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啊,我得告诉您件事儿。”走进养心殿时,关木衍的脸色是罕见的一派严肃,却又在严肃中带了点神秘兮兮的味道,“这端木家的小鬼还在练那万慈山庄的功法。”
此时云孤雁正盘坐于榻上仔细地擦着蓝夫人生前用过的琴,闻言惊奇地抬头“哦,还有心思练功”
一年前关木衍才养过一批药人。云孤雁是亲眼看了全程的,他知道养药人的药喝下去有多么不好受,当年第一批被他搜罗进来做药人的孩子,有大半就是喝药喝死的。
关木衍道“教主您老人家可曾听说过,这万慈山庄自古有一个规矩只要是端木世家的孩子,若有人能在三十五岁前参透他们家的万慈药纲,同时将他们的祖传绝学那名叫一十二手点穴法的功门练至顶级的,不论出身,可直接继承万慈山庄庄主之位。”
云孤雁若有所悟,似笑非笑道“据本座所知,端木家、于家、林家这三大世家,似乎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做这世家家主的人,也做这世家所控制的势力的头儿。诸如这端木南庭,既是端木家的家主,也是万慈山庄的庄主”
关木衍道“就是这样,教主。”
云孤雁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层“原来如此,这么说只要这位临小公子在被你我彻底弄死之前满足了这两个条件,再想方设法泄露一些消息出去,他就是下一任的端木家家主和万慈山庄庄主喽”
关木衍吊儿郎当地一摊手,“万慈山庄最重祖训,必然会全力营救,接他回去继承庄主之位。”
“这小孩儿心思灵透着呢,他知道一旦进了神烈山息风城,凭他个人之力逃脱绝无希望,只有借助万慈山庄的力量才能自救”
“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云孤雁嗤了一声,目光转回怀中抱着的亡妻遗物,不以为意地拨了两声琴弦“他想练就叫他练去。这样也好,给个念想反而能叫人老实。”
平心而论,此时的云孤雁尚未达到从“教主”升为“老教主”之后被江湖上的风言风语传成老妖怪大魔头的地步。但他天资惊人,对武学的造诣已经极深。云孤雁心里有数得很,在他眼中,端木临这样的挣扎无异于蜉蝣撼树。
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少年,在没有师长传授,也没有书籍口诀指引的情况下,要于忍受药物折磨的间隙,凭着仅存的些许记忆摸索一门精妙至极的功法,还要摸索到顶级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事实就如他所料。
端木临本也是以端木世家的秘法药浴从小养出来的筋骨,虽说因在山庄中常年的冷落刁难而显得清瘦单薄了些,但其实身体底子是比寻常孩子强得多的。
可再怎么强,他也是个七岁的孩子。光是忍受那些养血之药霸道的药性就让他日夜精疲力尽,想要再去修炼武功,那实在是太难了。
然而端木临却并未放弃。
没有专门的时间练功,他就在忍受药效时咬着牙硬练,心法运转起来还能减轻点苦痛;练那点穴之法时没有人手把手教他,他就拿自己的身体摸索着试他笃定了云孤雁不会轻易叫自己死了,专挑关木衍这个神医在旁的时候试那些险穴,好几次把这位长老气的跳脚。
直到这个冬天快过去的时候,端木临才渐渐适应了饮药,身上不那么难受了。
这孩子一有了些精力,立刻就闹腾得更厉害了。今天嫌弃养血的药太苦,明天嫌弃烛阴教的伙食太差,总之就是可劲儿的作。
对此,云孤雁不以为意。
“这小崽子,试探本座的底线呢。”
又十几天过去,端木临彻底习惯了药性。
温环终于来领他去养心殿面见云孤雁。
这位白色长衫的教主近侍还真是人如其名,温温和和,不像是混江湖诡教的,反倒像个书生。
只有教里有数几个人才知道,这位温大人不仅会给教主端茶倒水,还有一身能替教主挡敌的拳脚功夫,只是甚少施展罢了。
那天端木临穿着件藏青色的小袄子,怀里揣着个八角红铜手炉,被温环牵着手走出了药门深处,沿着药田间的小路往外走。
小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他住了快两个月的地方,不冷不热地问温环“我以后不住这里了”
小孩还没适应这神烈山的严寒,又因为这段时间的饮药虚弱得很。温环一面给他输送内力护体御寒,一面回答道“那要听教主的意思。”
端木临想了想,又问“是不是要开始用我的血”
温环摇头道“时候未到,你许是还要再服一年多的药,你的血才能化作解毒之药。”
端木临嗯了一声,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两人一路从药门走到了养心殿。端木临抬起头仰望着那高高的,白玉砌成的长阶。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烛阴教主的大殿之威严宏伟,的确和万慈山庄的古朴内敛极为不同。
