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富贵斜睨那秃顶老头半晌,看不出半点流倜傥的才子模样,只剩一把糟朽的年纪,倒也能让他这当哥的放心,他心里酸溜溜地嘀咕着,也随妹子去了。
苗儿这小娘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嘴上不说,脑子却清明,这家里头小一辈的,最让富贵放心的就是自家的小妹子。
在关心下放干部之余,曹富贵也悄悄关注起那几个男知青,他不是看上了哪个,只是当日不小心瞧见了陆咏楠这一对的好事,这才让他开窍明白自己的所好,有意无意地就格外注意。
陆咏楠那小子也倒霉,那晚被他和小乔一道撞破“好事”,也不知是怎么个收场的,大概又惊又吓,回头就又得了风寒,缠绵了小半个月没法下床。听说他的“好朋友”好同志周衡向石队长申请调了班,白日里干活,晚上衣不解带地照顾这小子,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颧骨高突,憔悴不堪。
曹富贵被他们这破事惊悟自家的属性,搞得媳妇都娶不成,本来还有些幸灾乐祸看笑话,瞧了几天,瞧着两个倒有点落难鸳鸯两不弃的意思,突然就有点兔死狐悲的伤感。
他闷头淘了半斤炼庐里出的大米,又摘几颗生姜、小葱,弄点香醋,挑了祛风散寒的方子,用宝炉熬出热腾腾的一锅“神仙粥”。意外的,居然还带上了的红字属性。
弄了个砂锅子,把热气蒸腾的雪白米粥装上,青绿的葱子星星点点散布其上,闻着就清香扑鼻,还带了丝开胃的甜酸。
哼!便宜那俩狗男男了。
曹富贵自己可懒得送这锅好粥上知青点,叫来小乔就把东西递了过去,反正那晚这小子也是见证者之一。
“……给陆咏楠他们的?”小乔一楞,探究地望了眼富贵哥,轻笑着问,“你不讨厌姓陆的啦?”
“切,我是看他还算有点品行,没骗我家英子。年纪轻轻,背井离乡的来阿拉这山窝里头,人是轻狂了点,半夜赤天露地的搞甚……罪过也是真罪过。唉!谁叫我看不得人受苦呢。”
曹富贵撇撇嘴,振作精神警告小乔:“这粥送了你赶紧回来,不许和他多讲话,晓得不?”
把自己给弄成兔子爷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能让小乔也染了这毛病,要是搞得乔家断子绝孙,他还真怕乔家老爹棺材板都压不住。要不是那俩的事,小乔是知情人,他都不想让小乔多沾半点。
小乔笑吟吟地看着他,低声道:“我心里有数。我家富贵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呸!吃你哥的老豆腐啊!快滚!”曹富贵笑骂一声,一脚把这坏小子踹出了门。
在林坎安顿下来后,南城分校的干部学员们在山坳里迎来了春日。
干校的基本政策是学习教育、劳动改造,学员战士们被曹书记和石队长火眼金睛扒拉着,挑出山村里当前最急需的“有用”人才,顶到关键岗位上,其余的干部们就算不是技术人才,也都识文断字的,那拣到篮子里都是菜啊!曹书记秉着物尽其材,人尽其用的原则,和杨连长商量着分批拉出去帮助贫困群众,半个都不能浪费。
至于群众自发送来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让干部们改善生活,杨连长也睁眼闭眼,不多管。
唯有住在库房里的几个各类“分子”,那是必须要严加管理、以艰苦的劳动来改造他们的思想和精神。这几个人不但要参加干校的各种集体劳动,还要干各种重体力活,什么砖窑拉坯和泥,修渠运石,插秧割草……还必须接受学习战士们的监督、帮助,对自己的思想作深刻的检视和汇报。
这样的艰苦生活,对于这些文人学者、干部来讲实在是一种考验。
能够来到远离尘嚣的林坎大队,遇到极富奇思妙想的富贵哥,不得不说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次奇妙遭遇。
“快快快!今天又是大太阳的,昨天那帮老娘们带着孩子都洗过了,现在澡间肯定还有热水剩!”
