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朗走出单元楼,站在阳光下回头看,张东晨立于灰蒙蒙的窗后,朝他挥了挥手。
离开老城区,邢朗把车停在步行街一座小公园外的停车场,拿着那只黑色手机走进购物大楼一楼的手机大卖场。
手机款式太旧,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充电器。
“你这手机太老了,关键国内也没这款呐。”
一位手机维修店老板说。
邢朗站在柜台前按手机,头也不抬的说:“能不能配个充电器?不能配我找别家。”
“你找哪家都没用,我这儿货源最充足,等我给你找找啊。”
老板扭头进了库房。
邢朗刚把一条信息发出去,手机铃声就响了,是陆明宇打来的。
陆明宇好一阵没说话,等邢朗不耐烦的催问了两次,才道:“老大,佟野死了。”
邢朗懵了一下,脚底竟有些发软。他连忙抬手撑着柜台,问:“死了?”
“刚才看守所那边传来消息,今天早上八点,他们发现佟野在牢房里割腕自杀了。”
“……他哪来儿的刀?”
“一个犯人卖给他的,收了他两盒烟。”
陆明宇还在说着什么,邢朗没有继续听下去,他看着挂满一墙的手机壳,眼前一阵晕眩。
佟野自杀了?怎么会?他连口供都录了,也答应了魏恒会站上法庭,他怎么会……
口供……
冤情……
申诉……
佟野不是自杀,是有人想让他死。就是张东晨不愿意追究责任的那些人!
“你来的巧了,这种老式的充电器只剩下这一个。”
老板从仓库里出来一看,买充电器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店里空无一人。
第62章 冷酷仙境
“魏老师,你在哪儿?”
魏恒关上病房房门,在楼梯口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对电话那头的沈青岚说:“医院,有事吗?”
沈青岚一向洒脱爽快,此时却有些吞吞吐吐,问道:“你在看佟月?什么时候能完事儿?”
魏恒看了一眼病房方向,又看了看腕上手表:“大概……三点多钟。”
沈青岚不语。
魏恒追问过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青岚低低的叹了口气:“邢队被监察委的人带走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消息传出来。”
魏恒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通过沈青岚间接转达,魏恒才知道佟野已经死了,死在被关在看守所的第二天。佟野的审讯材料和口供还压在法制科,法院还没有正式的起诉他。而邢朗为了佟野的死闹了一回看守所,提审卖刀给佟野的那名死缓犯人。
他们都很清楚,佟野的供词威逼了某些当年查案判案的司法人员,一旦受害者张东晨提起申诉,再有佟野的证词佐证,一场冤假错案必定引起从公安局到检察院的一次小型地震,当年所有的参与者都将被引入这场冤案风波,不免会有一二人落马。
也有的是人为了自保,选择牺牲他人的性命。
魏恒想起佟野临走前信誓旦旦的向自己保证‘我会站在法庭的,魏老师’的那一幕,竟有种是他害了佟野的错觉。
他和邢朗都预料到了佟野或许会成为某杆暗枪之下的猎物,但是他们都没想到,‘他们’会来的这么快。
邢朗有意的压制了佟野归案的消息,就连看守所方面也‘打点’了个把熟人。然而佟野被捕的消息竟然在一夜之间就泄露了出去,‘他们’的机动反应之迅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魏恒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他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看着窗外萧条肃杀的秋日末景,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刘局知道吗?”
“刘局还不知道,王副队已经去监察委了,现在也是一样没有消息。”
魏恒不太清楚王前程有什么手段和背景可以帮到邢朗,他只怕王前程这次前去不是救人,而是落井下石。
“严重吗?”
魏恒忽然问。
沈青岚听懂了,即气恼又无奈道:“就剩了一口气,送医院了,你说邢队他怎么……这么冲动!”
魏恒一时哑口无言,这回不怪邢朗冲动,只怪邢朗的肩上始终站着四名少女的冤魂,而唯一能够为这场延续了三年的杀戮负责的罪人已经先行被‘处死’。
“……通知刘局长吧。”
深思过后,魏恒说道。
沈青岚显然有所忌讳:“魏老师,邢队前些年已经因为‘刑讯’被监察委盯上了,当时刘局能保他,不代表这回刘局还能保他。刘局……”
说着说着,沈青岚急了:“我的意思是邢队他根本没什么靠山,他家里没权没势的,刘局凭什么一次两次的得罪人去保他!”
