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木衍又在叨叨着当心万万不可劳累耗神之类的话,关无绝就被扶着躺回床上。然而关护法神色仍不明朗,口中继续问道:“教主怎么说?”
萧东河正习惯性地抱臂倚着墙,冲护法耸耸肩:“没说什么啊?”
关无绝不甘心地,“我没……没暴露什么么!?”
花挽呵呵一笑,优雅地以红指甲点了点红唇:“教主还不知道,姐姐我倒是都知道了。小护法……阿苦?你可真能耐呢。”
关无绝茫然道:“当真没有?那我……我一直在清绝居么?”
温枫坚定地点头:“没有!你也的确一直在这里。怎么,做什么梦了?”
萧东河扬眉道:“啧,别上赶着吓唬自己了。说没有就是没有。”
关木衍咧嘴笑了笑:“难道我们所有人还能联合教主一起骗你不成?”
说着长老捅了一下叶汝,后者就是吓的一抖,眨着一双光润的眼睛,“没没没……没有!护法大人!真的没有——”
关无绝心中万般不踏实,他还待要问,萧东河却不由分说地上前给他把被子掖实了,床幔也放下来,“好了,别想了,快歇吧。”
护法怔怔盯着左使:“歇……我才刚睡醒。”
这帮人怎么回事儿!?
萧东河的目光难得变得十分温柔体贴,乃至带上了几丝令护法背后发毛的怜爱:“刚刚你那叫昏迷,接下来你要睡觉。长老说了,你如今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关无绝:“可……”
旁边关木衍毫无征兆地出手,往他睡穴一拂。
可怜刚醒来的四方护法一头雾水,还未待继续追问几句,眼皮就再次不受控制地软绵绵合拢下来……
直到真要睡过去之前,关无绝才忽然迷迷糊糊地想起件事来:
啊,糟糕,忘了问最最最重要的那一桩了。
——自己究竟是为何,取血之后还能活着啊!??
……
屋内灯火温柔明亮,屋外却黑咕隆咚一片。
云长流的宽袍淹在夜色之中,像是白纸被墨水染了。他独自一人将半边身子紧贴着门,淡淡垂着眼睫,侧耳去听里面的声响。
倘若那七成内力未失,这几日也未曾日夜挥霍残余的内力为护法疗养,教主若是想听只需凝神,哪怕是站在清绝居门外都可听见里面的动静。
可如今,他却只能这样。
一墙之隔。和里头的温馨热闹一作对比,孤独地被留在黑暗之中的烛阴教主,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脚步声响起,门被轻轻推开。
温枫探出头来,压低了声:“教主……”
云长流往里面看了一眼,看不太清,便问白衣近侍:“睡下了?”
“是。”温枫低声道,“您……真的不进去?”
云长流摇了摇头:“万一醒了,本座会吓到他。就这样,让他觉着本座解了毒正在休养,他才肯心安。”
温枫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心疼地叹息:“教主也该早些休息才是。这段日子您身心都伤得过了,早些将气色养养好了,才好见护法么。”
也不知这算不算另一种默契,这两个人,冥冥中却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现在状态太差,又难看,又惹他担心,所以绝对不能给他看见。
……
待教主走出了清绝居,四周空寂。
云长流忽然间有些意兴阑珊,抬头望着寒夜星子,想着教主大殿的空旷冷清,心中有些倦怠。
他没有径直返回养心殿,而是漫无目的地在息风城内晃荡起来。心中想着关无绝,想着阿苦,想着这些年如沧海般流淌逝去的岁月。
其实那时候,云长流真的很想推门进去,抱一抱失而复得的那个人,亲亲他,告诉他自己都记起来了。
唤一声阿苦,道一声抱歉,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重头来过。
可是为了护法的身子着想,坦白还需再等两天。倒是可以趁这段时候,自己心内先做足了准备。
他把小时候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眼睁睁令无绝受了那么多磨难,也不知道自己坦白之后,无绝还肯不肯留在他身边了。
说不定,知道自己逢春生已解,无绝觉得偿够了幼时的情分,就会……
云长流心内猝然刺痛。
可他却想,倘若无绝要走,那么回万慈山庄也是很好的。他放手,他一定好好儿的送无绝离开。
那么以后就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端木临……
那他,就不能再唤他无绝了。
也听不见那声教主。
有风吹得长发发尾飘散摇曳,云长流胡乱地走着。息风城内大道沿途的火炬渐渐稀疏,他越走越偏僻,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去往哪里。
清绝居,不敢进去。
养心殿,不想回去。
烟云宫,云孤雁不肯见他。
