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多少知道点陆相晟在右玉为了玉米的艰苦卓绝。朝廷嘉奖权道长是应该的,只是陆指挥也功不可没。能保下番薯土豆,再保下玉米,陆指挥得罪的人多了。白敬拈起一粒玉米,忽然对陆指挥心有戚戚。
为了种玉米,得有地。地从何来?陆指挥年前一到右玉就抄田分地,右玉逃跑的地主天地一律算无主。分了地开始筹谋耕种,规划垄亩,注重农务,才把民心安定下来。朝廷说不交租,大概是没人信的,这一点陆指挥根本不能着急。遇上伐高若峰,军垦地里玉米长得高大全去烧玉米,多少保住了土豆番薯。伐高若峰回去,陆指挥惩治烧地者的血腥杀戮恐怕不下于自己,何况陆指挥根本没有镇寇斩马剑。麦收过后果然不交租,才种上玉米。
也是唯一真正的大丰收。
陆指挥赌上自己的前程,才换来一粒玉米。权道长一心耕种令人敬佩,只是若没有陆指挥不惜一切地维护,断然没有玉米。不光玉米,土豆番薯大约也被土地原主人给损毁殆尽。
摄政王殿下是知道的,白敬想,殿下明见万里,他一定知道陆指挥为这一粒也许能挽救大晏河山的玉米所做的一切。
山东送来几回东西,才送来宗政鸢小心翼翼的信:
延安府有桃花吗?
白敬微笑回信:
延安府有桃花,来年春天,开满天地。
宗政鸢高兴得抱着小白又亲又蹭,小白特别生气,咩呀咩呀叫着,四肢蹬着。小家伙生气也不怎么咬他,只用肉垫软软地踩脸,狸花儿着急地在宗政鸢脚边打转,从它这个角度看,特别像是宗政鸢要吃小白。
“小白牙小白,你回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桃花开满天地,你站在桃花雪里,对我笑一笑吧?”
第196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秦军陆续换上厚衣物。白巡抚感谢魏姑娘率领针线娘子军在入冬之前完成冬衣, 赠送数斤棉花和贵重衣料。魏姑娘一面背药典一面用白巡抚所赠衣料给魏知府做了个大棉袍,结结实实挡风御寒。这衣料魏知府其实也没见过,据说是泰西来的,厚厚绒绒,魏姑娘给魏知府做衣服舍得下料子, 泰西衣料里絮上棉花, 跟穿一床大被子在身上似的。还不到穿这么厚衣服的时候, 魏知府偏偏穿着到处晃, 哪儿人多往哪儿站。
白巡抚正撞上魏知府捂一脑门子汗站着, 微微一愣:“魏知府?”
魏知府微笑点头:“白巡抚。”
白巡抚笑道:“魏知府今日穿得好精神。”
魏知府矜持:“小女粗通针线。”
后来魏知府热得实在有点受不了,才回去换了衣服。
大疫刚过,周边地区还得除疫,白巡抚日日领着秦军出城, 个个戴着面罩手套穿着大白袍,回城之前全烧掉。每次魏知府目送白巡抚出城, 心里都想, 还真是白修罗王率领众修罗战瘟疫啊。此次延安府大获全胜,陛下嘉奖,召吴大夫觐见。吴大夫离开延安府之前吩咐魏姑娘背医书,待他回来考校。
白巡抚出城, 魏知府主持政务, 忙得没时间吃饭。他比他闺女爱吃甜,白巡抚赠送的番薯所剩不多, 魏姑娘发现隔水蒸更好吃,就一天给魏知府蒸一个,等魏知府傍晚回家来吃口热乎乎甜软的。
魏知府回家,掰一半给魏姑娘,父女俩围着火盆分享一只不大的蒸番薯。魏知府喜欢连皮吃,啃着啃着忽发感慨:“你爹我年轻的时候,想推广芋艿来着。”
魏姑娘没听过这东西,魏知府叹气:“南边的东西,跟番薯有点像,比土豆小点,吃着饱腹。哈,当然没推广开。地主乡绅都不让种,我自己手里又没地。”
魏姑娘听着稀奇:“既然是好东西,为什么都不让种?”
“种别的就影响种麦子,给朝廷缴的租子不能少,给乡绅的自然就少了。而且农户种别的容易‘种野了心’,乡绅地主们自然不干。我那时候刚来延安府,想干一番事业,当头一棒。那时候你小,还不知道,鱼鳞册已经没了,卫所的田早不在官府手里。没地,没人听我的,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当初你爹我豁出去强制推广芋艿,说不定不用饿死那么多人,当然,也说不定你爹我早就被撸了官职,甚至丢了脑袋。”
橘色的火焰明亮温暖,魏姑娘漆黑的眼睛认真地看魏知府。魏知府脸上有愧,非常大的愧:“后生可畏。摄政王压着,朝廷现在不敢明着跟摄政王叫板参陆指挥。陆指挥在右玉杀了一大批乡绅,右玉送来给延安府救急的玉米,其实是被血浇灌起来的。”
魏知府有心事就爱跟魏姑娘说说,在蹉跎的岁月里,女儿是唯一能安慰他的人。
魏姑娘轻声道:“爹年轻的时候,没赶上摄政王殿下。”
魏知府长长叹息:“摄政王殿下还年轻,研武堂以后的坎儿多了。京察就快来了,那才是……暴风雨。”
“京察不就是官员考评,怎么会那么严重?”