魏恒慢慢吐出一口气,冷静道:“只要刘局没有找到能够接替邢队长的人,他就离不开邢队长。就算他把邢队长当狗养,当枪使,一时半会他也很难找个和邢队长实力相当的人接替他。况且少女谋杀案已经侦破在即,现在又闹出了这档事儿,这个烂摊子没人愿意收尾,负责到底的只能是邢队长。赶快联系他吧,他一定能想到办法。”
说着顿了顿,魏恒沉声道:“要快,我不相信王副队是真的想搭救邢队长。”
沈青岚完全被他说服,匆匆应了声:“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魏恒站在窗前吹了一会冷风,直到把脑子里那些杂芜 的思绪逐渐吹散,吹的浑身一片僵冷,才关上窗户返身回到病房。
下午三点多,魏恒走出医院,站在路边率先给沈青岚拨了一通电话,但是无人接通,想必现在正是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
他揣起手机,沿着人行道往前方公交站走去。
没走两步,一辆白色大切停在路边,按了一声喇叭。
魏恒转头看过去,看到车窗被放下,海棠戴着墨镜对他笑道:“我送你。”
魏恒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谢谢你了,海医生。”
海棠不喜与人客套,只道:“顺路。”
他们共同探望受伤的邢朗,所以海棠已经知道魏恒和邢朗是邻居,驾轻就熟的开车走在去往邢朗家的路上。
魏恒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边依次拨了队里骨干们的电话,连徐天良都没放过。
只能说这次邢朗下手太狠了,许多人只敢观望,不敢参与。就连平时邢朗最重用的那几个人,除了陆明宇,全都缄默其口,搪塞其词。
魏恒放下手机,莫名其妙的心生挫败。甚至有些气恼。只是他的挫败和气恼不针对任何人,只针对自己,似乎为了自己帮不到邢朗而恼火。
他脱掉手套顺手放在座位上,捏了捏僵冷麻木的手指。
魏恒的忧虑和烦躁被海棠看在眼里,海棠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片刻,忽然问道:“是邢朗的事吗?”
“……你知道?”
海棠淡淡道:“嗯,青岚告诉我了,拜托我想办法。”
她这么一说,魏恒才想起海棠家里人从政,比沈青岚家中根系还要深。
不过念及海棠和邢朗的关系,魏恒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和资格多言,就草草的应了她一句,不再提。
海棠也没有和他交谈过深的念头,更没有明示自己是否出力,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开着车,直到路程过了大半,才忽然说了句:“他总是这样。”
魏恒看她一眼,很清楚她说的是邢朗,也明白她说句话的含义。
他没有接话,不过在心里思索,海棠口中邢朗的‘总是这样’,貌似是一个缺点。但是他却觉得,未必是一个缺点。
到了小区门口,魏恒下车前问她:“不上去看看吗?”
海棠摇摇头,有些苦涩的笑了笑:“不了,我们以前吵得够多了。”
魏恒不再说什么,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车拐过路口,回身走进小区大门。
小区停车场就建在大门右边,和单元楼只隔了一个小小的花坛,走在花坛甬道里,魏恒有意的用目光在停车场中搜寻,看到那个属于邢朗的停车位上停着一辆熟悉的吉普。
既然车在家,那人回来了吗?
出了电梯,魏恒略过自己家门,直奔508,敲了敲门,没人应他,倒是再次把对面的一对老夫妇惊动了。
老人对他说:“小邢还没回来呢。”
魏恒点头道谢,回到了507.
他脱掉大衣扔在沙发背上,走到窗前往下看,那辆黑色的吉普依旧停在停车场,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
不多时,他看到驾驶座的车窗被放下一半,片刻后扔出一个烟头,落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魏恒站在窗前静静的看了片刻,随后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拉上窗帘,扯开衬衫扣子准备洗个脸睡一觉。脸洗到一半,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满脸水珠的自己怔了一会儿,忽然拿起毛巾草草擦了擦脸,连外套都没来及穿,快步出门了。
小区停车场里很安静,上班时间,只零散的停着几辆车。魏恒径直的走向那辆黑色吉普,敲响了紧闭的车窗。
没有应他,但是他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魏恒握着门把试探性的开车门,没料到车门还真的被他打开了。
邢朗正坐在驾驶座打电话,他一手撑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见车门忽然开了,下意识的朝魏恒看了过去。
他只草草的瞥了魏恒一眼,随后一脸焦躁的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该删删该减减,证据不够就再找找,把那帮爷伺候舒服了,这案子就能结了。”
魏恒听到他手机里一个陌生的嗓音叫了一声:“邢队长,话不是……”
邢朗猛地咬了咬牙,怒道:“拿人钱不干人事儿,纳税人养了一群走狗王八蛋!”
