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开继眼睛都红了,曾芝龙在汀州府建宁府入库的粮可以用作平一部分帐,再跟北京上奏赈灾粮被曾芝龙炸毁或者私吞,等到下一批赈灾粮,或可平上所有账目。账目是干净的,赈灾粮是下拨了的,至于灾民饿死多少,他就不信姓李的有心情亲自来数!
“把旗峰挖开也要找出曾芝龙!”
福建府驻军的火把在夜色中连着天,蜿蜒蠕动,几乎点着福建所有山林。
南京驻军接到研武堂驿马传来的命令,留守司把总罗天率领驻军立刻拔营往福建开去。南京驻军拔营当日,山东登州水师多桅船扬帆南下,穿过舟山群岛。
舟山不愧是海盗湾,海岛星罗棋布,港汊河道纵横。大一点的港口居然不比正式的国家港口差,帆连成墙。夜色下舟山群岛上灯火点点,远远看去,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星空。登州水师的船特地绕着舟山群岛航行,并不想招惹这帮海盗。
司谦站在夜海中行驶的多桅船上,远眺熙熙攘攘灯火焚夜的海盗群岛。海岛间石礁暗流遍布,大船进不去,小船进去就迷路,官军等闲也不愿意招惹他们。各国海盗有些驻扎于此,有些随季风洋流去而复返,仿佛候鸟。海盗。司谦默默地想着曾芝龙。他见过曾芝龙,也是远远地一看。还真挺像舟山海盗湾的,远看天上掉下来一块星空美得慑人,激流暗礁之中全是鬼魅修罗场。
殿下看着锦衣卫。司谦想起王都事的话,五个手指扣住厚厚的船舷,一定要办得漂亮。
司谦望着福建的方向。海风迎面而来,在诏狱呆久了的锦衣卫指挥使嗅着,像是夹着一丝丝血腥味。
福建驻军还在搜查曾芝龙,福建海防断事司断事宁一麟袖着手冷眼看着福建总督发疯。天高皇帝远不假,真当自己是土皇帝就蠢了。副总兵纪中赫笑着问宁一麟:“何首辅他老人家还好啊?”
宁一麟表情平淡:“还好。”
纪中赫点头:“历年迎送酒席寿仪,总督府从来没漏下过。何首辅还好就好,咱们来日方长呢。”
宁一麟看一眼纪中赫:“抓不着曾芝龙,也不用上我这里发疯。何首辅春秋鼎盛,也不劳你们惦记。”
纪中赫咧开嘴笑得不阴不阳:“在海面上做的生意,一直以来多得何首辅照应。何首辅的恩情全部铭感五内,铭记于心。总督说了,每日念叨念叨,不忘本。”
宁一麟心里一凉:“你什么意思?”
纪中赫乐呵呵:“您说呢?”
宁一麟冷下脸:“我不知道曾芝龙在哪儿。你倒给我个理由救曾芝龙?”
纪中赫嘟囔,倒也是,何首辅为什么要保曾芝龙?曾芝龙是个太大的异数,他突然杀进福建,破坏了平稳安详的官场平衡。
“可也谢谢他啦。杀了徐信肃和余子豪,咱们生意的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宁一麟嫌恶一甩袖子:“谁跟你咱们?何首辅只是鼓励港口货赀交易,毕竟摄政王殿下为了广州市舶司贸易船只越来越少而忧心。如果福建泉州港口贸易不断,正好为朝廷分忧。”
纪中赫喉咙里滚着嗤嗤的诡异的笑声:“何首辅向来做事滴水不漏,可是别人也是会给自己留退路的。你是何首辅女婿,本来你举荐曾芝龙进京,跟胡总督闹了个不愉快,现在无论是徐信肃还是曾芝龙全都不在了,那干戈也没了,只有玉帛,海上和气生财的玉帛。”
宁一麟闭上眼,吸一口气吐出来,再睁开眼:“我不知道曾芝龙在哪儿。”
纪中赫那烦人的笑声还没停,下流猥琐:“曾芝龙猛一见是挺惊为天人的,但是美人这东西,杀之不尽。何首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宁一麟额角青筋绷起:“滚!”
宁一麟把纪中赫轰走,手心里又凉又滚烫。对,当断即断,总督府这事儿,是时候分割清楚了。宁一麟咬牙切齿,上前一关门,一转身撞上一个高个男子。他头发一竖,差点尖叫。那影子把自己的斗篷往上一撩露出脸,宁一麟扶着桌子,一手抄着笔洗想砸过去,那人亮出一块令牌。
锦衣卫令牌。
“鄙人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在武英殿上见过宁断事,只是宁断事可能没见过鄙人。”司谦递上印信,声音刻板而无起伏。
宁一麟两股战战,面上波澜不兴,仔细查阅印信,心里怒骂我这书房成了菜市场了!
