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四方护法从来就不知好歹,忍过站起身时的那一阵心悸,关无绝冷然抬头道:“老教主,您心急了。教主好不容易才允得无绝迈出养心殿的大门半个时辰,要是这次再回去的晚了,接下来怕是不好过。”
温环头疼地给他使了个“还不少说几句”的眼色,反倒被护法睨回来,讽道:“托温大人的福,无绝本是要去药门拿药的,如今算来也赶不及了。若是教主看出来,可莫要赖在无绝头上。”
“嚯,这不是蛮神气的么?”云孤雁眯起眼来,拿指头点一点他,对温环挑眉道,“瞧瞧你,想心疼心疼他,反倒挨刺儿了吧?”
说着,老教主自袖口摸出一张信纸来,悠悠道:“既然本座这烟云宫留不下护法,这万慈山庄来的密信也不必……”
这话落在关无绝耳,却不亚于惊雷轰鸣:“什么密信!?”
云孤雁哼哼道:“当然是顾锦希的信,不过看看时候也不早了,护法还是尽快些回去继续和流儿缠缠绵绵……”
一句话没说完,关无绝就猛地跪下,“属下知错!老教主恕罪!”脸上却抑制不住地露出喜色来。
早在他与教主前往万慈山庄时,关无绝便托阴鬼给云孤雁送过一封信,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顾锦希与云孤雁当年密谋时的渠道还留着,他便同时将后续的联络之事也全权托付给了老教主。
如今云孤雁既然还能有这个捉弄他的心情,想必不会是坏消息……
果然,只听云孤雁缓声道:“顾锦希同意了。日子定在下个月的望日,要你一个人带那‘阿苦’前去万慈山庄二十里开外的一个荒丘上。一交人,一交药。”
说着说着,云孤雁眼角也露出了欣悦的笑意。他摸出系在脖颈上的那半块白玉佩,紧紧地攥在里,向来低沉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带了颤:“逢春生乃天下奇毒,药人血只能抑制却不可根除。可如今,只要有了万慈山庄的九叶碧清莲,再辅以药门的天材地宝……”
他的眼亮起狂热的光,“合两者之药力,果真是可以做到你说的长命百岁!好!好啊……!”
一旁的温环却不忍地避开了视线。
……云长流的长命百岁,却是要用眼前这孩子的命来换,何其残忍,何其绝情。
四方护法却显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残忍”、“绝情”之处。一阵喜悦震得他从血脉到骨髓都要发起热来,关无绝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才压制住令全身都战栗起来的激动,唇畔不自觉地带了好看的弧度,“是很好……太好了。终于……终于到了这一步,只要这一回能得……”
他实在太高兴,太激动了,罕见地失了往日的沉静与敏锐,全然没有发觉到云孤雁渐渐变得幽暗复杂的目光。
直到云孤雁缓缓站了起来,如山岳般的气势在无声延展。那一袭宽大雍容的黑袍舒展开来,其上的烛龙纹宛如自暗渊苏醒。
云孤雁就这么站直了身子盯着他,忽然道:“护法,跟本座走罢。”
关无绝微讶抬头。
他起初竟没反应过来老教主是什么意思。
就在关无绝有些茫然的视线,向来高坐于宫殿深处的云孤雁云老教主,居然纡尊降贵地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走到红袍护法面前。
“这剩下的事么,就不劳护法操心啦。与顾锦希的交易由本座来继续。”
云孤雁轻淡地说着,将一只搭在护法清瘦的肩上,亲昵地拍了两下,甚至还笑了笑,“至于你呀,剩下的这几天……”
但他的脸上、眼里、语气,却没有带着哪怕一点点的暖意,反而覆着一层令人遍体生寒的阴影。
“——就离开息风城,安安稳稳的,做一味被妥帖收纳于盒的药罢。”
第57章 蜉蝣(2)
关无绝完全怔住,许久才反应过来,云孤雁竟是想现在立刻便带他离开。
云孤雁没有给他缓神的时间,从袖摸出一个小瓶,那白瓷被打磨的光滑可爱。他将这小瓷瓶递给关无绝,道:“喝了它。”
关无绝无声地凝望着老教主轮廓深邃的面颊,没有立刻伸去接,“喝了会怎样?”
云孤雁冷硬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护法,语调淡淡没什么起伏地问:“想知道?”