掐了电话,邢朗又低下头在手机通讯录中翻找,瞥了一眼站在车外的魏恒,嗓音因着急上火而暗沉沙哑:“你下来干什么?连衣服都不穿。”
魏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邢朗脸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眼睑下泛着青乌,下巴冒出一层不易察觉的稀疏的胡茬,憔悴的像一个披风沐雨的流浪汉。
不一会儿,邢朗又拨出去一通电话,笑道:“姜处长,我邢朗,有点事儿想麻烦你,那我现在过去找……”
魏恒忽然拔掉了车钥匙,抓住邢朗的手腕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邢朗一时不防备,被他这么一拽,差点摔倒,反应极快的用脚踹上车门,把手机拿远了,低声问魏恒:“干嘛?”
魏恒不语,只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像是牵一头牲口似的拽着他走向单元楼。
邢朗一时没缓过神儿来,直到被他拉进电梯,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结束和姜处长的通话,把手机揣进口袋,异常顺从的又被魏恒拉出电梯。
“钥匙呢?”
魏恒问。
邢朗心念一动,胡诌道:“落在办公室了。”
魏恒想了想,推开507房门:“进去,我们聊聊。”
邢朗熟门熟路的在窗边的餐厅里坐下,把身上的墨镜、手机、文件、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卸下来全都扔到桌子上,如释重负般长呼了一口气。
魏恒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他说,“不渴,有点饿,弄点吃的吧。”
魏恒抬眼看他,邢朗厚着脸皮冲他笑。
魏恒只得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一圈:“只有泡面。”
“也行,加个蛋。”
看那厮一副上餐馆消费的嘴脸,魏恒顿时有点后悔把他领进家门。刚才那个疲惫不堪需要关怀的邢朗完全是他的错觉,这厮的生命力顽顽强的很,像野草也像韭菜岔,就算被拦腰割断了,也会迅速而野蛮的生长。
在烧水的期间,魏恒把头发扎紧,从冰箱里拿出一板鸡蛋,热锅煎鸡蛋。
邢朗把背后的窗户推开,点了一根烟衔在嘴里,逗着鸟笼里的鹦鹉,道:“佟野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
魏恒回答的迅速,并且口吻平淡、冷漠,毫无波澜。邢朗扭头看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没了?”
魏恒往锅里打了一个鸡蛋,像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冷血动物似的淡淡道:“什么没了?”
“你不再说点什么?”
“人都死了,还说什么?”
邢朗目光复杂的看他半晌,气馁似的低笑了一声,回过头推了一把鸟笼:“说的也对。”
没有人说话,只有热油的滋滋声,煎蛋的香味很快飘散到客厅。
邢朗逗了一会儿鹦鹉,看似心不在焉似的,又说:“那天晚上你说会和他交往,我还以为你挺喜欢他。”
魏恒不语,低着头关注于锅里的鸡蛋。
鹦鹉再怎么逗都像个死物,对他爱搭不理的,把他也当成了死物。邢朗忽然间对它没有了耐心,心中一时空荡的厉害。
“也是临终关怀吗?”
他忽然看着魏恒问。
魏恒把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沉默着又往锅里打了一颗,才道:“算是。”
“……你很清楚他没有走出监狱的那一天,才答应跟他谈恋爱?”
邢朗的口吻一瞬间变的冷淡,又似乎包含着怒气,还有些故意而为之的火药味。
魏恒停止摆动手里的锅铲,抬起头看着他,冷冷的说:“吃完饭,你就回去。”
邢朗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往门口走了过去。
魏恒霎时就慌了,看着他想说些什么:“我……”
才说了一个字,魏恒就噤声了,因为他看到邢朗走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转身又回到了餐厅。
魏恒垂下眼睛,定了定神,继续煎鸡蛋,再不言语。
邢朗把烟灰缸搁在腿上,看着窗外正在西斜的阳光静沉沉的抽了一根烟,正准备点第二根的时候听到魏恒说,“自己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