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
万慈山庄的弟子们惊疑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一些有心人终于想起,似乎这位过分年轻的烛阴教护法,与他们生死不知的小公子端木临是相同的岁数。
一个惊天念头划过了所有人的脑海。这念头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可是方才关无绝使出的那招一十二手点穴法最后一式,却又成为了铁一般的证据。
难道……
端木南庭的表情更加惊骇,素来沉稳的家主,翻身下马时动作竟有些慌乱,双手也有些颤抖。
难道……!?
他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急切地以目光描摹着年轻护法的五官轮廓。
渐渐地,那个记忆深处沉郁冰冷的孩子,似乎与眼前之人一点又一点地重合起来……
端木登也在死死地望着关无绝,他咬着后槽牙,眼睛里爬上了细密的红丝。
终于,少庄主伸手扶上关无绝染血的肩膀,轻轻地,仿佛生怕惊碎了一场梦境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句:“……临弟?”
关无绝一下子抿唇笑了出来。
他俭朴的布衣衫在打斗中更加破烂,满身的血还受了伤,本应显得狼狈不堪。可禁不住天生的眉眼精致,饶是面色苍白,这么失笑起来也是好看极了。
他几不可闻地笑着低叹了一句:
你还真这么叫我啊。
热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端木登红着眼粗喘,举起拳头高高扬起来,最终却落在了关无绝身前的地上。
“你笑什么啊,啊!?你,你把我们耍的团团转,骗得和一群傻瓜似的,瞧着我们找你十多年很好玩儿是不是!?你还敢笑,还笑!!?”
听着端木登近在咫尺的低吼,关无绝仍是淡淡地不语。月光落在鬓角,他的神情似有些惆怅,又似有些落寞。
脸上阴影一罩,是端木南庭站在了他的面前。那端木家主想要伸手又不敢贸然,圆睁着双眼,颤声喃喃道:“临儿……你当真是临儿!?”
关无绝深深地凝视着端木南庭,凝视着自己的生父。
他似欲开口,唇角的笑意却忽而散去。眉心痛苦地一蹙,上身晃了晃,人就要往前栽倒。
端木登惊得连忙扶他,脱口而出:“关护法!”
可他随后又哽咽着轻唤了一声,“临弟……”
关无绝摇了摇头,他伏在端木登肩上吃力地喘息,抬起因失血更显苍白的脸望向端木南庭,低声道:“端木家主,没有临儿了,没有端木临了。”
“十八年前有个故事,您想听听吗。”
……
于是,这段故事,终于在当事人沙哑的嗓音中缓缓铺开了。
他说幼时在山庄内日复一日的冷落不公,说那天高崖上的坠落,说神烈山的冰雪与息风城的黑暗,说卑贱的药奴是怎样如牲畜般被灌下一碗碗的养血药,又说取血室的铁床利刀,以及最后那一针刺穿心腔的痛不欲生。
端木南庭的脸色,也从暴怒的红,转为惊惶的白,最后变成死灰一般的败色。
关无绝所讲述的当年万慈山庄的一切都与事实无有丝毫出入,再不需有疑。
他的亲生儿子,竟当真在外受了十八年常人难以想象的折辱与伤痛,而他这个当爹的,却给予了仇人十八年的富贵荣华……
端木南庭又痛又悔又恨,四肢冰冷如坠深渊,一颗心都要被搅碎了。却见关无绝低咳两声,声音渐弱,昏昏沉沉地半合了眼道:“当然,我说这些话无凭无据,想来端木家主也不会相信……”
“是真的!”
端木登突然拔高声音,他镇定道,“爹,我方才躲在一旁都听见了。顾锦希今晚约关护法在此就是意欲谋害临弟,可笑他怎么也没料到关无绝就是端木临,才有了这等下场。如此叛徒,最终死在一十二手点穴法之下也算是罪有应得……我可以作证。”
端木登这几句话,又让山庄弟子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端木南庭脸色更加阴沉,点了点头。
可关无绝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明白……为什么?
端木登既然听见了顾锦希要谋害端木临性命之事,应该也听见乃至看见了九叶碧清莲,可他竟愿意为自己瞒下?
把这层内情一瞒,原本的“烛阴教护法合谋万慈山庄叛徒顾锦希骗走圣药九叶碧清莲”,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端木临忍辱在外十八年,终含恨复仇杀死出卖他的舅父”……
这性质可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不一样了!