司谦的眼神没有温度,仿佛能扎穿皮肉切到骨骼。他上下一扫宁一麟,宁一麟心里毛骨悚然。
“卑职奉摄政王殿下之命,为曾芝龙将军洗冤来了。”
宁一麟懵了:“摄政王殿下怎么会知道……”
司谦微微一歪头,似乎疑惑:“摄政王殿下为什么不会知道?”
宁一麟干咽一声:“清远舰船都被炸沉了……”
司谦略略一笑:“宁断事,南京驻军快到了。”
宁一麟张着嘴:“福建没接到任何通知啊?”
司谦盯着宁一麟看,看得宁一麟汗透衣衫,最后慢条斯理回答:“有人千里迢迢上京,冒死为曾芝龙敲了登闻鼓。”宁一麟一听登闻鼓,一屁股坐地上。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自己是被震惊得,还是……一口气松太狠抻着了。
司谦低头看坐在地上宁一麟,冒一句:“宁断事,您有愿意为您敲登闻鼓的人吗?”
宁一麟被司谦问得神魂巨震,身体一抖。司谦更弯腰压下来,两只见惯血肉看透冤魂的眼睛轻而易举穿透宁一麟的心:“何首辅有吗?”
宁一麟觉得立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个人,是一个兵器,一把刀或者剑,天生为剖人而来。
司谦轻声道:“既然没有,那就保全自己,千万别真到需要敲登闻鼓那一天。摄政王殿下力掌乾坤,明察秋毫,值得效忠。”
宁一麟一抹汗:“司指挥的意思,下官全部明白了。司指挥想要查粮库的事情,下官多少知道一点。胡总督掺和海面生意不是一两年了,在福建利益盘根错节根基深厚,如果没个明白人,司指挥在福建根本查不到什么。宁一麟不才,愿为摄政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司谦伸手拍拍宁一麟:“我们都是为了差事。完成差事,你我都好。我现在想知道,福建研武堂驿马,怎么了?”
南京驻军路过温州,进入福建,直奔总督府,奉旨搜查砝码,查封总督府,押送福建总督胡开继进京。福建驻军正沸反盈天地抓曾芝龙,突然看见南京驻军浩浩荡荡打着皇旗入境都懵了,稀里糊涂要反抗。留守司把总罗天举着圣旨骑在马上在火把光影里皮笑肉不笑:“胡总督,敝营奉旨办事,你可别犯上作乱啊。”
胡开继愤怒:“我冤枉!”
罗天笑道:“进京到了武英殿,陛下和殿下自然听您喊,您跟我喊没用。”
胡开继盛怒:“曾芝龙的手下污蔑我,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些砝码就敢诬告朝廷命官,摄政王殿下何以偏听偏信!”
罗天更乐:“您别动气,气大伤身。铜铸的大砝码既不能凭空出来,也不能凭空消失,慢慢找就是了。福建这么多州府粮仓,挨个翻。要是埋了咱就挖出来,沉海咱就捞出来。熔了也不怕,这不是还得用工匠么,一同押解进京,总有说实话的。”
南京驻军闯进总督府的那一刻,福建副总兵纪中赫冲进后院密室内去取给何首辅历年上供的账簿。
消失了。
所有账本,全部消失。
南京驻军留守福建总督府,继续搜查砝码以及派南京户部度支科专人统查福建粮库账目。罗天亲自送胡开继到泉州港,一路上强硬却彬彬有礼。胡开继并未定罪,身着官服,官架不倒,凛然不可冒犯。罗天并不跟他着急,南京驻军跟福建素无来往,所以也不为他费心。不可近身,便用火铳队遥遥比着:“公务在身,您多配合。”
胡开继一甩袖子,走出总督府。上马车之前,胡开继转身看一眼总督府大门。大门两侧灯笼高悬,灯火映着总督府雄浑三个字。宦海沉浮莫测,白天尚是总督,夜里几为阶下囚。
罗天环顾四周,冒出一句感慨:“什么人情往来关系裙带,抵不过刀枪火炮啊。”
火把猎猎燃烧,映着南京驻军寒光流溢森森林立的刀刃。罗天笑:“胡总督,敝营必须保证你安全进京,保险起见,咱们坐船。”
胡开继一愣:“坐船?南京的船?”
罗天摇头:“不是,福建的船。”
到了泉州码头,胡开继一下马车,察觉港口已经被南京驻军接管,所有对着海面的炮口全部调回。他一抬头,巍峨如山岳的巨船缓缓靠向港口——曾芝龙的旗船!四都卫天武天威捧日宣威战船紧随其后,所有战船朝天放炮,激烈的炸响在海面磅礴热烈地奔腾,咆哮欢呼大帅归来。
胡开继一惊,猛地一转身,码头明艳的火光下,站着一个人。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背后炮火在海面上汹涌澎湃,他是自火海深渊而来的海妖,天生披光带焰。
曾芝龙。
胡开继说不出话。曾芝龙微微一笑,刹那间光焰在夜空中喷薄。
“胡总督,我们这笔账,是时候了结了。”
第161章
海妖在冲天的烈焰中微笑, 身后的影子随着火光在地上摇曳生姿。罗天一看曾芝龙, 脖子后面都一凉,心想海妖果然名不虚传。
“胡总督,请吧。”
胡开继怒得须发直立:“我好歹是朝廷命官,何须如此折辱我!你我二人同是上京对质,我却要坐你的贼船?”