骄阳殿和水月殿,已经空荡荡。
卧龙台……呵,算了罢。
那地方,他如今只要站上去就会想往下跳。
他枉称个堂堂烛阴教主,这赤川水这神烈山,这一整座息风城,算来都是他的领地。
可如今,他茕茕独立于寒夜之中,茫然环顾,竟寻不到一片可供栖身的宁地。
这二十五年来,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他究竟是活成了什么样子。
云长流回过神来,倏然站住了。
他迷茫地往四周看了看,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辨认出,自己走到了鬼门崖下。
反正没有别处可去,云长流沿着蜿蜒山路走了上去。他心想着,这是阿苦当年走过的路,在被自己遗忘之后走过的路。
阴森鬼门之外,朱砂梅的梅花早已落尽,徒剩被死人骨血滋养得粗大苍劲的枝桠,张牙舞爪地直刺黑色夜穹。
山岩上,塑着恶鬼的大门紧闭。云长流上前用力推开,便有通往下面的昏暗甬道显露于眼前。
那下面,掩埋着的是关无绝的五年。从十五岁,到二十岁,本应最是少年意气风华绝代的五年,都耗在了这种地方。
鬼门练出来的阴鬼们的籍案记录乃是绝密,按律令是不归信堂管的。倘若想要知晓当年某个阴鬼的具体历练经过,只能从鬼门查找。
云长流一袭白袍,缓缓走进了鬼门。
第173章 氓(4)
五更时分,息风城清绝居。
“嗯……”
关无绝闭着眼,抱着被子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
饶是被嘱咐了千万遍不能乱动,饶是的确一动就牵着心口剧痛……还是想动。他本就是不能容忍自己闲下来的性子,养病对他来说实在太无聊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如果是一辈子都要这么病怏怏地睡在床上,如果以后再也无法提剑,要天天被伺候着……
关无绝迷迷糊糊地回忆着那天众人拿他当个什么似的小心护着的模样,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不喜欢,或者说不习惯接受保护。也就是在云长流面前才能稍微放松一点,毕竟少主从小就疼他,哪怕如今他心性的确变了不少,身体却还是下意识地不抗拒来自教主的拥抱和呵护。
至于别人么……无论是万慈山庄端木父子疼爱愧疚的眼神,还是烛阴教这帮人小心翼翼的服侍,都会叫他觉得脊梁骨嗖嗖地发凉。
吱呀……
有人推门走进来,关无绝立刻一动不动地窝起来装睡,唯恐又被嘘寒问暖。
那脚步声停在床边,半晌沉默之后,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眉间,又将被他卷成一团的被子整理好了。
一声轻叹,消散在耳畔。
那嗓音轻又淡,却是铭刻入骨血之中的熟悉。霎时间,关无绝活像是炸了毛的猫儿似的,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正是长夜将尽未尽,天际将明不明之时。
床上躺着的,床下的站着的两个人,两道目光各自含着一点诧异交汇在一处。
云长流措手不及。关无绝醒得太突然,他神情中满满的疼惜之色悔恨之情甚至没来得及收敛妥当,被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的一只手还覆在关无绝的被子上,压出细细的褶皱,只需往上移动一点点,就能摸到护法的脸。云长流怔了许久,才动了动薄唇:“……怎么弄醒你了。”
“不不,”关无绝也有点儿乱了,忙不迭地道,“没有,无绝早就醒着的——”
“……”
这句话一出,气氛似乎又变得不可言喻了些。
关无绝尴尬极了,他刚刚一出口就忍不住骂自己,若不是脑中过于混乱,跨越生死再度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他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云长流。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和温枫那帮人打探清楚现今的状况,他连自己是怎么死又是怎么活了的都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云长流不说话,只顾盯着护法看,他眼眸宁静而剔透,像琉璃又像星子。
关无绝自是不会指望着教主来打破僵局,他勉强找回几分镇定,甚至弯起唇角笑了笑,“教主您、您怎么起得这样早。”
云长流顺势在床边坐下,淡淡道:“来看你。”
说罢,又是沉默。
“……”
关无绝头疼不已,他的教主果然还是那个随时随地都能把天聊死的教主。
搁在以前他倒是不怕,可如今他摸不清现状,不敢随便开口啊……!
