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言语上的告别,佟野闭上眼睛,抬脚踏入虚空之中。
静止不动的夜幕背景下,他的身体以与背景格格不入的形态由半空中坠落,像是一辆被遗落在车站的列车。
身体悬空的那一刻,佟野听到了耳畔加急的风声,但是下一秒,他的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
他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魏恒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趴在窗台上,用双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佟野笑道:“松手吧,我杀了人,得偿命。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魏恒的双臂不断的痉挛着,脸色迅速涨的通红,他看着佟野说:“不一样。”
不一样?
佟野愣了一下,发现自己难以读懂这句话,只无奈的笑道:“你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的确,魏恒很快就坚持不住了,他用膝盖死死抵着窗台才没有被佟野的体重拖下去。
就在他以为他要和佟野一起翻下窗台的时候,院子大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刹车声,随后一个人影爬上两米多高的围墙,毫不犹豫的一跃着地。
“快点!”
他认出了邢朗的身形,邢朗看了一眼四楼大开的窗口外坠在半空中的一个人影,飞快的跑向院中别墅的房门。
邢朗的出现好像给魏恒灌输了许多力量,他紧紧握着佟野的手腕,看着佟野那双求生意识淡薄的眼睛,怕佟野拨开他的手,坠入死亡深渊。
“佟野,你的确有罪,但是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魏恒的确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每说一个字都异常吃力:“你不能,到死都不负责任。”
佟野看着他,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笑容:“什么责任?”
“郭雨薇和佟月,你需要为他们负责。”
佟野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似乎是听懂他的话,似乎更是不解。
此时楼下传来踹门声,想来是邢朗在暴力破门。
魏恒又道:“你恨得是生你的母亲,不是郭雨薇和佟月,她们不应该为你的怨恨付出代价。但是现在郭雨薇死了,佟月病重,你既然有以命换命的决心,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站出来为她们的不幸负责?”
魏恒喘了一口气,看着他说继续说:“别让我看不起你,佟野。”
卧室房门忽然被踹开,邢朗携带一阵冷风跑到阳台前,伸出双手抓住佟野的胳膊霎时把他从悬空的窗外拉到阳台上。
魏恒顿时气竭,瘫坐在地板上,满头虚汗的喘着粗气。
邢朗看了魏恒一眼,板着佟野的肩膀让他趴在墙上,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从腰带上拔出铐子拷住佟野的双手:“佟少爷,既然你想找死,那你已经很清楚我们抓你的理由是什么,待会儿我会给你机会让你联系……”
佟野全然没有把邢朗的话听在耳朵里,置若罔闻的打断了邢朗,看着魏恒轻声问道:“魏老师,如果我有命活着出来,你会和我做朋友吗?”
邢朗猛地皱眉,转头看着魏恒。
魏恒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壁慢慢的站起来,看着佟野,道:“会。”
佟野笑了:“那你会和我谈恋爱吗?”
在魏恒给出答复之前,邢朗首先听不下去了,他握住佟野的胳膊,准备随时带他离开。
他们都很清楚,此时的这场谈话,是彼此间最后的交谈。佟野死刑难逃,他将为郭雨薇和佟月负责,坦然潇洒的踏入刑场。
佟野再也无路可回头,他和魏恒之间,今晚就是永别,再也没有来日方长。
他很清楚,魏恒也很清楚,但是魏恒依旧说:“会。”
几名刑警霎时冲进卧室,领头的小汪把佟野从邢朗手中接过去,压着佟野走向门口。
“魏老师,如果我早些认识你,我就不会杀人了!”
在佟野即将消失在他视野中的时候,魏恒看到佟野在两名警察中间忽然回头,眼含热泪的向他喊出这句话。
此时佟野的表情,是对伤害他的人永不能抹去的痛恨,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才找到生命意义的懊悔。
这是佟野对自己,残忍无比的惩罚。
佟野走了,房间里的刑警陆陆续续的撤了,警笛声一声接连一声的响起,邢朗的步话机里传来小汪询问他是否收队的声音。
“你们带着嫌疑人先走。”
邢朗关掉步话机,在地板上捡起魏恒的大衣,找齐散落在床边的两只鞋子。
他把鞋子放在魏恒脚旁,道:“走了。”
魏恒坐在阳台上,弯下腰把双脚塞入短靴,但是系?2" 人间失守0 ">首页34 页, 氖焙蛎换疃幌率种付家斐5某粤Α?br /> 邢朗站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拨开魏恒的手,迅速帮他把鞋带系好。
“自己能走吗?”
