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绝又试了几句,发现关于当年端木南庭的孩子是如何发生意外、云孤雁又是如何将孩子掠走等等细节,万慈山庄也并未言明。
不过,倒是弄明白了举办宴会的准确地点。就在万慈山庄约八九里外,雅名“浮生欢”的一处桃花芳园。
这时那斧杀豹陈堂那一条光着的膀子,已经大大咧咧地攀上了关无绝的肩,“云小兄弟,何不随我兄弟二人同去?”
这要一起去还了得,云教主可还在茶馆里等着呢。关无绝急忙拒绝:“不成不成,小弟还有一名同伴,约好了在此等他,岂可失信?”
既然“云小兄弟”话这么说,这一虎一豹自然不再强求,只好颇为依依不舍地别过。掌握全盘的关护法笑吟吟目送着两个魁梧的背影离去,转身乍一推开茶馆的门,就撞上云教主凉如霜雪的视线。
“教主可听到了?”四方护法走回来在方才的位置上坐下,有些小得意地笑道,“如何?”
云长流把最后一口茶喝干了,重重将茶盏一搁,面无表情道:“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第30章 击鼓(2)
第二天,烛阴教的教主与护法便牵着各自的马儿,混在自各地而来的江湖异人之,走进了这座名为“浮生欢”的桃园。
浮生欢园虽不属万慈山庄庄内,但这一带的人都心知肚明,此地就是端木家的地盘。自园门往里,首先冲入视线的自然是大片大片的桃林,若是春天花季想必极为壮观,只因如今隆冬时节花叶落尽才显出几分萧索。
就在树林之间,早就列好了几十排的长桌木椅。金樽银壶,装满琼浆美酒;玉盘犀碗,盛齐珍馐名品。山庄弟子自园口向内迎客,竟把这群性情迥异的江湖人引得井井有条,大世家的气派做的十足。
万慈山庄,香火绵延百余年,以医药传世,自夸“戏阎王”,意为敢自阎王底下抢命。山庄内存有两味圣药,其一乃一株千年血参王,可活必死之人;其二乃一朵九叶碧清莲,能解至邪之毒。
这两物,都是经日月精华蕴养千年的天材地宝,被万慈山庄当作镇族之宝给宝贝了快百年,至今也未曾动用过。甚至连知道这两种药存在的人都寥寥无几。
——昨日关无绝给教主仔细讲解时,云长流差点没气的直接拽着护法打道回府。
这关护法当真胆大包天,敢情是直接冲着别人家的圣药来了!
“公子……教主!教主您听无绝解释……属下不是要打那九叶碧清莲的主意!无绝再怎么大胆放肆,也知道这一样东西万慈山庄是绝不会交出来的。”
“只是求一点茎叶或者细根,再命药门佐以其它解毒之药,就能配出新的方子。多压制逢春生五个月是绝对没问题的。”
……最终,还是护法求了又求,劝了又劝,从“您这么先放弃了烛阴教和老教主可怎么办”一直说到“您就当再多陪无绝玩几天成不成”,最后才逼得教主答应先去桃园赴会,看看情况再说。
闲话休提,只说当下进了浮生欢桃园。幸而盘查不严,也未曾按请柬勾画名单,两人一路并未遇到什么阻拦。
关无绝打眼一扫,被邀请而来的武林人大约有百余人。有结伴者,有独行者,兵器各异,姿态各异,喧喧嚷嚷好不吵闹。
云长流在旁笼着长袖低声问:“可有遇见熟人么?”