关无绝轻轻地一点头,“想。”
云孤雁道:“那好,本座可以告诉你。”
“你喝了它,就会睡过去,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然后在一个远离了息风城,不见天日、隔离闲人的地牢里醒过来。”
“你会被点住周身的大穴,然后蒙上黑布,咬上口塞,封住耳朵,绑住脚。之后一段时间,没有人会接近触碰你,也没有人会同你说话,你只需忍下药性收拢入血的痛苦,安静地等。”
“直到有一天,到了该尘埃落定的时候,关木衍会带着针来地牢找你。”
老教主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烟云宫内回荡不息,却在某一刻柔和下来:
“那针刚刺进来的时候,你许是会觉着很疼。得忍一忍,很快就不会疼了。”
关无绝本就苍白的脸上完全褪尽了血色,眼珠却愈加漆黑。
他知道云孤雁是认真的。
喝下这口瓷瓶里的药,他就再也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再也见不到他想念入狂的人。
他没有归途,前方只有最后的一小段路留给他一个人走,又黑又冷,遍布荆棘,挨到尽头却是断崖。
世上最大的绝望,莫过于明知前路是断崖,明知是在走向坠落,却还是要迎着死亡往前行。
骤然间,巨大的悲哀几乎要震碎了心脏,又好像被冰霜封死,一时间凉的透体透骨。关无绝呼吸艰涩,只恍恍惚惚地暗道: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无论是药性收拢入血的时间,还是最终的诀别,怎么都这般毫无征兆,不给他丝毫准备地就来了?
片刻之前云长流还坐在自己对面,清冷俊逸的眉眼如霜如雪,无奈而包容地揽了衣袖亲喂他吃菜,可他却躲开了。
关无绝陡然一阵晕眩,几乎瞬间就要瘫倒下来。他不敢信,那竟会是……那也能算是……此生最后的一面了?
云孤雁略显粗糙的大掌摸了摸年轻护法的脸颊,力度是难得地温柔,“……不要怕。只不过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关无绝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扯出一丝黯淡的笑容,“我怕什么呢。可是老教主,您也得……让无绝跟教主告个别吧。”
他神情竟很无措地自言自语,声如蚊呐:“……我答应了他会回去。”
“你骗他许多次,不差多这一回。”
云孤雁本就吝啬的温柔转眼就散尽了,他冷笑一声,“当年本座给过你会,是你放着好好儿的活路不走,偏要留在流儿身边。现在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夜长梦多,你必须现在就离开息风城!”
下一刻关无绝只觉得肩上一沉,是云孤雁大力扳着他的肩,压得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关无绝忍着痛,凛然挑起唇,“老教主……您这可不太好。无绝怎么说也是教主亲封的四方护法,您说带走就带走……”
“带走怎的了?”云孤雁哼笑一声,懒洋洋地摇头晃脑,“护法难道忘了,你上至今都没有教主准许归教的谕令?”
关无绝一惊。
是了,他竟忘了这一茬!
一年前是云长流亲口将他调走,而这次他是擅自归教……这种情况下,他如今逗留在息风城内反而不对,而出城则不会遭到烛火卫的阻拦,甚至他们可能连禀报教主都不着急。
“退一万步说,哪怕流儿很快得知了消息又如何?哪怕全教上下都得知了又如何?”
云孤雁老顽童似的快活地仰头大笑起来,带的雍容黑袍抖动不止,“老教主一直很宠着护法,这不是教众们一直津津乐道的事儿嘛。谁会认为,本座带护法出教是要杀了他呢?啊?哈哈哈……”
关无绝沉默不语,云孤雁牢牢地桎梏着他,将瓷瓶向温环一递,“给他灌下去!”
