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想到,在自己一遍遍幻想着长流少主在过着怎样的好日子时,他所心念的人竟也在受伤流血、尝遍苦难!
一想到云长流竟孤身在那石壁后的机关阵里受了五年的苦,关无绝只觉得心都快碎了,千万种酸楚咬得他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再怎么心疼懊丧,那五年的时光,也是追不回来了……
那两名教众缓缓从他十几步走过去,并没有发现阴鬼的存在。他们的感慨还在继续:
“可这位长流教主的性子也未免太仁善了些,你瞧前几日教内诸位大人对教主那般冒犯,若是老教主,嘿!不用下令,早就自己抄鞭子打上去了。”
“可不,尤其是左使大人……啧,我方才从养心殿附近路过,那刘左使和教主又吵起来了,听说是就这回三门五派的俘虏该如何处置一事……”
“哎呀别提了,我可听说那天城头上,刘左使当众动手打了教主好几巴掌,教主还都没还手。”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是左使肆意调戏教主,动手动脚又搂又摸的?”
“唉,天知道呢?说不定是先打完了再摸?”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新教主还真是美貌,据说那眉眼是随的蓝夫人……”
“……”
“……”
所以说,谣言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可怕。
短短几天时间,“抚了一下脸”就能被传成“打了好几巴掌”和“动手动脚又搂又摸”。
果真是人言可畏。
又据说多年之后,云教主也曾枕在他心爱的护法腿上,一面伸手把玩着护法垂下的长发,一面很认真地教这人“不信谣、不传谣”的道理。
然而,无论日后的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再如何浓情蜜意,接下来的一场惨剧……已然无法避免了。
……
关无绝走进养心殿的时候,不仅刘万钧在场,其余烛阴教内有头有脸的高层也都在场,看来正在议事。
刘万钧挺胸昂首站在最中央,脸红脖子粗,似乎刚激动地骂完一阵,正在呼呼喘气儿。
这样的场合,忽然一只黑衣黑甲的阴鬼垂首低眉地从大门口走进来,着实古怪得很。
一时间,殿内的目光都聚集在关无绝的身上,而后者只是按阴鬼的礼节,往云长流面前半跪下行礼,低声道:“参见教主。”
云长流坐在上首,眉宇间几丝烦躁与疲倦还未来得及收拢,见他挂念了半天的阴鬼来了心情才稍好一些,轻挥了挥手指示意道:“免礼,先退在一旁。”
“是。”
关无绝低低应了一句,很自然地站起来。
起身的那一刻,他顺势抬起垂下的眼睑,在云长流的脸上看见了闪过的一丝冷色。
这一点点的表情变化过于细微,谁都不会看见,哪怕是温枫也很难捕捉其中真意。
可关无绝却读懂了。
他看出来,教主是对这刘万钧有杀意的。
最后一丝踌躇,最后一丝忍耐,最后一丝理智,就在这一刻无声地崩断。
乌漆眼底陡然浸染上更幽深的颜色,关无绝敛眸以长睫遮去瞳中阴暗。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起身。
直起身的阴鬼转过去向后走。
仿佛正要按教主的命令退在一边。
他低着头,从刘万钧的右侧走过。
擦肩只在一瞬间。
刘万钧并不在意这只阴鬼,他张口,以辛辣讥讽的语气道:“所以教主,还请……”
就在这一刻,那阴鬼眼中杀意暴起,左手引过长剑湛然出鞘。但见刺眼的冷光自右而左斜抹过一线长弧,直逼着刘万钧的心脏而去!
没有人能想到,一只阴鬼会向烛阴教左使兼一堂堂主出手;没有人能想到,这阴鬼竟会左手拔剑;更没有人能想到,这阴鬼的剑竟会如此地快、如此地利。
后者惊恐地怒吼一声,连忙避闪已来不及。关无绝将剑尖往前一送,顿时刺穿了刘万钧宽厚的胸膛!
顿时,养心殿内满堂哗然大乱!
“你——你!!?”
刘万钧口齿含血,目眦欲裂。他毕竟乃烛阴教左使,武功不俗。饶是关无绝出其不意,也被他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心脏要害。
既已出手,关无绝哪容得他活着。面甲外的一双眼眸狠辣凶戾,他宛如化身疯狼一般,右手亦拔剑出鞘!