“尚未,”护法回道,“但是万慈山庄请的人不算少。看这架势,熟人是必然会碰见的……只能尽量躲了,公子您也稍收一收气势……”
其实昨晚两人便就此问题商议过一番。万一被人认出来,再捅到万慈山庄前面该如何是好。结果思来想去发现也没什么法子,只好凭着艺高人胆大,走一步看一步了。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出了问题,也还有隐身的阴鬼可以一搏。只不过阴鬼一出,就要演变成两派之间的争斗了,其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云长流也预先下过禁令,阴鬼不到千钧一发之时不可现身。
关无绝还不太放心,想劝教主将逐龙鞭随身带着。云长流却道,江湖上认得逐龙鞭的人铁定比认得他这张脸的人多了不知几倍……护法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认同。
鉴于这般形势,两人也不敢将马匹交于万慈山庄弟子的上,便寻了个人少的地方,把流火与飞雪的缰绳系在树上。
又往里面走了几步,排排长桌就在眼前,宴席还未正式开始。正围着一圈儿人,似是有万慈山庄的大人物在此与客人交谈。
不请自来的烛阴教两人自然不会上赶着凑过去露面,便在一旁角落里随意站了,等着开宴落座时挑个不起眼的位置。
“……说来万慈山庄这些年也是衰落了不少。”
关无绝抱臂斜倚在一株老树上,忽而感叹了一声。沿着他的目光,正有山庄弟子向那些江湖客人们赔笑行礼,“若是放在前朝,何至于此。”
云长流轻轻颔首:“胶柱鼓瑟,墨守成规。百年下来自然衰落。”
其实不止万慈山庄,大武林世家均在本朝有着不同程度的衰落。玉林堂最先反应过来,放弃了延续了百年的,与武林世家于家联姻的规矩,将林晚霞嫁入烛阴教。靠着当年云孤雁的威震四海,才堪堪止住了声名下滑的势头。
然而万慈山庄却依旧坚持着它的陈规。端木家自古奉行“庸”,靠着祖传的医术黏黏糊糊地在江湖各大势力周旋。
这种不偏不倚之道,放在前朝端木家盛极的时候,曾使得江湖上无一势力敢对万慈山庄不敬。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端木家自视甚高,自认医术第一,既不愿拉下脸来同别家相学共进,又不敢随意改动老祖宗的东西……久而久之,这医术第一的位子眼看着便要保不住,却还保持着这种“哪家都不得罪,哪家都不交好”的粘糊作风,结果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
云长流沉吟道:“万慈山庄需要一个有胆魄的庄主。”
关无绝轻叹一声,“教主向来看的透彻……”
他若有所思,云长流便也不再言语。两人靠在树荫下沉默着,倒是与周围的嘈杂热闹格格不入。
“云小兄弟!云小兄弟!”
突然,旁边传来瓮声瓮气的呼喊,声音甚是耳熟。关无绝转头一看,不由得失笑。
只见两个魁梧壮硕的大汉,一个背双锤,一个背双斧——可不正是昨日那“锤吓虎”、“斧杀豹”这对义兄弟俩!
两壮汉昨天被关无绝一通连蒙带骗哄的心花怒放,如今再次偶遇自然高兴,“哈哈哈,又见面了。真是缘分,缘分呐!”
关无绝微微一笑,抱拳道:“原来是两位大哥。”
说着,他脚下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步,躲过了两人热情的拥抱,避免再在教主面前“勾肩搭背不成体统”。
这两位老大哥倒也不介意——又或许是根本没发现端倪。斧杀豹陈堂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望向云长流道:“哎呀呀,刚才就远远瞧见这位仙人似的白衣公子,还和大哥寻思这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原来竟是云小兄弟说的那位同伴。”
锤吓虎洪阔也欣然道:“兄弟的兄弟,自然也是俺们兄弟!不知这位……”
他正要脱口而出“这位白衣小兄弟如何称呼”,却只见云长流冷然睨他一眼,面如寒冰,眸若噙霜。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陈堂脊梁骨嗖地冷了半截儿。
他暗自惊骇,心道这云小兄弟的同伴好生厉害的威势,想来实力不俗,望着云长流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而这边关无绝看着气氛有些尴尬,向前一步插进云长流与虎豹兄弟之间,“咳,我家公子他……不太爱说话,两位大哥见谅见谅。”
两兄弟露出疑惑之色:“……公子?你们……”
关无绝道:“啊,我是他的……”
话未说完,关无绝自己就一愣。
这话是顺嘴就出来的。可是这种情况下,他竟一时想不到“他的”后头该接什么身份。
这身份要往低了说,什么家仆小厮的,那云教主铁定当场翻脸;想要往高了说还不成,又哪有什么朋友兄弟会有一方尊称另一方为公子的?必然又会引起追问。
所以关护法一下子哑了,这句话就这么卡在一半说不下去了。
锤吓虎一头雾水:“你是他的?”
斧杀豹满脸迷茫:“什么叫你是他的?”
关无绝顿时一阵脑疼。
他勉强笑了笑,刚想蒙混过关,不料云教主在旁安安静静听了半天,如今大约是不愿叫自家护法在外人面前被看轻了,忽然灵光一现般清清冷冷开口插了句:“无碍,我也是他的。”
关无绝:“……”
云长流这话一出,关无绝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好教主!您那张嘴就别说话了成么——
明明可以糊弄糊弄把这事儿带过去的!