对比端木登与顾锦希的性格,若说少庄主与这个舅父没有什么亲情似乎也可以接受,可九叶碧清莲那是山庄的圣物,他竟也能舍得下么……
关无绝正在怔怔地出神,忽然脸上传来手指的触感。
他本能地往后一避,却蓦地望见端木南庭伸着手半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临儿,真的是临儿……是我的孩子啊……”
“当年是爹爹对不起你,叫你受苦了……”
这一刻,端木南庭再也不是那个刻板严正的端木家主,他只是一个为自己的愚昧而后悔了十八年的老父。
他为端木临的“身死”痛苦了十八年,十八年的悔恨积压于心,终于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化作浊泪滚滚。
可关无绝心里,就更觉得奇怪了。
那一番话,护法自然是故意的,连虚弱昏沉的样子也大半是装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已入绝境,唯有这层血脉身份才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只能靠这个,才能叫端木南庭在巨大的惊诧之下暂时顾不得去追回冷珮,使影子能够平安脱身。
苦肉计人情牌,以护法的脾气本是不屑用。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关无绝早就豁出去了,为了云长流他连卖身卖命都敢,卖卖惨又能怎样?
其实这等自陈苦楚之事他并不擅长,主要是嫌丢脸。幸而关无绝这些经历本身就够惨,只需把少主疼宠爱护他的那段时光一笔带过,剩余诸事哪怕是平淡简略地说出来,也足够令人动容。
可问题在于,关护法这人从来就对自己的“惨状”实在欠缺一个正确的认识。他对于这方面钝的不能再钝,就心想:明明做药人那段时光是他最欢乐幸福的日子,正题还未切入呢,怎么端木南庭这就哭了?
卖惨还没卖够的关护法并不乐意就此罢休。
于是他继续讲那故事。
他又说起取血后半废用的身子,说起断前尘的绝望与鬼门的残酷,说强冲心脉时几次痛至昏厥的折磨,说鬼门三伤之术,说那一道残鬼烙印是如何刻在面甲之上。
幸得当今云长流云教主赏识爱重,救他残命,然而撑了这几年也是堪堪到了极限。如今他余命将尽,只想临死前复仇雪恨,再回到教主身边了结残生……
不知何时,连周围的一些山庄弟子也开始潸然泪下,抽泣不止。
本该是金枝玉叶之身。
本该是自家山庄万千宠爱的小公子。
奈何十八年流落在外,做过奴,成过鬼,满身旧伤,无数病痛。损了心脉,阳寿不知折了几折,或许此生都不能康健如常人……
总之,太惨了。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等关护法意犹未尽地将这个现场胡编乱造的卖惨故事讲完之后,他忽然发现气氛似乎不太对。
接下来,关无绝本来是想要试探一下,看看端木南庭能否网开一面放他离开……
可他还没开口,却冷不丁被端木登一把搂紧,只听少庄主哽咽着重重道:“临弟,咱回家吧。”
关无绝愣了愣,“少庄主,我——”
下一刻,就见端木南庭喉结动了动,动作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临儿,没事了,爹爹带你回家了……”
关无绝呛咳了一下,“……”
不是,等等!
回什么家,他还要回息犀角风城找他教主——
“爹,”端木登急声道,“临弟的腿……!”
“临儿……”端木南庭的神色更痛,他的目光往下,凝在关无绝的右腿上再也无法移开丝毫。
只见那冰冷铁矢直接穿透了皮肉刺破出来,甚至很可能洞穿了腿骨。衣料都被血染红,湿漉漉一片。
端木南庭只觉得像是伤在了自己身上一般,他痛悔不迭,心焦如焚,连忙转身向后高喝道:
“来人,速速备车马,迎小公子回庄!”
作者有话要说:
.
护法:完了,卖惨卖过头了。
第158章 墙有茨(2)
这一下子,关无绝觉得事态似乎不太对了。
“端木家主……”
他神色顿时冷下来,立刻就要站起。
结果人还没起来就被端木登慌忙搂紧了,关无绝刚一愣,就听端木登焦急道:“临弟,你不能动!再稍忍忍……待回了山庄,我们有最好的药。”
端木登不出声还罢,这带着深深疼惜的哄慰话一出口,直叫护法邪火窜上头。关无绝用力地把端木登的手掰开,盯着他,一字一顿:“少庄主!”
