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耽搁一番,他原本自认迟到是免不了的,没想到对方几乎与他同时来到……
关无绝便猜,这姓顾的家伙大概也是在做同样的事情。都是黑心儿的,这一局,就看谁能套着谁了。
顾锦希率先开口问道:“……我要的人,你可带来了?”
关无绝便也问道:“我要的药,你可带来了?”
“当然,”顾锦希压低了声音,眼珠不断警惕地瞟着四方,右手摸向左手的袖兜,无声地拍了拍,“药就在这里。”
于是关无绝指了指马车里头,那黑布密不透光,“人,也就在这里。迷晕了。”
顾锦希沉默下来,谨慎地运转起全身的内力侧耳去听。
车厢内的确只有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呼吸声。
可顾锦希仍不放心。关无绝表现出来的心机着实太可怕了,性子还狠辣,全不像是这么个年轻人所能有的,在这种人面前掉以轻心,不亚于自找死路。
顾锦希沉着脸想了想,指着马车道:“你把那布掀开,我要看他的脸,看他究竟是不是端木临。”
“不行,我要先辨一辨药的真假。”
关无绝拒绝得斩钉截铁,他将脖颈一仰,淡金月光就将眉眼的线条描摹出凛冽寒冷的美感。他冲顾锦希伸了伸手,并不客气,“你把那药抛过来,交予我看过。”
“顾某知晓关护法通晓医术,还会骗你不成!?”
顾锦希顿时显了愠色,而藏在愠色下的却是因关无绝的推拒而生出的狐疑,“怎么,难道你那车里的人,连给我看一眼都不敢么!?”
关无绝毫不慌张,神态八风不动,眼梢甚至还飘起了一丝隐约的嘲弄之意。他淡淡吐字道:
“呵,这话可就不对了。顾锦希,你要知道,你我此行的目的可是截然不同的。我要的是九叶碧清莲,还要把它千里迢迢带回烛阴教;而你却是要端木临的性命,你想要杀死他斩却后患,以便顺利地扶端木登继任庄主。”
关无绝抱臂横胸将眉一挑,回头一瞥车厢里,淡淡道:“倘若我把马车一开,你掏出个毒烟啊暗器啊的一扔,你的目的可不就达到了?到时候,哪怕我发现你的药是假的,也没有了可以与你做交易的筹码,岂不是悔之莫及?”
顾锦希脸上的青筋抽动,死死瞪着护法。他喘息渐重,喉结滚动几下,却无话可说。关无绝这不轻不重的几句话下来,竟叫他一时找不到可反驳的理由。若执意僵持,反而会显得是他心虚……
仿佛是看穿了顾锦希的窘境,关无绝恰到好处地微微一笑:
“顾锦希,我瞧着明明是你心里有鬼。怎么,本护法当真看起来就那么好骗,会由着你三言两语就入了套?”
“莫要血口喷人!”
顾锦希终于绷不住了,与以“叛教”之名远离烛阴教自在潇洒的关无绝不同,他急着返回万慈山庄,由是不敢再将时间拖延下去。只好咬牙切齿地咽下这口窝囊气,退了一步,“那你且说,你待如何!?”
关无绝低垂着眸子,他轻轻地眨眼,借着夜色敛去了眼底荡开的一抹冰冷的得意之色。
其实他早就料到了,万慈山庄规矩森严不比寻常散派,顾锦希倘若将离庄之事据实禀报庄主、长老,免不得事前事后一顿盘查。
顾锦希多疑胆小,想必会秉着言多必失的原则,选择暗地里来走这一遭,只要不至于运气太背,就能做到十全十美的无人知晓;哪怕有人来寻,只需事后想个“突发急事”的理由回禀上头,也不过是认个错领个罚罢了。
可也正是因为顾锦希是暗地私自离庄,这人定然没有底气与他比耐性。关无绝知道,只要自己站住了理儿,就能把顾锦希拉着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
至此,一切轨迹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关无绝缓缓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不如这样。”
关无绝启口缓语,他的面容上依旧维持着一贯的从容,眼眉唇角也依旧噙着潇洒的笑意。
“你先让我过去看药,我再带你回来看人。再然后我们交换。你把你的马给我,我带着药归教;我把我的马车给你,你带着人走。至于要杀要剐、要往哪儿抛尸,那便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顾锦希沉吟良久,道:“好!”