眼见着虎豹两兄弟的目光在自己和教主之间来来往往,且变得越来越奇怪。关无绝只能硬着头皮打哈哈。幸好两个汉子都心大,被他忽悠了几句也便不再追问了。
关无绝又推说有事,总算是别过了这对兄弟。刚稍稍松了口气,转头便见云长流含笑望着他,一副看了场好戏的样子。
教主一本正经地道:“你说了你是我的。”
“还逼得我不得不说我也是你的。”
说着,云长流倏然凑到关无绝的耳畔,弯起唇角悄声低语,“关护法好大胆……”
自从上次逢春生毒发之后,云教主的行为举止就一路奔放下去。明明向来内敛自制的人,这些日子却仿佛故意在找一切会闹腾他。
对此关无绝只能回以苦笑:“公子饶了无绝吧。”
教主便渐渐收敛笑意,静静望着四方护法许久。直到头顶遮住阳光的云影又变幻着移开,他雪白的衣袍被照得一片明亮。
云长流在寒冬的暖阳微微眯起眼,忽然很小声地冒出来一句:“或许多活些时日也不错。”
“——我是您的!”关无绝一个激灵,猛一把握住云长流的,“您想要什么都行!无绝就是您的!”
云长流摇头笑起来。
他轻声道:“玩笑罢了,谁要你是我的。”
远处陆续有人依次落座,桃园内无序的嘈杂渐息。
前方围聚在一起的人群散开了一些,一位年约四十岁上下,长眉细目的瘦削年人走了出来,向两面的座位拱而礼。
万慈山庄的宴会,终于要开始了。
第31章 击鼓(3)
这长眉细目的中年人乍一从人群之中现身,关无绝便无不可惜地对云长流悄声叹道:“看来这回教主运气着实不太好,这宴会居然不是姓端木的人主持……无绝本来还想着,如果是端木南庭亲自前来,便可趁着散席时直接把人截住呢。”
原来这中年人并非端木族人。此人姓顾,名锦希,乃是家主端木南庭正妻顾缎兮之弟,端木南庭的小舅子。
要说顾锦希这人,也是一段江湖趣闻。他年轻时凭姊上位,招了不少难听的流言。然而顾锦希虽然没流着端木家的血,却心思灵透,也有几分智计,颇受端木南庭的器重。
身为当代万慈山庄庄主和端木家家主的端木南庭是个古板严肃的性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地变得不苟言笑,甚至在江湖上都有了“黑木头老脸”这么个不雅的外号。
他平生最是不喜逢迎赔笑,每逢这些需要拉下面子周旋于众江湖客之间的活儿,就交给这位长袖善舞的小舅子代劳,倒也算人尽其用。
就这样日积月累,顾锦希在万慈山庄的地位一路往上。而随着年月推迟,顾缎兮青春不再、容颜衰老,脾气又不怎么好,渐渐受了端木南庭的冷落。如今反而是弟弟帮扶着姐姐多一些……
这时候云关两人坐在下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围也没什么人。
关无绝一看是顾锦希前来主持,兴致一下子就没了,闷闷地开始自己倒酒饮酒。倒是云长流还在正经地听着那顾锦希讲着惯常的客套话,也不腻烦。
所谓客套话,也不过是先夸赞到场的英雄豪杰如何如何的义薄云天、侠肝义胆,胡乱拍一通马屁;而后再说万慈山庄是如何如何的底蕴深厚,自古济世救人医德高尚,把自己胡乱赞一通;最后总结,万慈山庄能得众英雄相聚一堂是如何如何荣幸,如今正逢多事之秋,还望众人倾力相助,山庄必感恩图报……
关护法这种场面见的多了去了,顾锦希一起头,他就知道接下来最英明的做法就是把一切话语都当做耳旁风。
不过他看着云长流居然还在听这种废话,就觉得心里非常别扭……就以教主的水平,听得再认真,这辈子也学不会顾锦希那一套。
护法就一面出神一面喝酒,心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有无可能从顾锦希这里打开门路。
忽然,身旁探出两根颀长的手指,轻力按上酒杯的杯沿,止住了关无绝的动作。云长流并未开口,只以目光淡然向他示意。
关无绝沿着教主所指,向前席看去,心中不由得暗吃一惊。
那刚落坐在首位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罩一件宽袖紫袍,紫袍下的身材干瘦精悍。老人枯瘦的手掌握一柄细长的龙头拐杖,目光锐利如刀,不怒自威——正是当今玉林堂堂主,林晚霞林夫人的父亲林五岳。
当年就是他力排众议,将小女儿嫁入了烛阴教。按辈分算来,云长流还要叫他一声姥爷——前提是云教主愿意认林夫人这个名义上的娘亲的话。
然而事实上,云长流称呼林晚霞从来都是一声不咸不淡的“夫人”,这声“姥爷”更是无从叫起了。
关无绝脸色倏然一沉……以林五岳这等身份,怎么会亲自前来赴这种约?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顿时再次在前席次位凝固——呵,又是个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