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长流默默转过去一点点。
他侧着脸,从那个缝隙里快速扫了一眼。
——平心而论,以云长流那种性子,最多最多也就偷瞄那么一眼,然后转回头去若无其事地脸红个半天。
然而,云长流的目光就在触及里面的人那一刻,却迅速地冰结凝固了下来。
他知道……为什么无绝不愿在他面前沐浴了。
关无绝的身材很好看,又氤氲在热腾腾白蒙蒙的水汽里,就像是把轮廓给抹软了。他人高挑又清瘦,窄腰长腿,本该是千万姑娘们魂牵梦绕的对象。然而……
然而首先冲入眼中的,却是一道狰狞的长长的伤疤,自他的左肩横跨了胸口,一直延伸到右上腹。
而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延伸着横七竖八的疤痕,杂乱无章且深浅不一,尽蕴疯狂,生生将这赏心悦目的身子残忍地割裂开来。
前胸的伤疤,云长流是认得的。那是关无绝旧年在鬼门磨练时所留下的伤。
然而其余的那些……在一年前并不存在。
——那是碎骨鞭留下的伤痕。
这是云长流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留下的伤。
他突然有些难受。
或者说,是很难受。
……
客房内,烛火安静地放着亮光。
浸没在水中的关无绝眯起了眼。
他忽然弯起唇角吭吭笑了两声,往后一仰,惬意地枕在浴桶的边上,朝外头朗声道:
“公子,您的气息不稳了——唉呀说了叫您不要看,怎么还看呢?这不白白惹的心里不舒服了么。”
外面云长流没说话。那些含着情意的软念早已烟消云散。他的手一点点攥紧,直到泛起青白的颜色。
他问自己:心疼了么?后悔了么?
有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关无绝悠悠叹了一口气,他将被水打湿的一捧长发别过耳后,含笑道:
“其实这说法不妥,该说气息‘有变化’——其实自属下脱衣服起您的气息就已经‘不稳’了,这究竟是想着什么啊?”
外头依然没反应。
关无绝嘴角的弧度渐消,心里暗自发愁。行吧,这下事儿大了……
他站起来,带起哗啦一阵水声。关无绝一手攥了发上的水,抬腿跨出了浴桶,把叠在旁边的外袍随便往身上一披,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到门口,将门一推。
“公子——”
“你!?”
虽说这时候客房间的过道没人,云长流还是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将关无绝身上的外袍给他裹严实了。与其说是把人推进房间里去,不如说是把人揽着腰给抱进去的。
等云长流松开他把门合上,转头想训他两句,却见关无绝温温笑着,还有水珠正沿着他发丝掉下来:“无绝洗好了,公子请吧。”
“……”
云长流心上发苦,知道这是无绝故意哄他才这样闹,只是一来二去之下哪里还有心思好好沐浴,只草草地泡了一下水就算作罢。
他的心情乱如荒草。
有那么一两刻,云长流确信自己后悔至极,转眼又觉得可笑至极。
自厌的情绪陡然蔓延而上。
……那可是自己一道道打下的鞭伤,现在又觉得心疼,这算什么,不滑稽么?
关无绝已经换了件新的白色里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他反常地沉默,眼神复杂地望着云长流漠然的侧脸,无数次欲言又止。
随后两人洗漱更衣,吹熄了灯烛。
房间里一下子被黑暗填满。
云长流看着唯一的一张床。这时叫他开口实在很难,教主迟疑了许久,还是转过去对关无绝低低道:“睡吧。明日……”
他话还没说完。
关无绝忽然一声不吭,双膝扑通就跪了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咬牙道:
“公子……教主,您听无绝说几句话。”
云长流心里一空,仿佛从万丈高崖上失足而落。
他怔怔望着关无绝跪在他眼前,那些伤疤猛地扑入脑中,心里第一个念头竟是:这难道是要摊牌了?
云长流有些茫然地走过去,双手扶他起来。
他突然轻声问:“能不能……先不听?”
关无绝道:“不,您还是听一听吧。”
教主垂下眼:“那你起来说话。”
关无绝盯着云长流,忽然苦笑起来,“您怎么脸色这么差,无绝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的。”
云长流后退一步,坐在床上。他冷清的眉眼埋在黑暗中,声音比往常低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听着。”
……关无绝发现教主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从这语气上就能听出来。
他想了想,决定先让云长流放松一点,“要不我先给您讲个故事?”