他从袖中摸出一样白玉盒子,道:“此器乃万年冰乳寒玉所制,唯我万慈山庄才有。以此物盛药,可保药性数千年不散。圣药就在里面,你过来看。”
两人间距大约有二十来步,关无绝面无惧色,不紧不慢地迈开长腿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有风吹着云走,遮住了明月。
头顶仅剩几点寒星。
夜色,不知不觉间,深沉如稠墨。
顾锦希将盒子交到关无绝手上时,全身的神经与肌肉都一并绷紧了。
到了这个地步,毫厘的差错都会颠覆所有局势。
关无绝谨慎至极地打开盒子,一抹碧玉光华与一丝幽苦香味便同时自内泻出。
四方护法并未被这举世无双的圣药摄去心神,他确认了无有机关暗器,才仔细地将其中的异花取出,手指翻捻过花蕊、叶瓣与根茎,又低头嗅了嗅气味。
没有问题,的确是九叶碧清莲。顾锦希果然不敢在这种时候,在自己面前作假的。
心跳加快,血脉滚烫。到了这个时候,九叶碧清莲就在他的手中,饶是以关无绝那般坚韧镇静的心性,也终于忍不住悸动难抑。
太久了,太长了,太累了。
这条路,他淌着血跌跌撞撞走过来,历经了多少难以对外人言说的辛楚,终于将毕生所求的愿景捧在了掌心之中。
他的教主,可还肯等着他么?
玉盒在关无绝的双手之间合拢。护法在心内默想了几句远方之人的名,指尖摩挲着寒意阵阵的盒子收拢了心神,转头冲顾锦希道:
“药我验过了。来,我带你看人。”
“很好。”
顾锦希点了点头,他迈了两步走到关无绝身旁,却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伸手,啪地一声,五指紧紧扣在关无绝手中的玉盒上!
“顾锦希!!”关无绝神色骤然冷厉,他目露杀意,手掌上加大了力道不肯松开,凛寒字句自紧咬的牙齿间刺出,“你……这是何意!?”
“关护法,顾某可是已经仁至义尽了,”顾锦希却挤出个阴冷的笑容,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个盒子,“我看您……还是先暂且,把药还来吧。”
“你验完了药,我也该验一验人。”
“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药。”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能写到后面更刺激的剧情来着,结果字数爆了(x)
.
护法:(微笑)坑人使我快乐,给教主抢药幸福感加倍。
端木登:(痴呆)……我……都……听见了……什么……
第156章 终风(5)
两人的力道在雪白玲珑的药盒上僵持。
谁都没有再说话,谁都没有松手。两道冰冷目光在夜色中交汇,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局势一触即发,杀机一点即燃。
可就在这时候,拉紧到几乎要绷断的弦忽然松缓,竟是关无绝先松开了手。
“好啊。”护法云淡风轻地一笑,指着不远处的黑布马车道,“请?”
说罢,他率先转身往马车走过去。
顾锦希愣了愣,连忙将药盒收回左袖中,脚下快步跟上,心内却狐疑不定。
……如此坦荡,难道关无绝当真没有什么算计?
还是说他别有计划?
不过二十来步,却走得他背后渗出了冷汗。夜风一吹,遍体生寒。
那架马车停在原地,淡云在木制的车辕上投下阴影。被习武之人隐隐外泄的气势所慑,马车前的两匹高头骏马不安地哼鼻踢踏。
车厢之内安静无比,油黑的厚布显然有些分量,连风也吹不动它丝毫。
顾锦希的喉头不停地吞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思绪混乱。
……这黑布之后,可会有那个昔日的青衣幼童?
幼子何辜,他与端木临无仇无恨,怪只怪端木临挡了他的路。
富贵与权势是毒瘾,他已染上了,戒不掉,也不想戒掉。既然如此,他只能选择把所谓的亲情与良知戒掉,从此再也不闻不问,不过是一条路走到黑罢了。
关无绝若无其事地往前抢了一步,赶在顾锦希面前伸出了手,要去揭那黑布。
“慢着!”顾锦希心中警铃大作,他一把握住了关无绝的手腕,将护法往后一推,道,“我来揭。”
关无绝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要揭?”
顾锦希道:“我揭。”
关无绝沉默片刻,脚下往后退了一步。顾锦希定了定心神,右手从袖口中抖出,万般小心地去触碰那层黑布。
五指攥紧,狠力一扯。
遮得严严实实的黑布终于被掀开。
——寒光乍现!
——那黑暗的穷尽处,是一抹刺眼的寒光!
说时迟那时快,暴露于夜色中的车厢之内,掩在黑斗篷下的影子以半跪的姿势悍然出剑,冰冷、疾迅、锋利、狠辣。
剑芒在顾锦希骤缩的一双瞳孔内放大。
隐而不发的杀气溃堤般奔涌而出,磅礴剑意凝成锋芒,直刺漆黑天穹。
那是冷珮的剑,是最强的影子死士守株待兔、以逸待劳的绝杀一剑!