云长流就在身边,关无绝心里自是有千万句话想说。他想为曾经的叛逆、算计与欺骗而跪地谢罪,想问问教主如今还生不生气,想求求云长流不要对他失望心寒,不要赶他走……
可现在,护法只能歪斜在枕头上,犹犹豫豫地旁敲侧击,挑拣些无伤大雅的话来吐露,“您毒素刚解,大病初愈,怎能不多加休养……万一落下病根,那可……”
云长流无声地轻笑了一下,伸手碰了碰关无绝的脸颊:“不是刚解,也不是初愈。你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么?”
其实教主本意只是想试试关无绝的体温,他素来是个少说多做的性子,护法也习惯了教主总是没个征兆就“动手动脚”。
可他偏偏这样一笑。
惹得那手指似也撩起几分柔软情丝来?2" 无绝71" > 上一页 74 页, 稚掌痃诅轨届坏娜榷取?br /> 关无绝全身紧绷了一瞬,血都烫起来了。约莫是久别重逢后的心猿意马。他心跳加速、喉头发干,心道:教主还肯冲我笑,他是不是并不怨我?他是不是不会疏远我,是不是还肯容着我在侧……
顿时激动难抑,关无绝眼前晕眩一片,又怕被教主看出什么端倪,只好转个头往被子里缩进去。
结果这隐蔽的小动作还是被云长流眼尖地瞧着了。教主不知护法心乱,只是想着病人不能闷坏了,便果断伸手将被子给他拉到下巴,轻柔地问:“怎么了?躺好……不要乱动,想要什么便说话。”
“想……”关无绝眸子乌黑湿润,目光躲闪不定,闷闷地小声道,“咳,那您能伸伸手么?”
云长流立刻便将自己的手递到他眼前。关无绝微笑一下,从被中伸出手握住了云长流的手腕,捏准了那根跳动的脉搏,“给您把把脉。”
虽说温枫等人保证了逢春生已经彻底除去,他瞧着教主的脸色似乎也还好——虽然瘦了许多叫他心疼的不行,不过精神气血似乎是不错的——可无论如何,不亲自探查一番还是不安。
云长流不赞同地皱起眉,低声道:“……还敢劳神,不要命了。”那语气太软,不像是叱骂,只像是疼爱。
口上虽这样说着,教主却没有强硬地把手抽出来。想是也知道,关无绝不确认好这一件事是没法安心休息养病的。
云长流就安静地任关无绝在那琢磨脉象,瞧着他眉宇渐渐舒展,想是摸得脉象稳妥,这才启唇安抚:“幸得机缘,逢春生已解,护法大可安心。”
他想了想,又轻轻添上一句:“你看看你,把自个儿折腾得这么狼狈。最后本座解毒,不也没靠得上你么?”
——后来,关无绝每每回想起这一刻都会心颤。这个黎明,他并不知道……也永远无法想象,他的教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忍着怎样的痛楚,才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一句话。
“最后本座解毒,不也没靠得上你么?”
这一句,若落在外人耳中便看似最无情,看似最残酷,看似最辜负了他的话。
却能在一瞬间,就令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稳当又暖和地落回了原地。
床上,关无绝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那么苍白病弱的人却转眼就容光焕发起来,揪着软被连连摇头直笑,“呵呵呵……真是,唉呀,无绝好没用啊,这回丢脸丢大了。”
关无绝是真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啊,教主的逢春生解了,教主仍不知道他的小秘密,教主还肯不计前嫌待他如往昔……还有比这些好运加在一起更令人雀跃的事么?
他轻轻揉捏着云长流的手指把玩,眨着亮光点点的眼眸道,“您可别是嫌弃属下了啊?”
云长流呼吸微微发抖,另一只背在后面的袖中,指甲已经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他恨不能把银牙咬碎,可面上仍却是清淡温柔:“不嫌弃,你往后听话,本座不怪罪。”
别看教主这一年多来被护法骗得什么什么都蒙在鼓里,其实阿苦与云长流朝夕相伴十余载,云长流却只拥有关无绝的四年,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而如今教主拨开了真相,寻回了记忆,在明的那一方转为了在暗。于是他不再是一败涂地,他也终于能骗得过他那个狡猾心机的四方护法。
云长流最懂关无绝,最懂关无绝是如何地爱着他,爱到飞蛾扑火,爱到失去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