忽而眼前出现几个人影将两人拦下,是烛阴教的烛火卫向温环行礼,面色隐隐焦急,“温大人,少主的样子不太好”
“又毒发了”温环神色微变,“这教主可在殿内”
“在,这回发作得厉害。教主正在里头陪着少主,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打搅养心殿”说罢这句,烛火卫又急忙低头补充道,“当然,温大人自是例外,请。”
烛火卫躬身退开,温环看着他牵过来的小孩迟疑了一下,还是带着端木临快步走了上去。
一进了殿门,里头杂乱的人声就传入两人耳中。似乎自医者、侍从到护卫的所有人都被扔进了一锅名叫焦灼的汤里煮着。端木临觉得自己的手已经被温环捏的有点疼,反拽了拽他却没得到理会。
温环带他走到寝殿之前的内堂里,就严令他在此候着,自己则是往里走,在寝殿前叩了叩门便匆匆进去了。
端木临只好百无聊赖地在那里等。
许多人在他身旁快步穿梭,没人多看他一眼。青衣的小少年神情漠然地盯着那些奔忙的人们,猜想那个据说与自己同龄的烛阴教少主的样子。
许是个软玉似的小人儿,天生金贵却柔弱的身子。从出生起被众人放在心上疼,被裹在几层最软最暖和的锦被里护的很严实,病起来就楚楚可怜地咳着掉眼泪。怎么闹脾气也会被宠着,想要什么都有人送到手边儿。
呵,果真是好命。
端木临突然就特别想瞧一眼那位小少主,他想他怎么也得知道自己是为了个什么样的人来此受苦受难的。
他四下一看,混乱中仍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于是端木临悄然迈开步子,往温环方才走的方向摸了过去。
可他才刚走到寝殿门口,就听见一声极惨烈的呜咽嗓音是稚嫩的,却凄厉得让人心惊肉跳,令人全然不敢相信是由一个孩子发出来的。
端木临只觉得脊骨一凉,他惊忙赶了几步,从敞开的寝殿门口探头往里看。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寝殿里的大床,梨木床头雕龙刻凤,镶金嵌珠,顶上打着几层幔子,的确是他想象中的堂皇奢华。却有三四个仆从样的下人在床边围了一圈,似乎在用力将什么痛苦挣动的人按在床上。
端木临瞳孔微微一缩。
是那位烛阴教的小少主。
那小少主似乎口中被塞了东西,只能发出一声声细小的濒死凄咽。端木临看不清少主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只极苍白又极纤弱的手从那几个仆从的身形间穿出来。
那只手在虚空中挣扎着,抽搐着,一遍遍松开又屈紧,细长的骨节几乎要冲破雪白的皮肤,仿佛想抓住一根能让他在苦海中得一口喘息的救命稻草。
可是没有,没有什么能救他。即刻,那只手重重地砸上了床角,即刻死命地抠紧,指甲立刻碎裂出了血。
有侍仆忙想阻止少主的自残,却怎么也拽不住那只紧绷的手。
最后是云孤雁伸臂过去,强硬地将孩子用力到痉挛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紧紧握在自己的手掌里。
端木临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使计将他掠来的烛阴教主,云孤雁的身上却再也不见当初那股桀骜气势。他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颓废憔悴地坐在床边,双手捂着孩子的手,徒劳地不断输入内力。
温环站在云孤雁身后,扶着他的肩膀不住地低声劝着。说的什么端木临听不太清,他站在殿外手脚发冷,心腔一阵阵地颤抖。
云孤雁那样深不可测的内力,竟然一点也不能压制,这逢春生毒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刻,他马上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而且错的离谱,错的彻彻底底。
这个烛阴教少主,他的命,一点儿都不好。
万慈山庄以医术在江湖上立足,每日都会有大量的伤病者前来求医。因此临小公子在山庄时可以说是见惯了中毒的病人,可从来没有哪一个能这样让他仅看着就觉得惊惧。
他也听惯了病人的惨叫,所以他更能听得出来,这个小少主那听似微弱的呜咽中,压抑的究竟是多么可怕的痛楚。
端木临垂下眼睑,逼着自己将目光从殿内移开。他又想起了云孤雁说的所谓的“命”。
赤子无辜,却从一出生起就要同这样的痛楚相伴,如果这也叫命数,那这冥冥中的天意究竟是有多么恶劣
端木临也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某一刻,凄惨的呜咽声就像是被掐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围成一圈的仆人们,渐渐散开了几步。端木临心口发沉,他又忍不住抬眼,隐约看见一个白衣的孩子散了架一样地脱力陷在云孤雁怀里,似是昏过去了。