魏知府默默地吃完番薯,连蒂头都吃掉了,嚼在嘴里,牙碜。
“摄政王殿下在一日,便能在风雨里护白巡抚陆指挥他们一日。摄政王不在了,咱们……也就到头了。”
魏姑娘没敢细问,“咱们”指谁。研武堂的将军们?研武堂将军们的亲信?还是……
大晏?
摄政王在鲁王府折腾“火室”,说白了就是建个棚,养一些春夏的蔬菜水果。王修冬天吃不上水果就容易上火,肯定不让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水果,又心疼北京市场上冬天水果太贵,不让买,摄政王自己种。
“你想吃荔枝我也能种出来。”摄政王强调。
李小二骑着黑鬼满院子撒欢儿,王修心惊胆战怕他掉下来,虽然是个小黑蛋儿,到底是个皇子,摔着磕着都不像话。李小二比皇帝陛下幸福,身边没有富太监死死跟着,就一个乳母,哪里能随便进入摄政王府。所以李小二来鲁王府,等于放飞天性,每次都滚一身泥才回宫。
王修站在院子里,老李指挥着人在鲁王府的地里忙,李小二和大黑狗玩儿得开心。落日已沉,天幕尚余一丝微光,赤金的一线在墨蓝的天边默默璀璨。微冷的风拂过王修的面颊,李奉恕抬头在余晖中看到王修在余晖中水润盈动的眼睛。
“冷不冷?冷就进去。”
王修身上披着李奉恕的大氅。他自己觉得自己不矮,但是老李的大氅都快着地了。他紧一紧大氅的衣领,微微一笑:“不冷啊。”
廊下厨房开始准备晚膳,木柴暖暖的焦香随风而起,轻轻飘来。
王修的心胀饱饱地满足。
赵盈锐在研武堂当值完毕,一本正经告辞,落落大方离开鲁王府,一撩前襟,撒丫子往书斋跑。今日书斋抄报发行,有赵盈锐大作。
书斋不但卖书,还刊印抄报,大书斋们联合搞了个抄报行,报子们每天收集新鲜事,刊印成薄薄几张纸。一开始只是在读书人之中流行,子曰诗云以文会友,或者研习商讨政事以备科考。再后书商觉得阳春白雪的钱要赚,下里巴人的钱也要赚,渐渐分出一些市井俗话的版面。再后来出现“报帖”,不像抄报那么详细繁琐,通常有字数限定,先起个骇人听闻的头,接着寥寥数语更猎奇的内容,却戛然而止,竟然更受欢迎,引得大规模讨论甚至对骂。发报帖要给书斋钱,按字付费。文人骂起人一激动长篇大论偏偏自己觉得都是玑珠,一个不删。上回为了争唐诗谁意境第一,互骂一年有余,甚至牵动外省学子官员,书斋疯赚一笔。
后来有传闻这骂战是京城第一书斋叶铺挑起来的。
近日有其他戏班眼红庆喜班和吉祥班。吉祥班的武生是多年老底子,其他班比不了,《战瘟神》不好复制,那就复制庆喜班的《木兰辞》,统统都是女扮男装然后被王爷皇子发现再互相爱慕的。本来赵盈锐就想骂庆喜班,这一下跟风的模仿得更四不像,赵盈锐在抄报上大骂这便是“荡气回肠”与“消化不良”的区别。
赵盈锐跑到书摊问新的抄报到了没。抄报上有赵盈锐大作,赵盈锐沾沾自喜地看了看,甚觉自己笔锋犀利直中要害。这一期抄报上没有什么可读内容,赵盈锐随手翻着往期,发现一份报帖上居然有人骂自己是烂俗庆喜班的烂俗拥趸。赵盈锐喜意全无,登时热血上头,撸起袖子,不就是骂战吗,来啊!
