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云纹花方小青砖自宫外一路铺进来,入了宫内便换成了皇家殿堂才用的起的金砖。红木小几精致小巧,其上镶红玛瑙的暗金香炉内徐徐燃着名贵的蘅芜香,熏得宫内一片淡香气味。
再往内去,金丝织锦的帘子垂下,一众婢子屏息静气,举止严整。美人榻上斜躺着一名貌美的紫裙夫人,妆容衣饰靓丽不凡,一双藕臂交叠着搭在腰间,似正浅寐。
个年约豆蔻的小丫鬟站在榻旁,一个指沾了花油为夫人揉按着太阳穴,另两个一左一右地捏按着肩,动作均极为熟练。
这紫裙美妇,便是当今玉林堂堂主林五岳之幺女,烛阴教老教主云孤雁之妻,小姐云婵娟之母——林晚霞林夫人。
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潇湘宫内的安宁。有女婢自外而入,恭敬地向着榻上福身行礼:“禀夫人,小姐来了。”
按理来说,云长流继任教主已有五年,唯有他的妻子才有资格被称作“夫人”;而林晚霞作为老教主云孤雁之妻,自是该称“老夫人”。
然而云长流至今无有配偶,甚至连一丝这方面的意向都不见显露,林晚霞便一直占着这个“夫人”的称谓。
“嗯……”
榻上卧着的美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慵懒地抬了一只,挥一挥,示意婢女退下。
雪白腕子上的红珊瑚珠链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碰撞,闪着内敛的光亮。
林晚霞缓缓张开双眸,由身旁的小丫鬟扶着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天生得一双桃花眼,眼角尖细上挑,无端于媚色生出几分刻薄的气势。本已是寻常女子愁于年老色衰的年纪,举投足间却仍是一派雍容风韵。
“娘亲!”
云婵娟红着眼角,提着裙摆跑进来,一路上差点撞倒几个婢女。
小姐从来不守什么规矩礼仪,一屁股坐在林晚霞身边,哼哼唧唧地抱怨:“那个新来的药人好生讨厌!居然连本小姐都敢教训……”
林晚霞爱怜地望着犹天真不谙世事的女儿,目光四下一扫,对众婢女道,“本宫与小姐说话,你等退下。”
婢女们应诺退走。林夫人看着宫内清静了,只余下她们母女二人,这才理了理宽袖,探出来揉了揉云婵娟的头顶,柔声道:“婵娟,娟儿……你呀,不久就是要继任教主的人了,再这么风风火火的可不好。”
云婵娟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继任教主?娘亲,你又开玩笑。长流哥哥的教主做的好好儿的,轮得到我继什么任呀?”
她摆弄着自己发髻,弄得珠翠叮当地乱响,“……哎呀娘亲,看你把娟儿的头发都弄乱啦!”
“这孩子。”林晚霞缓缓弯起黛眉,优雅地给云婵娟将发髻重新理好了,又从自己的发上取下一枚金钗,仔细地插进女儿乌黑的发。
她腔调不紧不慢地道:“云长流的逢春生毒已入骨蚀腑,活不了多久。他死后自该由你继任教主之位……你呀,及早做一做准备,总归是好的。”
云婵娟嘟起嘴,“娘亲你又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长流哥哥。从小你就总跟我说他快死啦,结果这不现在还好好儿的吗?”
她从一旁的小案上取了铜镜,饶有味地端详着母亲的金钗配在自己头上,心不在焉地随口道:
“娘亲,我看呢,你也别想着他死了……长流哥哥从小便这么个病歪歪的模样,我还记得小时候他连屋子都出不了呢!哼,如今都能那般威风地打我,一看离死还早着呢!”
“娟儿,”林晚霞神色一暗,她忽然双捧起云婵娟的脸,仔细地端详,“云长流纵容关无绝杀了阿景,杀了你亲生的哥哥,你不恨他么?”
她冷冷问道:“难道你不想为阿景报仇,难道你不想亲把关无绝千刀万剐!?”