刘万钧喷血不止,却循着习武之人的本能出招。求生欲使得他使上了十二分的气力,一手死死攥着那柄插在胸口的剑,另一手屈指成爪,捣向这阴鬼的咽喉!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烛阴教众高手也反应过来,各自呼喝怒斥,齐齐攻向那突然发疯了一般的阴鬼,意欲将其逼退。
关无绝躲也不躲,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留给那些袭向自己要害的招式。杀意一起,便侵占了所有神智。他眼里只有刘万钧,只有这位烛阴教左使惊恐扭曲的面容。
天知道!天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方才又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做到收拢杀意滴水不漏!
他的教主竟被人欺负了……
他的教主竟被人……
他的教主……!!
疯狂的怒火暴戾憎恶怨恨几乎烧穿他的五脏六腑。关无绝不是不知道,如果此时再不撤招防护,自己绝无生路,可他怕死么?
拼着真丢了命,他也要在自己死之前,先杀了眼前这个胆敢辱他教主的贼人!
千钧一发、电光石火之间!
一线小巧的暗影陡然射来,就在刘万钧的手指插入阴鬼咽喉的前一刻,携着千钧之力砸上了左使的腕子。就听“咔嚓”的骨裂声,那只右手软软垂下,再无法伤人半分。
而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刘万钧的头被关无绝一剑削飞了出去!!
鲜血狂洒养心殿,烛阴教众人的攻势骤然一滞。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惊愕,却再也不敢对这阴鬼出手半分。
他们分明看到,那小巧的暗影落在地上显出真身,是一枚镇纸,染了血。
而前一刻……它还摆在教主手头的桌案上。
……
养心殿外,萧东河正在满头大汗地奔上长阶。
他听人来报自家堂主和新教主又闹起来了,心里顿时觉得要糟糕。匆匆赶过来,是想试试能不能拉架的。
其实他和这位刘左使没什么交情,只不过到底是顶头上司。该来和稀泥擦屁股的时候,还是得来嘛。
刚走到殿门口,萧东河就是目光一凝。
他看见有个红不溜秋的圆东西飞速地自殿内划过一道圆弧砸在殿外的地上,还向着他这边滚过来了,越来越近。
一个正常人,看到眼前有个球状物“咕噜咕噜”滚向你来,自然会下意识地做出某个动作。
萧东河疑惑地伸了伸脚,止住了那个球状物。
紧接着他一垂眼,就惊悚地在自己脚底下看见了自家堂主死不瞑目的大好头颅。
正踩着堂主头颅脑门的萧副堂主:“………………”
萧东河如一座灰白色的石雕般僵硬地抬起头。
于是紧接着,他就看见一只黑衣阴鬼从殿内一步步往自己这边走来,周身那叫好一个煞气滚滚,真的宛如一只从地府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那阴鬼走到他身边就停了,却没看他。面甲下传来一个低沉寒冷的声音,“让开。”
萧东河愣愣地挪开脚,往旁边让了一步。
他正心道这只阴鬼什么毛病,就见来人一脚踩在刘万钧的头颅上。那双面甲外的漂亮眼睛里杀气暴增,骤然用力狠踏——
顿时就听一声头骨碎裂的脆响,刘万钧的脑袋被这阴鬼直接踩得稀烂。鲜血和着脑浆喷射出几尺高。
红红白白恶心至极的液体,顿时飞溅了两人满身满脸。
被堂主脑浆溅了满脸的萧副堂主:“………………”
而那阴鬼死死盯着这一摊血水与碎骨,急剧地喘息,肩膀隐隐发抖,叫不知情的人看着,竟仿佛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似的。
半晌,阴鬼深吸一口气,也不理会僵硬的萧东河,兀自转回养心殿里,往教主身前双膝一跪。
养心殿内,一片血气。
刘万钧无首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所有人鸦雀无声,包括鬼门门主薛独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的脑子发晕,心魂颤颤。
都不明白议事议到半途,怎的就突然闯进来个阴鬼,两剑杀了烛阴教左使,教主竟还出手护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同时在每一个人脑中出现:
莫非这阴鬼,是教主预先安排好的?
教主猜到刘万钧将要再次不敬,趁机立威么!?
所有人都在惊惧不安地看向教主,等教主的一个态度。此时,只需云长流开口说一句话,事态便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云长流狠狠闭了闭眼,脸色泛青。
他忽然抬手一指寝殿,对下头跪着的关无绝道:“脏,去沐浴更衣再出来。”
就……就这么轻巧地揭过了!?
果然是立威么!!
顿时众人看着云长流的眼神都变了。要命,谁说这位小教主心慈手软的?这手段分明狠厉得很!