曾芝龙笑出声:“胡总督, 你要不坐我的船, 能活着进京吗?”
胡开继睁大眼顿住。他是个以“善宦”出名的人。长袖善舞, 左右逢源, 阿谀逢迎, 全都恰到好处,仕途坦荡升迁顺利。然而蝇营狗苟这么多年,此时此刻,就在泉州港, 他竟然想不起来谁能拉自己一把。
想他死的人,应该不少。
曾芝龙逼近?7" 摄政王10 ">首页 59 页, 骸昂芏? 请上舢板。”
胡开继失魂落魄, 难堪至极,挺拔的背忽然坍塌下来。他稀里糊涂被人架着上了舢板,驶向曾芝龙的旗船。庞然巨物根本无法进港,只能远远地听着。夜晚的海雾中只有个危险蛰伏的轮廓, 那是随时能在海上掀起风浪的巨兽, 只应该出现在传说中。
舢板接近旗船,旗船放下一侧木梯, 陈春耘站在旗船的甲板上等候曾芝龙和胡开继。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旗船的时候,吓呆了。他以为自己要死在福建,面前突然出现如此庞然大物。陈春耘好赖在广州市舶司干了许多年,各国往来船只也不是没见过大的,曾芝龙的旗船着实吓着他了。像座漂浮的山,或者海航的宫殿。五层楼十丈高,这还只算甲板以上的部分。一般炮弹落它身上,就像挠痒痒。曾芝龙一扬手,行个文雅的泰西礼:“请陈同知登船。”
陈春耘这才发现自己张嘴张了很久,下巴都酸了。他若无其事地闭上嘴,袖着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战船跟在旗船左右竟然也不显得小,陈春耘这才知道当初曾芝龙驶去天津港的船,接自己下福建的船,在十八芝里可能只是排不上号的。
“战船都有名字,你的旗船叫什么?”
曾芝龙一挑眉毛,笑得飞扬跋扈:“余皇。”
你特么……真敢叫。当年吴王夫差的大楼船就叫余皇,这名说白了就是“吾皇”,夫差想要争天下,你也是?
陈春耘决定以后在给摄政王殿下的奏章中不提旗船的名字。余皇巍峨地漂浮在海面上,沉默地象征着对海妖的战栗与惊惧。恐惧产生臣服,海妖,便是海上的王。
陈春耘眼看着曾芝龙和胡开继的舢板到了,胡开继完全佝偻下去。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官威就是被抽了骨,软塌塌一堆皮肉。陈春耘觉得自己应该不适合做身居高位的重臣,因为他开始可怜胡开继。陈春耘自嘲,还重臣呢。除非自己能有张仪那个能耐,耍嘴皮子的,想多了。
胡开继走上木梯,看到陈春耘,陈春耘春风化雨地一笑,胡开继老泪纵横。
他一直想杀的人,居然镇定了他的心智。
陈春耘的微笑安抚了胡开继:“胡总督,请到客舱来,其余不必担心。既然摄政王殿下令您和曾芝龙进京对质,便一定能查清个中是非曲直。”
胡开继一声长叹。是非曲直?时也命也,让他遇上了曾芝龙,他完了。他看一眼曾芝龙,笑了:“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的胜利了,天不帮我而已。官场,你陷进来,便出不去了。记着我的话,你率领这么大的船队,迟早一天。”
曾芝龙看他一眼。胡开继挺直腰背,跟着水手去自己的舱室。曾芝龙对陈春耘一揖,把陈春耘吓一跳:“曾将军?”
曾芝龙难得没行泰西礼,有些生疏地长揖:“多谢陈同知拦着我,不让我去总督府。”
陈春耘眨眨眼,刚才曾芝龙在案上跟罗天说了会儿话,应该是罗天告诉曾芝龙总督府里有伏兵了。
曾芝龙算是头一回服陈春耘,陈春耘立刻站直了,袖着手,庄重微笑:“曾将军客气,都是同僚,应该的,应该的。”
曾芝龙也面带微笑,目送陈春耘潇洒一转身,一瘸一拐走开。陈同知跟着曾芝龙着实吃了苦,被福建的蚊子咬惨了,背后看臀部都……不大对称了。
曾芝龙的船队航行速度不快,因为余皇实在快不起来。陈春耘发现往北航行时越来越多的船队默默尾随余皇,都是十八芝的战船。一个巨型战船领一支船队,十八芝十七艘战船,共计十八支船队,全部汇合得是什么样,陈春耘竟然有点不寒而栗。十八芝个个悍不畏死,恶狼一样的战斗力在海面上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