关无绝抬起头,冷汗涔涔,面色惨白,“等等,我……”
可他望着烟云宫闭拢暗沉的天顶,又突然说不出话来。
人算不如天算,此番回教时遭到刺客伏击是意外,昏迷不醒时被萧东河揭了伤势还是意外。
如今云长流始终执意不放他回分舵,那么就这样被老教主带走,说不定反而是无奈的上策。
夜长梦多……云孤雁说的一点也没错啊。
关无绝用力闭了闭眼,忽然道:“老教主,说来您可能不信……此次最初的泄密真不是无绝干的。我是归教后听关木衍说起,这才将计就计。”
“这事儿悬在这总是不放心,无绝走后,还得您来想办法查一查。”
温环走上前来接过瓷瓶,却又被老教主抬制止。云孤雁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关无绝说话。
“叶汝……就是那药人,无绝本来只欲拿他做个障眼法。如今为了钓顾锦希上钩,只能把他抵出去赌命了。”
“虽说他当初也道心甘情愿,但叶汝对教主痴心乃真,日后还望老教主尽力保他一命。”
说着说着关无绝又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脉开始抽疼,像是被人拿指甲一寸寸地往死里掐着,他神思渐渐昏沉,“等我……我走之后,千万不能和教主说实话……他不喜别人为他死……”
“……还有,当初说好的,逢春生毒解开后,还请老教主莫要再把教主当作蓝夫人的影子了。”
“要带他入俗世,涉红尘,尝人间烟火滋味。欢喜就笑,悲伤就哭。”
“……记得教他好好同陌生人说话。”
“教他出门要记得沿途的路。天黑了要点灯。尤其要自己学会珍重身子,不能再这么不在乎了……”
“我不能再陪教主了,如果日后他有了倾心之人,”关无绝的声线终于开始颤抖哽涩,唇角却噙着柔软的笑,“……娶亲的时候,还请替无绝多敬一杯喜酒。”
“其实教主他,他根本没见过真正的风月颜色,喜欢我……大约也只是没得其他人可选罢了……”
“还有……”
他声音愈加枯涩,愈加沙哑。伴随着心脉处越来越剧烈的痛楚,气力也越来越不济,终于是说不下去了。
还有什么呢?
明明觉得还有好多好多的嘱托,真到这时候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措辞。
罢了罢了,教主身旁还有那么多人陪着,总归不差他一个。
可还是放不下,哪里舍得放下。
云孤雁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是了,本座还有一件事要问一问你。”
关无绝吃力地抬头。老教主目如明炬,一字一句逼问道:“云丹景,真死了么?”
倏然间,一旁的温环惊愕地变了脸色。红袍护法却只是轻轻一扯唇角,“真死如何,假死又如何?”
云孤雁下意识地抬碰了碰配在胸前的那半块白玉佩,以漫不经心的腔调道:“如果真的死了,那就死了罢。”
然而紧接着,老教主的双眼闪过逼人的精光,“不过这话说回来——再如何不成器,那也是本座的崽儿。如果还活着,还得劳烦护法辛苦辛苦,把人……给本座还回来。”
“……等教主彻底解开逢春生毒之后,能回来的人自然会回来。老教主不必挂念。”
说罢,关无绝释然地垂下眼睫,主动去取温环里的那瓶药,“环叔,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给我自己喝罢。”
温环一言不发地将小瓷瓶递过来。
关无绝浑身冰冷,颤抖的苍白指尖,已经触碰到沁凉的瓶身。
就这样罢,就这样——
可就在下一刻!
云孤雁眼神一变,霹雳般出一掠,竟将关无绝的药抢了下来收在袖。
几乎与此同时,烟云宫外响起了沉稳有度的脚步声。
关无绝猝然转头。
……有那么一刻,他真切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云长流抱着情苦琴,一步一步踏入宫内,雪白的袖角仿佛还闪着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光。
“父亲。环叔。”
他面容沉静地向云孤雁行了一礼,又唤了温环一声。随后剔透眼眸向跪地的关无绝一瞥,很自然地走了过去。
关无绝紊乱地喘息,他朦胧地看着云长流的身影越来越近,一时间竟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昏了。
紧接着眼前白衣一晃,云长流已经俯身挽住了他的臂,他听见教主凑在自己耳边,声音清清冷冷:
“说好的半个时辰,你晚了。”
一语未落,云长流就这么一只抱着琴,伸另一只用力把关无绝扶了起来。
后者不着痕迹地晃了一下,哑声道:“教主,您……”
未及说完,他的话音就被云孤雁裁断,老教主脸都黑了:“流儿怎的这个时辰过来,这是……?”
云长流眼帘一垂,松开关无绝向前走了几步,有意无意地恰恰拦在护法与老教主间。他掀了长袍,扶琴坐下,然后……
砰!!
情苦琴几乎是被他面无表情地“砸”在了地上,地板被教主的内力震的裂开几道碎缝。
——却不知是不是看错,那向来英明神武威风八面的云老教主,居然在儿子面前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不顾云孤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云长流正襟危坐,指按上琴弦,嗓音冷如冰霜:“偶得新曲,想叫父亲听一听。”
“至于护法,”云长流微微侧过小半张脸,淡然道,“先退下罢。”
第58章 蜉蝣(3)
关无绝还没吭声,那边云孤雁便阴着脸道:“慢着!他不能走。”
云长流指“铮”地一拨琴弦,冷然道:“怎么?”
教主这语气一听情绪就不对,云长流本就是很少动真火的脾性,对父亲又向来敬重孝顺。能这么明显带了刺儿的说话,上回还是云孤雁诳他半途回教的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