,总督驿马却能接二连三地送奏章进京。”
王修敏锐地观察到礼部右侍郎林轩开始颤抖。官,顶殿上下两张口。这么多官员顶着武英殿顶跪在这里,多少血盆大口。
何首辅突然冒一句:“臣谏言,此事必有蹊跷。事关国体,断不可贸贸然判罚。如今之计,传召胡开继与曾芝龙进京,详细盘查,审问个中缘由,也好追查赈灾粮到底有多少毁于炮火,多少用于救济灾民。”
摄政王转向何首辅的方向。他面无表情时便如神像,又慈悲又令人恐惧。何首辅直挺挺跪着,他好像特别能跪,跪太庙也是他最后一个倒。
摄政王笑了:“何卿所言甚是。”他低笑着玩味,“两套砝码。”
武英殿的风贴着地面盘旋,朝臣们仿佛跪在刺骨的水中。他们也的确看见了,水势汹汹奔流向殿中央的那两副破破烂烂的挑子,汇聚漩涡,绞杀血肉,无力回天,无法挽留。
“太祖祖训登闻伸冤,天子必须亲审,三法司佐审,涉案官员与苦主对簿公堂。既然登闻鼓已响,乾坤天子皆闻,此事便再无转圜。调南京驻军进福建,全境搜查类似砝码,彻查两种砝码铸造于何处。查封福建总督府与海防军帅府,着令福建总督胡开继,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及相干人等进京对质。既然众卿死谏曾芝龙有罪,那天子便审,就在紫禁城里,武英殿上!”
何首辅答非所问,下拜道:“臣,遵旨。”
何首辅必须保证曾芝龙能活着离开福建,以及保证海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的想要谋反。
曾芝龙,你最好别让我为难。
摄政王抬腿直直走出武英殿。皇帝陛下跳下御座,跟着离开。武英殿众臣跪着,肃穆无声。富太监倒挺忙的:“三位福建官人,跟着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走吧,陛下吩咐了安顿你们。千里迢迢来京不容易,歇几日,陛下自有公断。来人,把两套砝码抬走。”富太监乐呵呵一转身,好像刚看见跪着一地的臣工:“哟,诸位大官人还跪着呢?下朝了,散了吧,啊。”
第160章
一个清俊高挑的身影推开锦衣卫值房大门,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立即站起:“王都事。”
王修站在枝形灯一侧, 胧曈的光温柔地映着他,眸中灯火灿然灼灼。背后苍茫夜色的天幕中星斗和着他皎皎的眼神明明灭灭。一阵夜风撩起王修的衣袂,晃动了烛火,一瞬间也晃动了司指挥的神思。他渺茫觉得,王都事是从那个遥远的虚空降临的, 一身星月的光仍然未散。
王修问他:“司指挥看到那些砝码了么。”
司谦点头:“锦衣卫全部查验记录过了。陈同知的信没有问题, 不是伪造的。”
“司指挥不跟南京驻军同路, 而是去山东。到了山东, 自有快马将你送去登州, 从登州走海路下福建。”
“卑职即刻动身,尽快到登州。”
王修盯着司指挥看:“锦衣卫把这件事做得漂亮些,殿下看着。”
司谦面色肃穆:“不敢有丝毫懈怠。”
王修看司指挥,看着看着笑了。他一笑便如春风拂面, 温和而充满希望。他伸手,手心中一条触目惊心的蜈蚣大疤。骨肉匀停的手指落在司指挥肩上, 轻轻一拍。司指挥背后一紧, 感觉到肩上那条蜿蜒的蜈蚣。
“多劳锦衣卫,多劳司指挥。”
整个福建驻军都沸腾了,疯了一样搜查曾芝龙,势必要抓到他。总督府灯火彻夜不熄, 胡开继一定要眼看着曾芝龙人头落地, 这场闹剧才有个终结。十八芝常跟随曾芝龙左右的四支船队全部离岸,福建所有港口的炮口全部对着他们, 一旦接近就全力轰杀。只要这条恶龙不回海里,无论躲在陆地上的那个犄角旮旯,总能把他抓出来。福建驻军翻开了福建抓曾芝龙,多日毫无所得。
胡开继摔了茶杯,福建副总兵纪中赫苦着脸。福建的流民太多了!从延平府汀州府跑出来的流民涌向南边州府,堵都堵不住,如果混在其中,真的不好抓。早知道还不如先让曾芝龙踏踏实实把赈灾粮给派发下去,起码减少发疯往外跑的灾民。羊饿极了都咬人,何况是人,这时候围着延平府汀州府不让出来都晚了。
曾芝龙必须死,虽然曾芝龙的死亡只是一条通往北京摄政王脖子的连环套上的一节,却也是福建府上下躲祸的关键。
福建府没粮,都卖掉了。
只要曾芝龙一死,只要曾芝龙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