那只方才挣扎不止的苍白小手血迹斑斑地垂下,一动也不动。殷红的血珠正一滴又一滴地沿着软绵无力的指尖掉落下来。
云孤雁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白衣孩子,脖颈上却青筋暴起,身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温环脸色隐显哀伤,替教主挥退了下人,又转回来劝主子。
可任温环怎么劝也劝不住。直到某一刻,云孤雁似再也压抑不住,竟然埋下头粗哑地低吼起来。
那低吼听来竟似嘶声的哭嚎,下一刻几滴泪水就打在那孩子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寝殿之外,端木临如当头挨了一棒,愣愣地伫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想不到云孤雁那样的男人竟也会哭的,还是这样的撕心裂肺,像是落入绝境走投无路的万兽之王对天发出不甘又无力的咆哮。
那个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烛阴教主,抱着他身中剧毒的孩子,就像抱着一捧即将消融的雪。
“……”
端木临深吸了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平复心绪,决定在温环来找他之前悄悄走回去。
转身迈步之前,端木临最后回望了寝殿一眼。
他颇为惆怅地在心里暗叹了一句
真惨。
第88章 木瓜(3)
端木临本以为待会儿温环就会重新将他领进去见云孤雁,却没想到反而是云孤雁跟着温环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大约是为了小少主能安静休息。
云孤雁早已平复,周身气势仍是属于烛阴教主的阴沉难测,看不出丝毫情绪失控过的痕迹。
但他显然比往日更加焦躁暴戾,大步走过来就把端木临拽到自己身边,那死死钉在小孩身上的目光简直像屠户在看着待宰的?2" 无绝31" > 上一页 34 页, 恃颍诰臀饰禄返溃骸肮啬狙芸捎兴邓裁词焙蚰苡茫俊?br /> 温环在教主身后低声道:“药血尚未养成,怎么算也要一年多才能用。”
端木临神情郁郁地别开了眼。他天生早慧又通透,其实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必不会好,也知道这息风城烛阴教绝不是什么讲人情的地方。可眼前两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毫不忌讳地谈论如何“用他”,实在不是什么能叫人开心的事。
云孤雁显然无法接受温环的答复,阴冷道:“这小孩儿不是适应得很快么?叫关木衍给他加药量。”
“药量已经加到极限了,如今其实已危险得很,再加必然要损命了,”温环轻轻苦笑起来,“这孩子,您不是打算给流儿长久用的?”
“……那便罢了。”云孤雁叹了一声,他往正的座椅上掀袍坐了,疲倦地捏着眉心。
半晌,他忽然一抬眼,锐利冰寒的目光就如有实质地刺向了站在那里的青衣孩子,“小子,知不知道本座为何见你?”
端木临气性又窜上来,冷冷的不答话,甚至都没正眼看云孤雁一眼。
烛阴教主倒也不恼,反而哼笑一声,幽幽道:“本座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今万慈山庄里都在说端木临已经死了,十天前便当着江湖众势力的面念过悼词,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端木临忽然笑了笑。小孩把头一昂,眼角已挂上了几丝与年龄不符的自嘲之色,“什么呢?大约是……从此我无家可归,只能老实的做你烛阴教的药人?”
“错!你不仅无家可归,还无名可冠!”
云孤雁斜插入鬓的苍眉竖起,如剑锋利。教主又将座椅的扶重重一拍,声音隐然流泄出山峦般不容撼动的沉沉威压:
“端木临已死的彻彻底底,而你已初步养成了药人雏身,属我教药门下药人,本座自然该给你起个新名字。”
端木临猛地攥紧了拳,肺腑活像是有一团火在燎燎地烧。
这烛阴教主好个遮天的段,言两语间,他竟从活人变成了死人,又将要从死人变成另一个活人了!
“药人即药材,”云孤雁微微抬了抬下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而良药苦口。从今往后你就叫阿苦,记好了。”
“这名字真有儿,”端木临张口就道,声音不高,那语气却像是带了尖刺似的,“我当然记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