一身红白之物的阴鬼垂眸低首,血还在沿着他发丝滴答答地往下掉,就听关无绝十分冷静镇定而又不失恭敬地道,“回教主,属下没有换洗的衣物,还是回鬼门……”
“不必,”云长流打断他,看向近侍,“温枫,给他取件本座的衣裳。”
阴鬼明显一惊,“教主,属下不敢……”
云长流一拍桌案,淡定道:“你杀人都敢,穿件衣裳有什么不敢的?去!”
说罢,云长流又转过眼,把那呆站在养心殿外,同样是糊了满身血和脑浆的萧东河上下打量。
半晌教主点了点头,一挥袖:“既然刑堂堂主身死,那副堂主便升上来罢。”
突然就升成了堂主的萧副堂主:“………………”
萧东河一张俊脸扭曲着变了又变,终于艰难地扑通一声跪下。他从嗓子眼里颤抖着挤出变了调的声音,醉木犀简直像是呻吟,“谢、谢教主提拔……”
云长流颇为满意地点头。
萧东河道:“属下必、必不负重托……”
云长流道:“甚好。”
萧东河道:“只、只、只是教主……”
云长流疑惑道:“怎么?”
萧东河欲哭无泪地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怎么……”
——只是教主,属下也很想沐浴更衣啊!!!
第123章 汝坟(1)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
养心殿寝殿内,屏风后水雾朦胧。
关无绝的声音夹杂着叹息幽幽传来,“别哭了行不行?五年了没个长进。”
“呸,”温枫在屏风外站着,手撑着桌子眼睛憋得通红,声音都哽咽了还逞强道,“谁哭了。”
他没想到还能与阿苦在人世间重逢,更没想到,重逢时会是这般模样。
当年那个天天和他抢少主的青衣孩子已经了无踪迹,温枫恨不能冲到屏风后冲这人大吼,问问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怎么伤得这么重,你到底怎样了……
开口时却是带着鼻音的一句:“……伤口不能沾水,你当心着洗。”
屏风后默了半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传来。
关无绝换了衣裳,白衣散发,缓步从里面走出,低声道:“无绝不过一介残鬼,不敢劳温近侍挂念。”
温枫知道关无绝这是有意提醒两人如今的身份,他是被老教主和爹爹下了禁令的,关于那段往事绝不可对教主吐露半字。如今他也只能继续隐瞒下去,只拿眼前人当个素昧平生的阴鬼对待。
可温枫到底意难平,洗了把脸回来勉强笑道,“教主竟连蓝夫人的玉佩都肯借给了你,你这是又要回来和我争教主身旁的位置了。”
关无绝将阴鬼面甲往脸上一盖,绕过近侍往外走,冷冷淡淡道:“近侍言重了。一入鬼门断前尘,如今无绝只不过是鬼门阴鬼,只会杀人,其它的一概不会。”
两人还没出到外堂,就听一片嘈杂的声音。
方才血溅养心殿把一众人骇得不轻,萧东河更是谢了恩就匆匆跑回去换衣服了。当时云长流摆出护定了这阴鬼的架势,没谁敢立刻出言违逆。这是过了几刻缓过来了,质疑之声又纷纷而起。
最终还是薛独行出列力排众议,“刘万钧屡次违逆犯上,此乃大不敬之罪,着实死得应当。”
薛独行在烛阴教内威望甚重,他一开口,那些意欲挑拨的人都不敢再出声了。云长流却看他神情,知道长老这话还没完。
果然,薛独行停了一停,犹豫道:“只是方才刘万钧说的话不无道理,为何要释放这群俘虏,还请教主给一个解释。”
云长流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不久前的话:“不是白放,是要他们赎。”
“拟信给来犯的八大门派,”云教主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俘虏名单,面无表情,“按俘虏的人头,要钱。”
养心殿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躲在门后头听着的关无绝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薛独行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白日梦。
——他们这位天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样儿的新教主,居然能挂着如此清高的表情,用着如此淡泊的嗓音吐出俩字:要钱!?
“怎么,”云长流冷冷道,“你们不晓得烛阴教缺钱么?”
顿时,更大的惊吓袭击了众人。
右使赵磋目瞪口呆,口齿不清:“什什什……缺什么!?”
钱?
烛阴教缺钱!?
老天爷!他们可是威震江湖、凶名赫赫的邪魔教派,教内高手无一不是洗剑染赤川纵马踏雪山的狂傲枭雄,名头喊出去可止小儿夜啼的!
“枭雄”们成天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哪曾为这些铜臭烦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