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富贵哥,我学了你的薏米山药粥方子,给我爸和胡叔、殷爷爷他们捎点吃的。”
顾日星眼睛细细长长,笑起来弯弯的,他唇色也有点淡,一笑就露出颗小虎牙,显得格外青涩可人。
曹富贵跟他说笑几句,悄悄咽了口口水。
说起来这孩子也命苦,胎里带来的喘症,年纪轻轻的身体孱弱得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他是初夏时候来的,在山路上淋了场雷雨,引发了喘病,要不是当时有社员刚巧碰到,赶紧把他背着跑去大队部新开的医疗点,这条小命指不定就没了。
这还不是富贵瞎猜,要知道在他的“噩梦”里,只听说过顾大佬有个女儿,根本没听过他有儿子。
幸好他听了父亲的话,来到林坎投亲,遇到了曹富贵这位相当神奇的蒙古大夫。
一听医生诊断了小顾的病症后,富贵哥当时就翻出了好几样对症的方子和药膳,热心操劳地一通喂,里头偶尔又有奇妙的“特效”加成,这么半年下来,虽说没能彻底拔了顾日星天生的病根,但身体是调理改善许多,除了比同龄人略显瘦弱苍白之外,跟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你这本事可见涨啊!刚来时连件衣服都不会洗,现在都会熬粥了。喏!枇杷糖,我专门为你做的,滋阴生津,平喘消渴,没事吃两颗,味道也很好。”
顾日星惊喜地接过,塞了一颗小巧的硬糖放到嘴里,富贵哥做的糖味道极赞,含到嘴里清凉生津,甜而不腻,还有一丝脆生生的果鲜味,好吃得他都舍不得咬。
曹富贵笑眯眯地和顾小哥拉着家长里短,突地听着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喊:“哥!”
他愕然一回头,有点惊喜:“你怎么来了?”
乔应年冲着顾日星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横了一眼春意盎然的富贵哥,道:“我来接你。”
听阿哥说要给他娶个大嫂回来,他虽然咬牙忍耐,又哪里能真的放心放手?
幸好富贵哥有贼心没贼胆,在小学堂门口,乔应年遥遥看着,富贵和宓采苓也不过是闲话几句就分开了,还没等他欣慰地放下点心来,转头又见着阿哥贼笑兮兮地贴上了顾家的小哥。
乔应年只觉胸口憋得要内伤淤血了,偏偏还得忍着,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
“哎呦,是哦!都忘记吃饭了。”曹富贵摸摸脑袋笑道。
和顾日星依依惜别,看他朝着沟渠工地那个方向走去,曹富贵摇头叹了声气。唉!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啊!
小乔没说话,低头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里头是两节焦黑的竹子,他又拿出双筷子抬手递给富贵哥。
“竹筒饭?”
曹富贵接过竹节,打开来一看,一股淡淡的焦香夹着竹木的清香,似乎还有一丝腌肉和竹笋混和的鲜味扑面而来,让人馋涎欲滴。
自家事自家知道,自己的“厨艺”那都是宝炉的功夫,虽然这些年他对美食颇有兴趣爱好,又有条挑剔又灵敏的巧舌,还常常费心琢磨着弄点新花式练练手,可是要比起纯粹的厨艺,还真不如小乔天生的手巧。
“小乔的手艺也是越来越好了,你要是个妹妹,这么贤惠能干,我都舍不得把你嫁出去了。”
曹富贵哈哈一笑,找了块平地,拖着体贴的小乔一道坐下,开始狼吞虎咽。
米饭里放了淡黄的笋丁,淡红的腌肉,夹杂着青绿的甜椒,带着油汪汪酱色,还没入嘴就让人看着赏心悦目,一口放到嘴里,鲜香微辣还带点甜的各种滋味在舌尖上迸发交缠,吃得曹富贵连头都不愿意抬起。
乔应年看着富贵哥吃得眉开眼笑,嘴角也忍不住噙上一丝笑意,低头拿起筷子,将富贵悄悄剩在一角的甜椒又拨回他的饭里。
“哥,你自己讲的,营养要均衡,这么大的人总不会还挑食吧?甜椒可是好东西,莫浪费了。”
曹富贵瞅瞅冷脸冷眼的小乔,苦大仇深地把甜椒通通吞下,谁让这些年他教训家里几个小的,总是忆苦思甜,不许浪费。
咦?说起来,自家这小狼崽子,如今也是越管越宽了!
曹富贵啃着甜椒颇为不忿,这都快翻了天了!正想一振兄纲,眼角却扫到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远处晃荡。
曹富贵一楞,咬着筷头,皱眉仔细分辨。
如今他们这山窝窝里也铺开一堆事,大中午的,公社里社员们上工的上工,读书的读书,老人们都在家里帮着做后勤,个个忙得飞起,干校的学员们都拉出去修渠了,还有谁能和他这样的“闲杂人等”一样,到处晃荡?