胡敬全气喘吁吁地放下镰刀,一把捞起自己的换洗衣服,心急火燎地往大澡间冲。
“老胡,不用急,现在澡间分时段了,6点到8点是男同志洗澡时间,肯定还有热水剩。”
顾青山笑呵呵地擦了把汗,也拿上了自己的毛巾和内衣,准备去澡间洗个痛快的热水澡。
今天的劳动是割草,帮助大队喂养牲口,这活虽然不算太重,可费腰,一起一伏的割了半天草,腰杆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幸好这边生活条件不错,富贵这小子奇思妙想的,居然弄出个利用太阳能的土八路热水器。他在干校屋顶上架了一长排金属管子,涂上黑色的涂层吸热,用牲口畜力引水,再拿了几个大水桶包上旧棉絮什么的用来蓄热水。弄出来的这玩意相当实用,只要有大太阳,晒上半天就有足够十来人洗澡的热水。
可把干校女学员和一帮家属给欢喜的,恨不得天天都有热水澡洗。可惜热水容量还是太少,为了能充分利用热水资源,干校都出了轮班洗澡的办法,也算是一件趣闻了。
殷维明没跟着他俩去洗澡,慢吞吞地从自己的床头拿了张报纸,往门外走。
“老殷,你可留神点,别蹲久了。”顾青山忙追着他喊。
干校的厕所原来是也是农村的大排坑,很多学员不习惯,甚至还发生了一次孩子掉坑里的事故,幸好有惊无险。
然后又是富贵这年轻人,脑筋活络,建议干校学员们动手修建卫生的新厕所,甚至还动员大队里烧了几十个白瓷坑位,如今这厕所干净又整洁,简直比城里头的都卫生。唯一的毛病就是多了一些爱在茅厕蹲坑时看报,一不小心麻腿栽坑里的倒霉家伙。
殷维明脚步一顿,挥挥手,秃头上都似乎要冒出红光来了。
顾青山轻笑一声,摇摇头,迈着稳健的步伐跟老胡一道走。
“老殷都精神多了。”他感慨一声,低声问起老胡,“你家里怎么样了?”
林坎这边的条件这么好,劳动又不繁重,好多原来没带家属过来的干部都悄悄打了报告,申请家属跟随。顾青山也递了报告,让儿子过来,至于妻子和女儿,他不敢奢望,也不希望再牵扯她们。
胡敬全缓下脚步,沉默地摇摇头。
第72章 喜事
顾青山拍拍老胡的肩膀, 不再多问。
胡敬全这老小子原来是财税口的, 作为中层干部工资收入不老少, 他为人又圆滑, 一把算盘珠子拨得提溜转,本本也算是个有培养前途的技术干部。哪知道在张晋玉这旧社会帮派余孽、资本家的糖衣炮弹下,一时见钱眼开,踩到了坑里。
老胡总算头脑还清醒,没等泥足深陷就咬牙检举揭发了张晋玉贿赂收买干部,为自己攥取私利的种种不法。
他原本是打算戴小罪立大功,踩着张晋玉来个绝地翻身, 哪里知道姓张的混黑几十年,又怎么会是个善茬?恰好局势激荡,两个都被当作XX分子给揪了出来,索性塞进干校的老残连队,给带到了这里。
他家里的老婆孩子早就和他划清界线, 身上的积蓄也都给了家属, 几乎是净身出户来到林坎的。
顾青山至少还有个儿子能来身边, 他却是半个“亲人”也没有了。
干校里,有亲人可以来到身边的,都已经开始偷偷发信。
信里再三强调林坎大队十分艰苦,在穷乡僻壤,但是正是这样的困难地方需要建设者们来共同努力, 为祖国添砖加瓦, 孩子她妈和孩子们都来, 这里困难归困难,住宿还是有地方的,不要多麻烦组织上,也不要多宣扬……
重点就是两字:速来!
从五月起,林坎的山道上,三三两两的就有疲惫不堪的家属们,带着一个或两个孩子,风尘仆仆地来寻亲投靠。愁苦的面容,憔悴的形貌,无一不在见到分校的“真面目”时喜出望外,惊讶而好奇地瞧瞧这,摸摸那,然后欢欢喜喜地住下来。
因为家属和孩子们多了,定粮也有些不够吃,干校索性学习南泥湾,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在前溪和黄林交界的小山丘上开辟了一个农场,半山种茶树,山顶平地种菜蔬、养鸡养猪,还放了一群羊。
这帮下放干部多半都有高工资,在闭塞偏远的山沟里,花上一点小钱就能买好些东西,要不是有些集体劳动相当艰苦,这日子可算得上是滋润。
一群城里娃和山村孩子整日混一道,弄得村里鸡飞狗跳,小学堂的邹校长看着不像样,一道令下,不管户本在哪儿,通通都要上学!这个土政策得到了干校所有学员和家属们的欢迎,一致镇压了孩子们的抗议,林坎小学堂里头一次学生和老师都爆满。
曹富贵觉着,光孩子上学不行,撺掇着曹书记在夜校里又添加了中学的课程,不趁着这帮知识分子在的时候加紧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虽然现在中学、大学都停了课,可这么大一个国家总是需要年轻一代的人来建设,没有知识,啥都不懂,怎么当社会主义接班人?!