“想啊,我自然想!”云婵娟不做思考地答,紧接着却吐了吐舌头,“但是我才不做教主,我瞧着长流哥哥做教主好累的。”
林晚霞闻言勾起红唇,嘴角荡起不明显的笑纹。
她双揽过云婵娟的背,将女儿抱入怀,低声道:“不要紧,娟儿……娘亲会帮你。你要记住,只有你做了教主,才有力量为你哥哥报仇……”
“娘会帮你做好所有事……你只要乖乖的,听娘的话。”
她伏在云婵娟耳边低语,指缓缓抚过女儿发上那支金钗,眼神一点点幽暗下来。
这支钗子啊……
旧忆如浪潮般汹涌而来。那一年她有多大,十四还是十五?还是个小丫头的年纪,能轻功踏江也可飞花摘叶。求婚者多得能踏破玉林堂的门槛,她却偏偏恋上当年风华正茂,黑袍银鞭纵横江湖的云孤雁。
死缠烂打求着阿爹同云孤雁之父订下这门亲事,送来的信物便是这枚金钗。
可云孤雁却宁可舍了这纯金铸就的钗子,也要择那平凡无奇的白玉佩。
她玉林堂小小姐,竟遭心上人亲自退婚……何其屈辱,又何其不甘。
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娟儿的年纪都比她那时候大多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而她,这么多年蹉跎青春,终究也是老了。
林晚霞轻叹一声,轻轻拍打着云婵娟的背脊,“好娟儿,我的乖女儿……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比娘更爱你了,知不知道?”
云婵娟被娘亲抱着,天真地随口哼哼几句。
小姐没看见林晚霞骤然狠厉的目光,那是在她面前绝不会显露半分的阴毒,携着几十年不能散去的旧怨,携着爱子被害的新仇。
爱与恨总是泥淖。
一旦陷入,便叫人无法拔脱。
愈是想要出来,往下沉的愈深。
……
云长流回到养心殿时还未到正午。
这个时辰日头正高,而庭白雪渐消,正是最后那阵冷的时候。只不过养心殿内前几日刚为了护法养伤而置办了暖炉,外头的寒意丝毫透不进来。
金琳银琅两个丫头下去备午膳了。关无绝没如前几日那样窝在椅上看书,而是一边和温枫闲聊一边剥着橘子。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瞧见教主进来。刚解了禁闭的温枫立时敛容行礼:“罪侍温枫见过教主。”
关无绝则是冲云长流笑笑,递过去一瓣新剥好的橘子:“教主吃么?”
“……”
本欲再敲打温枫几句的云教主面无表情地凑上去低头咬走了护法里的橘瓣,挥挥叫近侍免礼。
……八分甜两分酸,口味倒是很好。
护法站起来给教主让出座位,很自然地将剩下大半个橘子也递过去,“教主回的好早。无绝还以为您要在信堂呆上大半日……可是有什么收获?”
云长流摇头坐下,“正是没有收获才回来。”
说着他自己掰下一瓣橘子吃了,又淡然往关无绝嘴里喂。
被晾在一旁的温枫哭笑不得,心说教主和护法这总算是彻底好了。
不仅如此,似乎还变本加厉了不少。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感慨,云长流的目光便转了过来,望向温枫包扎过的右,微微皱眉:“怎么弄的?”
温枫早就和关无绝串好了口供,随便说了个意外糊弄过去了。
云长流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也并未多问,只是责备了几句不小心。他转进里间取了上回受伤时未用完的金疮药给温枫,道:“下去上药。本座有话单同护法说。”
关无绝一怔,心里就是空荡荡地一跳。
温枫乃教主贴身近侍,云长流很少有什么事刻意避着他,今儿竟这般严肃……?
毕竟是心虚,他不由得悄悄去看云长流的脸色,却和教主回望过来的清凉视线撞在一起。
护法倒也不尴尬,坦然一笑,“教主似乎不快,莫非心里有事?”
他眨了眨眼,又调侃道,“或是……心里有人?”
云长流没理他,自顾自地拿着关无绝给他的那半个橘子慢慢地吃,心里却道:有事也是你的事,有人也是你。
教主不答话已是司空见惯,关无绝也不在意,继续道:“您早回来却也好,属下恰有事要同您相商。”
云长流问:“怎么?”
关无绝道:“您要先答应不生气,无绝才敢说。”
云长流已经被护法的这个路数坑过不知多少次,却依然每次都自觉地往坑里跳,甚至还颇有些乐在其的意味,“好。不生气。”
关无绝便正色道:“蒙教主垂怜,属下感恩万分。只是无绝也不能一直在养心殿里赖着……”
话未说完,云长流脸色便微微一沉,里的橘子也被他往案上放了。
红袍护法在他眼前敛眸垂首,肃然道,“分舵巡视未毕,再过几日,属下也该离开息风城了。还望教主准行。”
“……”
教主冷声道,“今日的药喝过了么?”
关无绝顿时陷入无力的沉默。
——其实他很清楚教主的意思,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起监督他有没有按时喝药。
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人……
云教主自是意识不到自己话里的歧义,只当他是理亏了不敢说话。云长流神情更冷,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就把关无绝给拦腰抱……或者说是扛了起来,“回房喝药!”
可怜四方护法被吓的不轻,“——教主!使不得……教主您答应了不气的!”