“什么?”教主微微皱起眉道,“……有话直说,何必如此。”
护法却置若罔闻:“逢春生毒的来历,您该知道吧?”
关无绝轻叹一声,也在云长流身边坐下,自顾自地缓声道来,“相传,逢春生乃前朝一位医女所炼之毒。”
“她痴恋情人不得,由爱生恨,自医入毒,亲自毒死了曾经的爱人。爱恨如野草,斩不却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才是逢春生毒名字的含义。”
“这来历,教主自是听过的。”说到这里,关无绝顿了一顿,“但是您大概不知道,这位被下毒的医女所爱之人,最终是如何死去的。”
这样一看,好像就真的是在讲故事了。
云长流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悬了起来……其实他觉得这么绕圈子还不如给个痛快。
“那爱人是个有武功的,据说最初那医女放下话说,他会在第八次逢春生毒发时才熬不住死去。”
“但事实上——那个人,在第五次毒发后便自尽而亡了。教主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云长流摇头,“不,这个不知。”
关无绝道:“因为,他在第五次毒发后——失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妻儿。”
云长流不解,下意识问出口,“为何?”
在流传下来的故事之中,医女美貌绝伦,医术精绝,然而她所倾心之人还是不为所动。这自是因为那人有着所深爱的妻,那又为何会杀死自己的爱人与骨肉?
关无绝在一片黑暗中抬起脸,直视着教主,吐字镇静而清晰:
“这是因为,逢春生毒之发作之后,会使人心神不稳,情绪易乱。”
“中毒者本也是心智坚定的一代侠客,只是那逢春生毒腐蚀了他的意志。在药门搜集的医卷中有所记载,第五次毒发之后那侠客醒来,听见儿子闹着要吃腊八粥。”
“原来那日正是腊八节,家家煮粥。而侠客的妻子为了照料夫君,已经两天没有生火做饭,只叫孩子向街坊讨些吃食。”
“在外要饭遭了白眼的儿子回来同母亲哭诉,并骂了卧病在床的父亲一句。就是这一句,惹怒了侠客。”
“侠客便拔了剑。”
云长流的眼睛惊愕地微微睁大。
……
几百年前的某个喜气洋洋的腊八节。
某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
一句怨言变成了争吵,争吵又变出了剑光,而剑光下溅起鲜血。
盛怒的丈夫杀了妻儿,跪在血泊里嚎啕大哭,在如血的残阳中自刎而死。
远处,有个孑然一身的医女裙袂飘飘,哼着首没人听过的童谣。
逢春生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它能从爱里生出恨的芽儿,开出血的花。
第28章 车邻(5)
“就是这样……”
关无绝轻叹一声,缓慢地眨眼,仿佛合拢了历史长卷里的一个惨烈的悲剧。
“情绪激动会引逢春生发作,反之逢春生发作也能动摇人的神志。所以老教主从小要求您收敛喜怒哀乐之情,不见生人,不涉俗世纷扰,以尽量减少逢春生所带起的暴戾之气。”
“……当然,这些您可能已经记不清了。”
云长流好半晌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身魂分离,飘荡无所依。他许久才艰涩地开口:“不可能,从前……从来未曾有人同我说过。你——你莫不是编了话来哄我?而且,此次发作后也未曾——”
——不,不对。
说到这里云长流才陡然醒悟,仔细想想,其实是有的。
他向来少梦,梦魇更是几乎未曾有过。然而在毒发之后那场四季更迭的噩梦里,却充斥着浓稠到窒息的绝望,清晰到可怕的地步。
云长流一阵恍神,连关无绝在耳畔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纱:“教主!您仔细想想,十五岁前的事您已经记不清楚了,而十五岁往后您的逢春生毒发作过几次?”
“不算刚刚这次,不就只有一年前——毒素潜伏的时候,连我家那老头子都以为逢春生已经拔除,谁会专门跟您说这个?”
“一年前您毒发后昏迷了整天,这回我把您抱回养心殿里这么会儿功夫您就醒了,这又怎能放在一起比较?”