邢朗蹲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问。
魏恒撑着阳台想站起来,但是刚想用力,就眼前一黑,朝前倒了下去。
邢朗连忙接住他,把他抱在怀里:“魏恒!”
第61章 人间四劫
成、住、坏、空指的是四劫。此系佛教对于世界生灭变化之基本观点。于佛教之宇宙观中,一个世界之成立、持续、破坏,又转变为另一世界之成立、持续、破坏,其过程可分为成、住、坏、空四时期,称为人间四劫。
——《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
五泉山殡仪馆大堂外,数层台阶之下停着一辆吉普。戴着墨镜的男人倚在车头,略低着头正在打电话。
张东晨穿着一身黑衣,抱着暗紫色的骨灰盒,站在西厅外台阶上,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悬在天空的那轮光芒刺目的太阳,低下头时眼前划过一簇簇斑驳的黑影,那些黑影拼接成一个熟悉的人影。当他用力去分辨的时候,人影已经飘散。
他抱着骨灰盒沿着台阶慢慢的往下走,裹着黑衣的消瘦身影就像一个徘徊于人间的阴间使者。
邢朗见他出来了,就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句‘等我回去再说’随后挂断电话,打开了副驾驶车门。
张东晨一言不发的上车,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继而抬起双手搭在盒盖那并不精致的浮雕上,如释重负似的低低叹了一声气。
邢朗把车开出殡仪馆西门停车场,行驶在市郊墓园周边寂静的公路上,两旁不断划过绵延不绝的柏树林。
张东晨很坚强,得知父亲自杀后,没有出现任何情绪波动,直到取出父亲的骨灰盒,邢朗也没有在他平静的脸上寻找哭过的痕迹。他的眼圈隐隐泛红,眼中始终悬着一层泪光,但是却没有眼泪流下。
因为工作性质特殊,邢朗在警局尸检室外接见过许多得知亲人去世前来认尸的死者家属,他们大都悲伤不知所以,对着已故的亲人哭的天昏地暗。但是张东晨却没有表现的如同那些人一样悲伤,邢朗至今都记得当他告诉张东晨‘你父亲昨天晚上自杀了’时,张东晨只是神色茫然又疑惑的看着他静止了片刻,随后他的眼神略有闪动,忽然间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垂下眼睛说:“哦,那我……”
一句话没说完,张东晨忽然噎住,略显慌乱的站起身,出门去了卫生间。
邢朗在办公室等了他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张东晨回来了,洗了一把脸,脸上和双手都布满水珠。
他在邢朗对面坐下,抬起袖子慌乱的擦着脸上的水渍,说:“口供还没录完吧,我刚才说到……”
随后,张东晨很冷静的录完了口供,过程中只是偶有出神,语言组织的略有语病,除此之外他的情绪一直保持的很稳定。
一场只有两个人参加的告别仪式过后,张东晨捧回了张福顺今后寄生的骨灰盒。
“走前面开门。”
邢朗说道,然后抱走了他手里的骨灰盒。
张东晨走在前面,到了门口,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率先走进去整理房间。
邢朗站在门口,看到客厅里被推翻的桌椅和散落一地的书籍和衣服。
他帮张东晨把桌椅和沙发翻正,把地上的一些杂物简单的归纳分类,小小的客厅很快被整理到可以待客的状态。
“你坐一会儿,我去拿东西。”
张东晨指了指沙发,然后进了洗手间。
邢朗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随后在沙发坐下。
很快,张东晨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香皂盒。
他把香皂盒递给邢朗,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邢朗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摆着骨灰盒的矮桌。
张东晨把盒子拉到面前,双手捧在盒子两侧:“我爸在信里说的‘新肥皂’应该就是这个。”
盒子里面沉甸甸的,的确装着什么东西。邢朗把盒子打开,拿出一个被黑色塑料袋缠了好几圈,只有一快肥皂大小的东西。几层塑料袋被揭开,邢朗发现裹在里面的是一只面积很小,款式老旧的黑色手机。
他试着开机,但是手机屏幕始终不亮,想必是没有电了,一直沉睡在盒中。
“怎么来的?”