看着这走路的架势,他富贵哥可太有经验了,瞻前顾后,缩头弓背,一看就显得心虚,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乔,你看,是孙光宗!”
曹富贵瞪大眼睛,咽下嘴里塞满的美食,惊讶地用肘子杵了杵忙着给他喂饭的小乔。
小乔抬起头,蹙着眉头一看,厌恶地说:“是他。”
这几年他和孙家,和他的亲生母亲几乎是断绝了往来,但同住一个村,多少也有些闲言碎语飘进耳朵里。
听说孙光宗越发的不像话,酗酒成性,连工都不上了。他老娘死后,家里没了把钱的人,一点老底子都拿来喝光了。到后来甚至带着他的瘸腿儿子四处偷鸡摸狗,也不敢偷贵重的东西,被村里人逮到了就躺地上装死狗。这些年弄得人憎狗厌的,要不是看他家大小两个女人实在可怜,死命磕头哀求,生产队长曹爱党都想把这混蛋捆到公社送去劳改。
孙光宗上前溪村干什么?总不会是不长眼的想上干校偷东西吧?人家虽说是“学校”,可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有枪有兵的!真要是有什么坏分子、特务敢往枪口上撞,那是真找死。
乔应年冷眼看着孙光宗蜷着背,在僻静的小道上左顾右盼地匆匆走着,哧声道:“还能干什么?总没好事。”
大概是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他,孙光宗猛地一抬头,正对上乔应年冰冷的目光。他顿时慌张起来,脚下一乱,突地摔了个大马趴,撑在地上的手一甩,在阳光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金晃晃的一闪而过。
“什么东西?”曹富贵眯起眼疑惑地问小乔,明明他和小乔一样,都吃过两次金字的特效好菜,可偏偏眼神就是比不上小乔。
“好像是……金色的什么小玩意?”乔应年也不太肯定。
没等两人再细看,孙光宗连滚带爬的早已跑远了。
看看孙光宗走来的方向,曹富贵拧着眉头想了想,说:“走,去大队部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事。我艹,看到姓孙的,我就觉着没什么好事。”
小乔虽然不想理会半分孙光宗的事,但阿哥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点头应下,陪着他去了一遭大队部。
去大队部问了一圈,也没听说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富贵哥悻悻暗骂一声,无功而返,难道真是自己多想了?
然而,当天傍晚,干校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坏分子”张晋玉毒倒了看守“牛鬼蛇神”的欧战士,偷抢了他的佩枪出逃了!欧战士当时虽然侥幸没死,却深度昏迷,被送进了医疗点抢救,还不知能不能救回来。按着医生的判断,可能是某种蛇毒,请了土专家老酒伯来,灌了一通药下去,总算醒了过来,杨连长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干校的战士和公社的民兵连已经紧急出动,封锁了四下的通道,到处搜捕张晋玉,可这个狡猾又狠毒的坏分子就象是上天入地了似的,不见踪影,急得杨连长一宿没睡,眼眶都凹陷下去了。
“小乔,你说这张晋玉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能跑哪儿去?拿着支没几颗子弹的枪上山?那不是给山里野兽送点心去吗?”
曹富贵和社员们一样,都接到了警告,乖乖待在家里头,万一出去刚好撞到逃犯,特娘的挨上颗花生米,那不是冤透了?
小乔拧着眉没说话,突地抬起眼,对上了曹富贵恍然的目光,两人异口同声叫道:“孙光宗?!”
第75章 惊
有了这个猜测, 曹富贵丝毫不敢大意,马上带着小乔去了如今黄林生产队的队长曹爱党家。
这几年锻炼下来, 曹爱党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劲的毛头小子,办事稳妥多了。
听到曹富贵说的这个线索, 虽然没什么证据,他也没有不当一回事。毕竟这几年富贵哥办的桩桩件件大伙都看在眼里,私底下他爹也跟他说起过,富贵这人不简单, 眼光远又懂得顺应大势,不是池中之物。不说言听计从, 但曹富贵说出的话,在自家地头上也是掷地有声, 响当当的。
“走!去孙家看看,也不知这瘟生在搞什么?这混蛋要真是搅和进‘坏分子’出逃这件事, 这次我特么无论如何不能轻饶他!”
曹爱党带着几个民兵和曹富贵他们两个, 气势汹汹地冲进孙家, 迎接他们的却是一窝女人孩子。
刘翠芬四十多岁的人已经头发花白,眼角嘴边都是一道道苦涩的皱纹,看着闯进破屋的几个大男人, 她吓得话都讲不清, 搂着小儿子浑身哆嗦着, 眼泪像是熬不干的卤水往下淌, 呜咽不已。
倒是孙喜娣一脸漠然, 盯了了眼跟在曹富贵身边的乔应年, 跟曹队长讲,她爹好几天都没回屋了,反正他一直都在外晃荡,不回家她和阿娘还能少挨几顿打,她们也根本不知道他醉死在哪里了。
“孙留根呢?!”曹爱党四下打量了一下孙家穷得精光底掉的破屋子,皱着眉头喝问。
孙喜娣冷冷地让开道,看向里屋。
“去,把人弄出来!”
