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绝忽而转头。身旁那盏玉兔花灯的光亮又柔又暖,云长流清隽俊美的容颜被照得更加精致,他察觉到关无绝的目光便看过来,“又怎么了?”
他伸一只与护法十指相扣,皱起眉低声道,“你且收敛着些,安静看看灯不成么?这么个闹腾法,待会儿就累了。”
关无绝收紧指反握回去,叫两人又挨近了点,“怎么会?无绝已经好全了,公子不必挂心。”
于是他们便又开始在这小镇子上逛,关无绝拉人问了个在镇里名声好的店铺,买了两包月饼。
那铺子里的年轻姑娘生的玲珑心思,竟笑眯眯冲他们道了句“百年好合”,惹得关无绝又多要了一壶桂花酒。
两人就站在路边各吃了块月饼,剩下的都收起来。月饼很甜,桂花酒也酿得香浓,只是云长流不许护法多喝酒,后者只好尝了几口便作罢。
之后便是胡乱地走着四处看,走到哪里是哪里。
反正适逢佳节,任哪里都是好风景。
他们沿途走来,有不少互相思慕的年轻情人在猜灯谜,明灯下一片欢笑与娇嗔;
过了会儿又遇见五个人在赏月对诗,墨挥洒,周围几帮人叫好鼓掌;
镇南的富贵家庭豪爽地摆了赏月宴,两人也去凑了个热闹,看了看凡俗人家的歌舞管弦。
就这么玩到了大半夜,百姓们有的渐渐归家了,也有不少还在继续游玩。
教主与护法两人大致将小镇里有意思的地方看的八八,这时候远了人多的地方,往镇口郊外的地方走。
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走上一座拱形桥。木桥下溪水潺潺,小溪旁长草青青,明月倒映在溪水上,圆满的形状被晃出一道道褶皱。
两人倚在桥上仰头看了会儿月亮,又走下来,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
刚一坐下,关无绝便有气无力地歪在教主怀里。
云长流一派漠然地伸把人搂过来,他就知道会这样,“怎样?说了让你别那么闹,现在知道自己身子不行了?”
“……”关无绝被噎的没话说。
他倒不是真怎么难受,只是——
好……困……啊……
——没错,四方护法还是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力。何况这段时间,他的作息被教主盯得死死的,已经许久没这么熬过夜了……
“在这里歇一歇也好,”云长流调整了姿势,侧身为关无绝挡去了夜晚的冷风,又望着那盏他一直提着的花灯道,“我们小时候,在河里放过灯。”
“是,”关无绝点点头,“那是上元节。”
云长流淡淡道:“你从那时候就开始骗我了。”
关无绝:“……”
护法忍不住苦笑着心想:完了完了,这可真是要被记上一辈子了。他家教主还是忘了旧事的时候可爱……
然后他们又随意地闲聊起来,后来也各自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说着说着,云长流又抱着他的护法轻轻地亲吻脸颊,而月色始终伴随着虫鸣和水声。
这样一来,耗的时辰更晚。
直到护法也觉着再歇下去天亮之前没法回教了,终于舍得从云长流怀里起来,“教主,咱们该走了。”
教主犹疑了半晌:“你还走的动?”
关无绝刚想说一句当然,就见云长流把玉兔花灯塞进他里,紧接着轻掀起衣袍,竟在他面前低身半跪下来,叹道:
“上来,我背你走一段。”
这下关无绝实在惊得不轻,平常再怎么胡闹,他也从来没敢想过让教主在自己面前矮下身。他慌忙双去搀云长流,“教主!这怎么使得?您这……您是要折煞无绝了!”
云长流不为所动,更不肯直起身,反而强硬地去扯护法的袖子,“别说那些没用的,快些。”
“真使不得,”关无绝急道,“求您快起来!”
“护法还要本座在这跪多久?”
“我……唉,教主!”
“刚刚谁说的以后会听话来着?”