他问张东晨。
张东晨起身去烧水,站在厨房里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们搬到芜津后才出现的。”
邢朗收起手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骨灰盒,又问:“你不知道你爸一直在干什么?”
张东晨靠在厨台上,盯着炉火等着水壶烧开,眼睛里微微恍神儿:“我只知道我爸经常出门,一消失就是两三天,一个礼拜也有。偶尔还会受伤,我也问过他,在外面做什么,但是他从没告诉过我。”
“为什么忽然搬到芜津?”
“他说,想给我换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说着,张东晨苦笑了一声:“肯定是谎话,但是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邢朗看着他的侧影,沉默了片刻:“你见过你父亲的三个同乡吗?”
水烧开了,发出蒸汽顶动壶盖的声音。
张东晨关了火,掂起水壶往水瓶里倒:“没见过,他从来不把任何人带到家里。”
看来张福顺做任何事都有意的回避着张东晨。
不多时,张东晨端着两杯茶返回客厅,把一杯茶放在邢朗面前,垂着眸子,声调毫无波澜的问道:“我爸他……犯了什么事儿?”
邢朗看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现在还不确定。”
张东晨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无神的盯着骨灰盒,又道:“佟月的哥哥,叫佟野的那个人,说实话了吗?”
邢朗把茶杯放下,看着他说:“嗯,他什么都说了。”
佟野遵守约定,毫无保留,托盘而出,连他的母亲和当年贿赂的快递公司老板都一字不落的录入他的口供当中。
“你想申诉吗?”
邢朗问。
张东晨抬起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里没有失去亲人的悲伤,和被司法冤枉的愤怒,只有一片静谧的迷惘和经年不化的忧郁。
你想申诉吗?想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做出反抗吗?
眼前这少年何其勇敢,坚强,邢朗本以为他一定会点头,一定会走上为自己洗白冤情,向司法系统追责的道路,但是他却看到张东晨极轻的摇了摇头。
张东晨说:“我不想。”
邢朗很意外,重新认识了眼前少年似的端详他许久,才问:“为什么?我们现在有佟野的口供,证据确凿。你有权力追究当年参与侦查、审判的所有司法人员的责任。”
张东晨看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我什么权力都没有,我仅剩的权力就是好好活着。”
听到这句话,邢朗再次感觉到胸腔里某个角落渐渐的破碎了。
“你害怕?”
哑然许久,邢朗才问出这句话。
张东晨落落大方的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骨灰盒,轻声道:“没错,我害怕。坐牢的那两年,我在监狱里学到了一样东西;像我这种没有权力没有背景的公民,永远不能和国家职权部门作对。我不懂官场中的法则,但是我明白蝼蚁憾树有多难,我生活在社会边缘,拥有最低的社会等级,我太平凡了,谁会听我说话?像我这样的人和政府谈论自己的公平和权利,只是一个笑话。你说的对,我的确害怕,我怕坐牢,怕失去自由。在监狱里,我有很多次机会一死了之,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更想活着,现在我出来了,我的命还在,我更想活着。”
最后,张东晨说:“我不想行使自己的什么权力,追究什么人的责任,我只想活着。”
我只想活着……
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愿望和祈求竟被金钱和暴力笼罩的社会打压的如此凄惨。
邢朗心里很清楚,从来都是如此。
“我说我能帮你,你信吗?”
邢朗问。
张东晨目光真诚的看着他:“信,你是好人。”
他听过很多次‘你是好警察’ 的夸赞,但是张东晨却说‘你是好人’。
他绝望的发现,国家的公信力在这名少年面前,已经一文不值。
张东晨又道:“但是你的权力也有限,你只比我拥有多一丁点的话语权,当你的权力用完了,你的下场就会和我一样。我不想透支你的权力,为我做那些无济于事,杯水车薪的蠢事。”
邢朗疲惫的撑着额角,很吃力的笑了笑:“你在担心我?”
张东晨也笑了笑,道:“希望你不要自作主张的替我申诉,那些权力我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谁给我个清白。”
此时邢朗看到的,是一个无比绝望,又无比洒脱的年轻人。
“……什么时候走?”
邢朗切开了话题,不再和他聊过去,转而和他聊明天。
张东晨的眼神恢复些许光亮,微微笑着说:“后天,我婶子今年承包了几百亩果园,人手不够,让我回去帮帮忙。”
“不想留在芜津考大学了?”
“不了,我想去一个没那么多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