端木南庭这才发觉关无绝的不对劲,他转过头来,却见那失而复得的孩子眉间一片寒霜。
端木南庭心里咚地惊慌一跳,骨头被冰了个透,他迟疑地唤了句:“临儿?你……”
周围莫名地静下来了。在数百万慈山庄弟子,以及端木南庭父子惊疑不安的注视下,关无绝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实话实说,他打心眼儿里根本就没有把万慈山庄当自己的家,也没把端木父子当自己的亲人。
正是因为全无感情,关无绝从头到尾设局下来骗走了人家传承几百年的的圣药也愧疚感全无,甚至能将这层“亲情”也拿来当做算计的筹码。这一切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江湖纷争各为其主罢了。
可他没有想到,端木南庭竟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这个烛阴教护法当儿子认回来不说,还准备直接接进山庄里,都不多加提防的。
护法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这位老爹爹不是个感性的人呐?
难道他方才装可怜装的有些……过火了?
可他明明还专门贴心地略过了二次养血、碎骨鞭以及即将到来的穿心取血,怕的就是过犹不及,真是奇了怪了。
只可惜如今没时间留给护法去“奇怪”,那边云长流生命垂危分秒必争,关无绝怎么可能容许万慈山庄的人把他扣下?
他冷笑了笑,抬眸望向端木南庭,“端木家主,您这是要把关无绝带到哪儿去呢?”
“临……”端木南庭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说了么?端木临……已经不在了!”
关无绝挑着唇低声念了这么一句,把手移向刺穿自己右腿的羽箭,说时迟那时快,刺穿皮肉的箭矢被他哧地猛然拔出,连最近的端木登都阻拦不及!
仿佛听不见周遭交叠着爆发的惊呼,关无绝缓缓地拖着流血的伤腿站了起来,神情漠然得仿佛没有痛觉。他向端木南庭行了一礼,淡然道:“倘若端木家主肯因着无绝讲的故事念几分情……还请容无绝,回息风城向教主复命。”
“临弟,你这是胡说什么话!”
端木登几乎是跳起来从旁侧扶住了关无绝,他又惊又痛,语无伦次道,“我、我们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委屈,心里有怨也是应该的,可是……可如今既然你回来了,从此就该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这些年亏欠了的,端木家自会尽力一点点补偿回来,你要信我们!再说,再说……你先于我将一十二手点穴法练至大成,未来的庄主之位也非你莫属,你——”
关无绝垂眸摇了摇头,幅度不大,却十分坚决,“我意已决。”
端木南庭脸色微变,他伸手握住关无绝的手臂,怀疑道:“临儿,莫非是烛阴教逼迫于你!?”
“……”
关无绝眸底有异光闪动。他静静地望着端木南庭伸出的那只手,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又抬起头去仔细地瞧家主的脸。
端木南庭的那张脸并不年轻了,额头与眼角刻上了皱纹,两鬓与胡须也有着霜白,可那神情却又是如此地焦心真切,眼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这个孩子。
于是关无绝的唇角缓缓地绽出一个笑容,可他眼中笑意全无,上下唇开合,残忍地轻吐出剜心的字句:
“端木家主,您可还记得,那一日无绝与云教主共赴万慈山庄时,您说了什么话么?”
言语有如刀匕,轻易就能把人心搅得血肉模糊。
“这,我那一日……”
端木南庭踉跄着倒退一步,脸上竟露出了惶然的神色。
他在庄中弟子面前素来都是以最严肃沉稳的形象示人,可是这一夜,什么家主的风度姿仪,全部被眼前这个年轻人逐一打碎!
天啊……那一日!
那一日,他对着自己的孩子说了什么!?
那一日,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曾状若无意地问过他:您当真甘心叫幼子平白在外受苦近二十年,却连一个说法都讨不得?
而他却挂上妥协的笑:万慈山庄早已不必从前,哪里还有说寻仇便寻仇的底气呢。
关无绝又问,假如端木临心怀仇恨该当如何。
他却说,他不会容许端木临踏上复仇之路。
还说,万慈山庄愿意既往不咎。
——不是没有解释。不是没有理由。他身居家主之位不可因私废公,他肩负万慈山庄的祖业必须谨慎行事,他还要为山庄下数千弟子打算。
——可这一切看似正大光明的借口,这一切他曾经自认高尚的品格,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当年的云孤雁为了儿子,敢对端木世家下手;如今他端木南庭却顾虑着世家祖业,连为儿子复仇都不敢……
如此对比云泥之差,却叫他的临儿如何能够接受?那日的浮生欢桃园之内,父子相见不相识,他那应酬式的笑容,可曾将他的孩子伤了个彻骨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