“……”
最后,关无绝还是拗不过云长流的坚持,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把眼一闭,任教主把自己背了起来。
云长流放缓了脚步,慢慢地沿着河畔走起来。
他背上背着一个人,还是放在心上的人,自是走的小心又稳当。
秋的圆月当头。
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静谧。
走着走着,开始有桂花的香气不知从哪里飘过来,比那桂花酒还要醉人。
忽然咚的一声轻响。
关无绝指一松,那花灯掉在河畔的草地上,可爱的玉兔滚了两圈儿趴着不动了。
云长流微微一怔,偏过头去看。
只见关无绝合眼伏在他肩头,浓密的长睫安适地向下垂着,呼吸浅浅的打在他后颈一块皮肤上,有些痒。
教主弯起眉眼,露出一点宽和的浅笑。
这人……刚刚还逞强呢,就背了几步路的功夫,就已经不知何时睡过去了。
小玉兔还躲在草丛里发光,一闪又一闪。
云长流驻足凝望半晌,犹豫了一瞬。
这花灯……
若是要去捡的话,势必要把无绝吵醒了。
“罢了……”教主舒展了眉,摇了摇头,柔和地冲已睡着的四方护法悄声低语,“就不捡了,睡醒可不许冲本座生气。”
他再次迈步,于月色下背着关无绝,沿着小溪往来时的路走去,而身后是长长的影子。
“大不了……”
“明年,再来陪你买新的便是。”
……
秋月。月到秋偏皎洁。
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秋月。
第67章 燕燕(1)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
息风城,潇湘宫。
清晨的日光沿着格窗落入奢靡的宫殿之内,映出一片熠熠之辉。林晚霞将茶杯往红木几案上重重一搁,周围一圈儿婢女战战兢兢地屏息,大气儿都不敢出。
“你给本宫再说一遍?”
容貌美艳的夫人双腿叠交着坐于椅上,柳眉倒竖,眯细了一双尖挑的桃花眼,阴着嗓子道,“教主要将小姐遣送去分舵!?”
站在林夫人面前的年婢子有些古怪,虽也是婢女打扮,其神情体态却自有一股凌厉之气,很像是习武之人,只能从向着夫人弯腰时的谦卑看出一丝下人的特征,“是,调令是今晨从养心殿里下来的,已经送到小姐的水月殿了。”
“还有消息说……教主令薛长老替了左使的刑堂堂主一职,也就在今晨。”
“什么?”林晚霞眼神更加深沉,脸色变幻不定,“那左使呢?”
古怪的婢女回道:“教主未有其他安排,因而左使如今并无其他实职,也无任务在身。”
林晚霞从鼻子里发出疑惑的嗯声,她锁眉更紧,姿态慵懒又不失优雅地从椅上站起,缓缓地踱步沉思。云鬓上的金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而动,无声地摇曳。
太奇怪了,左使萧东河的刑堂主做的好好的,长老薛独行的鬼门门主也当了几十年,万万没有随意调动之理……
云长流如今已经毒发次,足可称是病入膏肓,他突然这么折腾是个什么意思?
——等等,不对!
外调云婵娟……将萧左使上的事务交接于他人……次毒发,病入膏肓的时候……
恍若酸麻的冷电窜过全身,一个惊骇的念头冲入林晚霞的脑海,顿时叫她头脑一昏!
难道说——云长流有意禅位于萧东河?他宁可叫烛阴教主从此不姓云,也不愿将次任教主之位传给娟儿么!?
林晚霞一双美眸倏然间荡起毒辣的寒光。却忽而听见有足声靠近,又一个婢女自外面匆匆而来,低首款步走近了她,气势是同方才说话的那个如出一辙的古怪而凌厉。
“禀夫人,教主方才自回到养心殿后,往鬼门调了阴鬼,据我们的人打探……似乎约有百只。”
“百只阴鬼?”林夫人倒吸一口冷气,红唇扇动,下意识低声重复了一句,“百只……”
这可真是怪事接连。别看一百这个数目乍一听没什么气势,然而阴鬼乃鬼门倾全力锤炼出来的绝世死士,在精而不在多,个个都是能以一敌百的高。
随便一只阴鬼放出去,都会是令人胆寒的绝顶刺客;而一百只阴鬼,绝对是一股能令江湖上那些大势力都心惊的一股力量。
这个数目,同时也意味着鬼门待命的阴鬼几乎倾巢而出,甚至有可能将正巡守当职的阴鬼也抽调了一些过来。
云长流究竟要做什么才会需要这么多阴鬼?林晚霞百思不得其解,又问道:“方位呢?阴鬼们往哪里去的?”
那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年女婢,后进来的女婢上前回答:“往西南,似是欲入坠日谷。”
坠日谷!江湖盛传的五大凶地之一,最适合埋伏仇杀的天险之地。几百年来,数不清的恩怨在此地终结,数不清的豪侠与恶徒长眠于坠日谷的残阳之。
正所谓:血阳坠处,英雄埋骨。
林晚霞的脸上一下子褪尽了血色:“慢着……娟儿被遣送的分舵是哪一座!?”