云长流一言不发,从表情上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关无绝却越说语气越激动,他已经在努力压抑,但还是有些情绪要冲破出来。
“此前无绝一直没敢说出来,只是因为不知道您心里是怎样想,怕您是真的记恨属下。温枫他们这帮知情的,想必也是同样的……”
“但是现在,”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嘶哑,“万一您觉得……当时有什么事情是失控了的话……那不能怪您的。”
“不要说了。”云长流不知何时已经半闭上了眼,轻声道,“……不管怎样,做下的事便是做下了。如果反而要你来宽慰,本座却成什么人了?”
“而且当时本座确实怒极。哪怕是如今也不能说完全原谅了你,只不过……不说也罢。”
教主抬一抬,“好了,这事到此为止。睡吧。”
“不,教主,您要听我说……”关无绝痛苦地垂下头,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声音也有些颤抖,“丹景少爷的事,无绝并不后悔……但是,我……”
——我做了一些事,欺骗了您,让您伤心。
但是现在还不能说出来,还不能道歉,连愧疚都不能露出来。
“我并不……”
四方护法很少有过这种把自己逼到语无伦次的地步,他已经说不下去,于是索性开始恳求:“……总之……您信无绝一句话,哪怕真有千错万错,无论如何也错不到您头上。”
“无绝从来没有怪过您,往后也绝不会。莫要为此难过了,一点都不要再有了,求您了。”
忽然,关无绝感觉一只贴上了他的脸颊。
云长流把他的脸扳起来,一双长眸蕴着穿透人心的锐利的光。
“谁错与否,这不重要。”云长流淡然道。
教主皱起眉,毫无征兆地抛出一个问句,“可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这话题跳跃得太快,关无绝整个人的情绪还没镇定下来,有些发愣,“什么?”
云长流一字一顿道:“逢春生。”
“连本座都不知道的事,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关无绝闻言就更怔忡了,反问道:“教主说笑,无绝的养父给您治这逢春生治了二十多年,哪能不知道呢?”
云长流道:“你是从五年前开始跟随本座,那时既然连关木衍都以为逢春生已经拔除,谁会专门跟你说这个?”
关无绝没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竟被教主原封不动打了回来。他想低头却被云长流更强硬地抬起下巴。教主的从护法的脸颊慢慢向下,描过他下颔的轮廓,道,“你有事瞒着我。”
关无绝:“没……”
云长流:“定然有。”
“教主!您别多想……”
关无绝心里暗暗叫苦,他刚才不知不觉失了冷静,教主偏是个最善察人心思的……
他只能尽力解释,“无绝知道的这些都是闲来无事翻我家那老头子的东西翻出来的,不信您也去药门翻找,什么都有。逢春生的渊源,烛阴教与万慈山庄的结怨,还有您与阿苦……”
云长流半信半疑,忽然一伸攥住护法的腕,目光灼灼地逼问道:“是了,你究竟为何带阿苦归教?”
“——教主,”关无绝猛一把将云长流推倒在床上,很诚挚地道,“教主我们还是睡吧,好不好,求您了。”
云长流没防着关无绝对他上,竟真被他推的仰卧在床上。教主清俊的眉梢一挑,冷冷道:“护法这是要反了天了?”
他反客为主,双揽上关无绝的腰猛一用力。毒素不发作时的教主单凭着劲儿就把护法给掀进了里侧。
关无绝轻轻地发出“啊”地一声低呼。云教主一撑在护法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真不愿说?”
关无绝眨了眨眼道:“是真没有,求您别问了。”
这一天里,这已经是关无绝第次说“求”这个字。
比他前头好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
云长流往旁边抓了被子,给他连头带身地一蒙,“先睡觉,明天再给本座好生交代。”
窗外月色湛湛如水。
小镇的夜到底不如养心殿的寂静,却是平和而温馨的。
云长流发现自己也不知何时平和下来了。
如果说关无绝这一席话是为了安抚他,那么成效显而易见。
关无绝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刚刚随拿细带一扎的发也被弄散了,他望着云长流,唇角柔软地弯起,眼神是灼热的:
“教主……逢春生是诅咒,是恶命。但是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您更值得活下去了。”
云长流淡淡道:“护法觉得本座死后烛阴教主之位传给谁好?你想不想要?”
“……”这就已经没法交流了。
护法绝望地把眼一闭,“教主我们还是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