曹队长一声令下,几个民兵立刻冲进屋子里,不多会儿就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孙留根拖了出来。他一头乱蓬蓬的油腻头发,满面戾气,又踢又喊的,民兵顺手给了他几下,立即萎顿老实了。
“队长,你瞧,床头还有一堆鸡骨头。”民兵拎着两只精装的空酒瓶给曹队长看。这酒在县里头都要卖三块多一瓶,可不是便宜货,孙家穷成这样哪里喝得起?
没什么好说的,把孙留根拖到队里一阵“招呼”,他哭爹喊娘的,抽抽噎噎就招了。
酒和吃的都是他爹前一阵拿回来的,说是在干校里找到个冤大头搞钱,后来还让他一道帮着捉蛇,前两天说是要找机会再弄一笔,后来就没回屋了,如今他也不知道他爹在哪里。
“你爹还说起过什么?我告诉你,你爹现在犯事了,和谁混一道不好,跟反革命坏分子搭上,你要是不老实交待,就抓你一道吃牢饭去!”曹爱党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厉声喝道。
孙留根吓得都快尿了,挖空心思拼命回忆,结结巴巴地回想起他爹好像说起过要寻抄山路,前两天还去归整了前指山上荒废的猎屋。
“抄山路!”
曹富贵和爱党对望一眼,惊呼出声。
抄山路不是专门的山道,而是以前猎人进山开出来的一条便道,据说是能从黄林村这边直接跨过山坳,绕路出山,解放后黄林和前溪村之间新修了道路,群众分了田地,也少有猎户进深山冒险,这路就荒废了。
要是张晋玉想出逃,要绕过大路上的关卡,走抄山路冒险完全有可能。
“赶紧向杨连长报告!”
“走!搜山路!”
这一天干校的战士和公社的民兵连全体出动搜山,又有人民群众无数双雪亮的眼睛帮忙盯着各处,很快就把搜查范围慢慢缩拢,傍晚时分,爆竹似的枪响在黄林村后山响起,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和犬吠,闹腾了好久才歇。
“大黄这家伙没事吧?”
杨连长带着战士们上山之前,怕逃犯藏在哪个旮旯里找不见,特地让大队里找了几位有经验的猎人带路,又借调了好几条猎狗权当警犬。如今大黄虽然年纪见长,可吃了富贵哥好些“美食”的狗子,跑跳如飞,后宫如云,又时常上山跟着打猎,可算得上林坎狗中一霸。这此大行动,杨连长指名要带上它出任务,也由不得拒绝。
曹富贵听着这枪响心惊肉跳的,不由得担心。
“它比你都怕死,机灵着呢!”二叔一边检查门窗院墙,头也没回地应道。
阿奶撩起手给了不会说话的二儿子一记后脑勺,眉头紧皱,道:“没捉着人之前,你们都警醒些,苗儿同我一道睡。”
老曹家在村子的最里头,靠着山脚,平时后山没什么野兽,围墙不高,住着倒也安逸。可是现在逃犯流窜到山里,真不知道他会不会从山上跑进村里,这里山角落的位置就不是那么安全了。虽说村里这几日都有人在巡逻,自家到底还是注意些好。
“阿奶,我们几个大男人值夜看着,侬莫担心。”
富贵和阿爷商议几句,分了两班值夜,二叔和宝锋一班上半夜,他和小乔一班下半夜。阿奶、二婶和苗儿三个女人住一屋,让阿爷照看着。
“围墙角落再放点‘家伙’,可以当警铃。”小乔使了个眼色,提醒道。
曹富贵顿时醒悟,对了,他的炼庐里还剩很多杂七杂八的陷阱、“机关”之类的玩意,都是当年“大串连”路上“开发”出来用剩的。什么倒尖刺、虎口夹,碎玻璃茬的,挨上一个就能去了敌人半条命!
没多久,几个巡逻队员巡了过来,曹富贵拦下人一问,才知道逃犯没捉着,孙光宗却被姓张的逃犯挡了枪子,一命呜呼了。巡逻队员们再三叮嘱,一定要注意防范,小心戒备,这他娘的逃犯穷凶极恶啊!
听了这消息,大伙脸上神情各异,多少都有些紧张。村里头乱糟糟的闹了一阵,民兵们也回了队部,杨连长他们倒是带人追了下去。
“睡吧!”阿爷看看夜色,敲了敲烟袋,发话。
上半夜平静无事,宝锋打着哈欠叫大哥他们换了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