小赵官人笔名“三尺青锋”,一骂成名。此后有些戏班排新戏,花钱托请书斋让三尺青锋骂他们,被他一骂全国都认识他们戏班了。
不过此时的小赵官人还不知道自己能给别人骂出前途来,正是冲动的年纪,恨不得穿透报帖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他当即要在叶铺挥毫讥讽回去,无意间却翻到抄报上一版攻击摄政王要跟蒙古开市的文章,写得慷慨激昂声声泣血,仿佛汉家大好河山就要断送在摄政王手里。
小赵官人迅速找回自己的理智,报帖对骂还是要骂的,但现在他顾不上。他忽地意识到,抄报这几张纸捏在手里轻如鸿毛,扔出去却是撩起千里野火的火折子。
看的都是读书人,特别是官学生,他自己就当过官学生,最知道这波人,经不起煽动。
和鞑靼开互市,朝廷都没讨论几次,怎么就上抄报了。一旦舆论形成,谁都别想张嘴,即便是摄政王。
小赵官人想起自己走出研武堂前,在鲁王府广阔菜地里忙的殿下,鼻子一酸,恶狠狠摔了抄报。京郊秋狝他看到了军队操练,摄政王惊世膂力,大彻大悟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不了班超,得一辈子伺候笔墨纸砚。刀笔吏刀笔吏,以笔为刀,没什么不好。
这事儿出现苗头,他必须告诉王都事。赵盈锐买下最近几期抄报,匆匆离去。
已经入夜,鲁王府招待建火室的工人晚饭,李奉恕洗了手,一把捉住李小二抄起来,王修用细长手指蹭一蹭李小二鼻头上的灰,李小二兴奋地咯咯笑。
李奉恕笑他:“跟只野猴崽子似的。”他无意间一瞥,顿住。王修披着长长的大氅站在檐下,室内通明灯火胧胧地映着他,宣纸上卓尔绝俗的人像画上最后一笔晕染了光影和时间。
李奉恕盯着王修看,心想灯下观美人,是有道理的。
李小二小肚子咕叽一响,李奉恕一只手搂着王修的腰,一只手抱着李小二。王修伸手一推门,馨香热气扑面而来。
“吃晚饭咯。”李奉恕怀里抱着沉甸甸的李小二,揽着王修,心里踏踏实实。
李奉恕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大奉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宫里来人,带来太后的话,说今天晚上皇二子不要回宫了,陛下可能也得来……”
李奉恕一愣:“啊?”
大奉承面色如土:“皇三子……出痘了!”
王修脚下一晃。
天花。
第197章
王修彻底慌了, 腿软得站不住, 抓着李奉恕的衣服靠着他。李奉恕揽着他的腰,一边抱着李小二,岿然不动。王修仰脸张皇地看摄政王,朦胧的灯火夜色里,摄政王雕凿的侧面一层冷而镇静的光。
宫里来的人跟在大奉承身后作揖弯腰, 摄政王冷峻问他:“确定是出痘么。”
那内侍是富太监手下的, 平时说话也有点分量, 在摄政王面前都浑了脸熟:“殿下, 确定。皇三子身边伺候的人也有, 也有痘症。圣人把东边皇子住的端本宫给围起来,前后的慈庆宫昭俭宫也都清了人,一律不许通过。想起皇二子在鲁王府,说先不让皇二子回宫了。”
摄政王问:“那陛下呢!”
内侍额角冒汗:“皇帝陛下这几日临时安置在西边养心殿。太后想着, 是不是要把陛下送出来?”
摄政王冷静:“不必,陛下在养心殿, 皇二子在孤这儿, 皇三子在端本宫,各个都隔开,太后这样做是对的。皇三子病况如何?端本宫里有信么?”
内侍声音哆嗦:“还没有……”
李小二没听懂,只是很害怕, 惊恐地看摄政王:“六叔……”
摄政王笑着颠颠他, 温声安抚:“没事。”
内侍弯腰低头,摄政王声音平淡沉稳:“去回圣人, 就说孤会照顾好皇二子。”
大奉承去送内侍,李小二那幼小生物的本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用黑黑的眼睛看摄政王,摄政王抱着李小二,揽着王修,淡淡道:“没事。”
夜色里仿佛战神的摄政王,顶天立地。
李奉恕破天荒地喂李小二吃东西,李小二眨巴着眼睛受宠若惊。李奉恕很耐心,拿小勺舀粥。李小二左右看看,觉得一切和昨天晚上没有不一样,什么都没发生,所以小小的心安定下来,隐约记得刚才宫中来人说他可以不用回宫,于是高高兴兴:“六叔,我今天晚上住下吗?”
李奉恕用鼻梁顶顶李小二70" 摄政王10 ">首页 72 页, 的小鼻尖:“嗯。”
李小二欢呼,他决定了,明天晚上也要住在鲁王府。
王修眼圈一红。
李奉恕温声道:“快吃。”
大奉承心神不宁地站在餐桌后面看摄政王殿下亲自喂皇二子,时不时帮一把力不从心的摄政王。皇二子吃得满脸都是,还笑得很高兴。摄政王喂皇二子,还得顾着王都事,照看王都事吃东西。
摄政王是穿行万丈风浪面不改色的人,他说没事,好像就真的没事。这一刻,鲁王府中,平静安宁。
用过晚膳,大奉承伺候皇二子活动活动溜达溜达,洗漱睡在摄政王卧房,大奉承陪着坐夜。摄政王命令明天火室停止修建,提前给工人结钱,全部散去。大奉承看着皇二子平稳的睡颜,心中一时害怕,一时平稳。天花才是一直盯着大晏随时索命的厉鬼。或许有白修罗王能战瘟神,这一次,怕是没有哪个神仙能帮助大晏胜天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