前几天是他伤重未愈,身子虚软精神也衰弱,也就任云长流抱着搂着了。现在他自认已经好的八八,再这么来真受不起。
“没有生气,”云长流索性睁眼说瞎话,冷着一张寒冰似的俊脸道,“本座高兴才抱你。”
——这哪儿是个高兴的样子!
关无绝一阵痛苦。他倒是有心抗拒,可又不敢真的跟教主使劲儿,软绵绵挣扎一两下,反倒像极了欲拒还迎。
护法就这么被扔进内室床上,再次被教主逼着喝了药。正惯例心疼着那珍贵的药材,却听云长流漠然道:
“说来巧的很,本座亦有事与护法相商。本座为主,你为属。自该先由你听本座讲,护法以为如何?”
关无绝无奈地道:“是是是……教主先说?”
云长流稍作沉思:“你也不要生气。”
哟,这是跟他学坏了。
护法忍俊不禁,一口应下。
关无绝正漫无边际地猜着教主能说出什么会惹自己生气的话来。只见云长流一笼衣袖,望着他极平静地说道:
“次任教主之位,本座不欲传于云婵娟。护法觉着,教内何人可担此大任?”
第55章 关雎(3)
这时候讨论次任教主的继承大事,已是再明显不过地在安排后事了。
关无绝顿时眸色一黯,却只装作听不懂云长流的意思,戏谑地笑着摇头道:“教主也太心急了,要立少主,也得您先娶了夫人再说。”
云长流就知道这话题不好谈。他其实也不舍得关无绝难受,但是总回避着也不是个办法,只好敷衍地叹了一句:“娶,娶你成不成?”
说到这里,教主突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借口。他身子前倾,握住护法的,肃然道:“可惜护法无法替本座诞下少主——”
意思不言而喻:这继承之事,咱还是得聊聊。
云长流的表情语气大多时候都是淡漠无波、冷若冰霜,哪怕是在胡闹,也和正经严肃地下令时一个样儿,偏偏还丝毫自觉都没有。
关无绝本来还在难过,听这话险些没一头栽进教主怀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教主!这种事您怎的也好拿来开玩笑!”
云长流忍不住伸在关无绝发间揉了一把,心里不免遗憾:要是能再多活十年,不,哪怕仅二十年……这话也不至于当做玩笑。
可惜如今,他却只能对无绝道:“人固有一死,护法至今看不开么?”
关无绝后背往床头倚了,散漫地支起一条腿,肘撑在膝盖上,淡淡道:“只是心有不甘。无绝说能保教主长命百岁,您却不信我。”
“信你。”云长流语气软的像是在哄人,往他身边坐得更近,“护法只当陪本座随意聊聊。若是日后本座想要舍了这教主之位,同你归隐山林浪迹江湖,那时总要有个能托付的。”
关无绝失笑:“罢了……怎么都是您有理,不知教主属意何人?”
云长流露出一点犹豫之色,“尚无定论。”
其实,若是云丹景未死,也不至于这么烦恼愁人。
丹景少爷和小姐还不同,云丹景急躁冒进又自视甚高,心性还欠打磨,的确比不上长兄。然而平心而论,小少爷并不昏庸也不暴戾,骨子里有股拼劲儿,不至于真的烂泥扶不上墙。
如果没有一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云长流知晓自己毒发后必会倾尽全力教导弟弟,日后再以四方护法、左右使者等人辅佐,这个烛阴教主之位也算能安稳交到云丹景。
天知道云丹景怎么就忍不得一时,非要在那个关头筹划起事。
听云长流言语迟疑,关无绝却摇头,“教主若当真毫无头绪,也不会来主动找无绝谈这事了。如今江湖上表面平静,内里却暗藏动荡。婵娟小姐天真无……咳,无邪,难当大任……”
“护法。”云长流打断他,皱眉揉了揉额角,“想说无能便直说。”
那么勉强的语气,真当他听不出来么?
“这是您说的,可不是无绝说的。”
关无绝轻笑两声,目光灼亮,在教主眼前竖起根指,“您若是真要废了小姐,未来的教主少说也要满足个条件:一要熟悉教内事务,以免自乱阵脚;二要威严足以服众,免得教众哗变;要能力足够,至少要震慑得住林夫人和玉林堂。”
护法顿了顿,继续道:“关木衍、薛独行两位长老均性情孤僻,与教众交接又少,第一条便满足不了。”
云长流便接着他的话,顺口道:“温枫自幼跟随本座,对教内大小事务熟记于心,能力自不必说。只是他向来感情用事,看着温和谦逊,实则是个执拗性子,本座不甚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