……
片刻之后,养心殿里闯入了小姐的粉裙身影。
“长流哥哥!”
一声娇喝,云婵娟怒气冲冲地奔过来,将那一纸按着教主大印的调令往云长流眼前的地上一摔,抬脚就踩了上去,“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云长流刚亲写完一纸书信,面前的桌案上是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墨纸砚。他一只半曲成拳,疲倦地撑着太阳穴,望着云婵娟的目光微微有些松散。
破晓时分,云长流硬是靠自己从刑堂一步步挪回了养心殿。在逢春生毒肆虐的情况下自废成内力可不是好受的,强撑面子的后果,令他在迈入大门的那一刻险些没晕过去。
最后是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的,他还有事必须要做。
就在自上回昏迷清醒之后的短短日里,教主做了个重大决定。
其一是与阿苦成婚。这辈子给不了阿苦一颗真心,那么至少要还了恩义,补偿给他余生安稳。
其二便是给无绝的封脉镇元针。
其实云长流也曾想过,若自己当真是个大公无私的教主,本该禅位给无绝的。
可他到底还存着私心。无绝性子狠决隐忍又有些偏执,太易迷入执念之,云长流怕他会被自己的遗愿所困,此后半生只晓得为烛阴教呕心沥血,把自己榨干了气力。倘真如此,黄泉之下,奈何桥旁,他也无法瞑目。
最终还是决定,用一身内力为无绝护体疗伤,等他死后就放人离开。????还记得无绝说过,若是两情相悦又情深不寿,活下去的那个就该替亡者补上双份的平安喜乐。若是他这份内力能替护法添多一份安乐,也就算值了。
至于其……
云长流调整了呼吸,闭目凝神。再睁开时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不是看过了调令么?这些年你母亲惯的你不成样子,也该磨砺一番,且去外头历练个年五载再回息风城罢。”
“什么?”云婵娟无法接受地瞪大了眼,声音一下子变了调子,“长流哥哥你说什么……去外头?我一个人?年五载?难道你真的要赶我走!”
云婵娟是今日早上被林晚霞从被窝里拖出来的,她的好娘亲以从未有过的阴寒脸色告诉她,长流哥哥不愿她做教主,长流哥哥要驱逐她,还要在驱逐的半途上派阴鬼杀死她以除后患。
小姐自然是不相信的。
太好笑了,长流哥哥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虽然现在她们兄妹关系的确冷了许多,可长流哥哥怎么可能害她?怎么可能舍得把她一个人赶出家门?
云婵娟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娘亲在吓唬她呢。
她又生气又委屈,瞒着娘亲偷偷跑过来向长兄追问。本以为,只要把误会说开了便好了,哪曾想到云长流居然是真的要她离开息风城!
“凭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听着妹妹不甘的高叫声,云长流心里沉重地坠下去。他正欲开口,可还没能发声眼前便猛地一阵泛黑,金星乱冒。
教主双不着痕迹地撑住桌案,喘息微急。他本以为缓一缓就能好转,难受的感觉却愈加剧烈起来。
糟了,这像是不太妙……
云长流心知不好,抬头勉力克制着声音的虚弱,“婵娟……我如今累得很,此事下回再……”
他其实很少说这种示弱的话,只是实在不想在这个妹妹面前晕过去。
“你别想糊弄我!”云婵娟并未发现哥哥的异样,她气愤地双叉腰,脚下又使劲儿碾了碾那调令,“你这大令上分明叫我后日便出发,我现在不问清楚,哪还有什么下回!?”
“你说啊,到底凭什么——是不是因为关无绝?”
有那么一瞬间,云婵娟的脑海里划过了上回那个叫阿苦的青衫药人对她说的话。然而,就要被长兄扫地出门的恐慌立刻压倒了一切理智。她红着眼怒道,“因为我要找他麻烦,所以你就想把我赶走吗?”
“你为了和他好,不仅忘了丹景哥,现在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
“婵娟!”云长流眼神一冷,猛地起身,却又立刻扶住了案角,垂头紧皱着眉道,“……你先回去,不要耍性子了。我当真身子不适……”
“我说了我不会回去的!”
云婵娟往前逼近两步,眼睛死死盯着云长流。不让她做教主、要赶她出息风城都是真的……那么难道说,娘亲说长流哥哥要杀她也是真的?她还是不肯信!
“你说话啊,给我一个解释。告诉你,我也是堂堂烛阴教小姐,如果不讲清楚,别以为我会甘心受你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