冷珮是什么人?是昔日的鬼门鬼首,是追随云孤雁数十年的影子,论明面上的武功他与温环几乎不分上下,论生死搏杀的招数连关无绝也要自愧不如。他这一剑,原有七成的可能,将顾锦希直接斩首断命。
可九叶碧清莲还在顾锦希手中,倘若不能在瞬息之间将其一击毙命,而是逼得顾锦希鱼死网破人死药毁,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是关无绝还是冷珮,都不敢拿这一味救命圣药来赌。
也因此,那一剑斩向的并不是顾锦希的致命要害。冷珮的剑自右往左斜切上挑,带出精妙难测的轨迹,刺破了人的皮,再切入筋与肉,劈断骨头,带着巨大的冲力彻底贯穿而出,雪白的剑刃通体染红,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顾锦希的惨叫,一条左手臂狂喷着鲜血飞上天际!玲珑盒子自袖口中滚落下来,于月辉下闪过一串惊艳的碎银色。
与此同时,马车外铮锵剑鸣!
披星化作一抹珠雪流光凛冽出鞘,就在冷珮出剑的同一个刹那,关无绝也出剑!四方护法翻转手腕,向后挥剑,马车的车辕被他轰然劈碎,木屑向四面飞溅。
车辕一碎,拉车的两匹骏马桎梏全失,它们受惊狂鸣,就要扬蹄奔跑。关无绝看准其中一匹,他左手仗剑,右手将那缰绳猛力一扯。
身形在半空中翻过一个矫捷漂亮的半弧,人赫然已经落在鞍鞯之上!
电中光,石中火。一切惊变只在转瞬之间,此时那断手才喷溅着鲜血落下来,噗通坠在土泥荒草之间,淹在昏暗夜色中看不清形状。
关无绝人在马上,腰身向后柔韧地弯倒,右手往上空一捞,准准地将装有圣药的盒子抓在五指之间。
——得手了。
“关无绝——!!!”
顾锦希面目狰狞抽动,恶鬼一般咆哮,生死间的威胁迫使他疯狂运起轻功后退,躲过冷珮趁势削过来的第二剑。
他点穴封住断臂处狂喷的鲜血,忽然右袖口一抖,无数细密银光爆射而出,如乱雨般射向关无绝的方向。
为了这一趟,顾锦希也是做足了准备的。他花大价钱从黑市里购得了玉林堂的暗器“雨惊春”,为的就是这等不测之时。
黑影一晃,是冷珮闪至关无绝身前,掌中三尺青锋八方挥挡,将激射的暗器尽数拦下,头也不转地厉声喝道:“快走!!”
这惊心动魄的剧变不过几息之间,却是护法与影子筹划了千万遍的结果。如今关无绝得了圣药,更抢到了马匹,只要冷珮牵扯住顾锦希,他便可在最快时间内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必冷珮开口,关无绝双腿用力夹紧马腹。猎猎寒风刮过耳畔,吹乱黑发,护法神色镇静地高呐一声:“驾!!”
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留恋,这是他们一早便说好的事情。都是鬼门出来的阴鬼,生离死别之际,从来不需什么多余的情感来做羁绊。
“关无绝……你好骗术!别想走!!”顾锦希的表情近乎癫狂,他痛失一臂反被激起了凶性,第二枚雨惊春打出,又是一轮暗器的银雨暴射。
冷珮不得不继续飞剑格挡,然而雨惊春有数千支之多,每一支细如牛毛,在夜色之中极难分辨。他全副心神护着关无绝,冷不丁肩膀刺痛,已是中了一支暗器!
影子顿时心下一沉,知道这种暗器一般都会是涂了毒的,只是如今他绝不可能停下来调息御毒,只将经脉里内功逆行运转,寄希望于埋伤术可将毒素暂且压下片刻。
一转眼,顾锦希以右手提剑刺来,招招毒辣。冷珮强忍毒素入体的不适举剑迎上,剑刃相交的叮叮脆响在这荒丘上缀成一片。
可两人交手才不到十招,忽然听得后方人声喧嚷,沸水般翻腾。
惊异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后撤退开,又不约而同向声音的方向看去,顿时脸色大变!
灯火通明,人喊马嘶。
人头攒动,数百名万慈山庄弟子挎剑纵马飞奔而来,为首者赫然是端木南庭!
顷刻之间,来路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外围的几十名弟子手举火把,将夜空烧灼得犹如白昼,映照着关无绝苍白的脸颊。
护法匆忙停马已是来不及,端木南庭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那边满身是血的顾锦希他还是认得的!家主怒声令下,山庄弟子顿时踏着有序的步伐变动阵势,眨眼间就把关无绝围在了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