还有一点不能与人说的,那就是梦里的未来。
梦里的“乔应年”,混迹在港岛的市井街口,刀头舔血,午夜梦回之际却心心念念贫苦落后的家乡大陆,在那一年,大陆重新恢复高考,他捧着报章的消息,彻夜无法入眠。
曹富贵至今还牢牢记得报上的时间,1977年。
掐指一算,那时他都是三十五的老菜梆子了。
考不考,上不上大学的,和他富贵哥本来也没什么大干系,可身边这帮脑瓜子聪明的,一个赛一个能念书,抓紧这几年好好学,七年后个个都考出去,去京城、去沪市,去上最好的大学,那才叫一个出息呢!
尤其是小乔和苗儿这两个读书种子,不考大学简直是浪费爹娘给的念书天赋,有他盯着,怎么着起码也得考个清华北大的。
到时年轻人去大学念书,他也可以跟阿奶讲要照顾这帮孩子,跟着去大城市见识见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嘿嘿嘿!那时俊的俏的,还不随挑随捡?
所以说,如今年轻人的任务是用心念书,他的任务就是闷声发财,且等日后。
哎呀!想想“乔应年”梦里的纸醉金迷,虽说那是资本主义的港岛,可大陆后来也逐渐改革开放了,那时他可正当年,想想都是美得不行。
至于现在,外头激浪恶涛的,啧!小命要紧,还是安分待在山沟里盯着年轻人念书吧!
曹书记也是相当赞同这个看法,老话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万钟粟,书中还有颜如玉呢!如今虽说不让讲究这些,说到底学文化才是走出穷山沟的唯一一条通天路。半大小子们与其跑到外头瞎添乱,还不如就趁着这几年好好窝在山里跟干部、教授们学本事。
小乔大好的年纪,自然让富贵哥给塞进了中学补习班里。
除了上基础课,曹富贵也有心让他好好跟着哪位教授学点什么理工专业,可别浪费那颗对数字极敏感的脑袋瓜子。本来是想着让小乔跟越教授学理工,看人家出洋留过学的大博士,又懂英文又懂甚机械物理的,多少厉害。
可是小乔不干,他反倒问富贵,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曹富贵楞了楞,缓缓露出个暧昧的笑容,悄声说出胸中大志,“当然是赚多多的钱,然后吃喝玩乐,浪遍天下啊!”
小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决定了他学习的方向。他找了两位师父,跟着越教授学英文和数学,另一个老师却出人意料地选了胡敬全。
“我要学怎么赚钱,怎么花钱管钱。不然以后怎么让你能花钱花得爽快?”
曹富贵哈哈大笑,一把搂过小乔的脑袋一阵揉:“好小子,阿爷没白养你啊!唉,你这话太直白,不像文化人啊!什么学赚钱管钱,大学里头哪有这么俗的学业?人家这叫经济,还有甚甚管理!”
胡敬全面上不敢说,私底下却是相当欣赏富贵哥的“大志”,眯着眼睛擦着他的厚瓶底子眼镜叹气,要不是他心底也存着这样“不合时宜”的梦想,也不至于跌进张普玉糖衣炮弹的坑里,坑得自己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个。
唉!
他暗中收下小乔这个徒弟,不光是看在富贵哥弄来各种东西的本事,也是欣赏这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啊!更何况在林坎的地头上,不拍好曹家“千里驹”的马屁,那真是吃翔都赶不上热乎的。
双抢收粮,丹山公社又是一年大丰收。
这一年的劳动果实里,不仅仅有社员们的辛勤汗水,更有干校学员战士们的大功劳。农机站搞出了简易收割脱粒机,还在试验田里试行抛秧新技术,又配出适合当地的农肥,眼见着试验田里的秧苗比大田里壮实许多,大伙都是心头火热,等到来年推广到大田里,说不得还能增收一两成。
果然,这科学技术和知识就是粮食,就是财宝啊!
秋收过后,好些人家欢欢喜喜地结亲成双对。
老曹家的英子也终于相亲成功,嫁入了大姑介绍的县里人家,男人姓诸,原本是农机厂的技术员,如今在厂革委会里当钱家姑爹的助手。为人灵醒,难得的是外圆内方,按姑爹的话来说,是个讲良心的。
欢欢喜喜又心酸地送了英子出嫁,曹富贵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痛快。唉!好好的乖妹子,眼见长大了,却要拱手送人,简直没天理!
苗儿默默坐在大哥身边,给他递上一杯菊花茶清清火。小乔拿出一盒自家晒的枸杞,默默数了五六颗放到哥的杯子里。
曹富贵老怀大慰,摸摸两个乖巧的弟妹,幸好还有两个省心的陪在身边。
转念一想,哎呦!苗儿都十七八了,也该是防火防盗防臭小子的年纪了。
他转弯又抹角,千叮又万嘱地跟苗儿绕了半天圈,苗儿翻翻黑白分明的大眼,抿嘴一笑:“哥,你放心,我才不会这么年轻就嫁人。我还想念书,考大学,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