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彦瞪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拿白天的事扯幌子,但也懒得跟他理论。
闻寂雪喂他喝了些水,又殷勤体贴的为他按捏身体,到底让人睡着了。
*
穆清彦醒来时是清晨,窗户开着,阳光洒满了一室。
估摸着时间,他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尽管身上还有酸疼,可一点儿不想继续睡了。
早饭就在客栈里吃,很简单,白粥配着简单的小菜。
“嗓子还难受么?”闻寂雪观察着他的脸色,倒是没什么不妥。
“嗯。”穆清彦言简意赅,凉凉看他一眼。虽说已经舒服多了,但是不能表现的太无所谓,否则对方只会得寸进尺。
闻寂雪自知过分了点,忙笑道:“有个好消息,从娄家得来的。”
昨晚两人在山顶胡闹,高天焦礼却是接了任务去夜探唐、娄两家。大约是唐家的一系列举动让娄家着急,昨夜里私下商议,正好被高天听个正着。
“唐、娄两家虽然相互争斗,但在对外上,是利益一体。比如有个仙姑进了郡王府,显然是亲近唐家的,娄家便是不忿,却不能去拆台,甚至不能去转投其他郡王。但娄家也不甘心被唐家压下去,正好,那位神秘的郡王给娄家暗中传了消息,想为娄家女儿说门亲事。”
穆清彦立刻就听明白了,郡王知晓唐、娄两家不合,单用唐家的人,担心娄家起他心。再者,分而制衡,更符合郡王的掌控欲。
“知道是哪位郡王了?”
“娄家人因这消息激动,纷纷猜测是怎样的亲事,便有人说,郡王母族有位表弟丧妻。这也是听闻京城那边要给那位表弟续弦,恰逢郡王提及此事,娄家就做此联想。”闻寂雪笑道:“京城那边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比如,端郡王母族的表弟丧妻,瞧中了鸿胪寺少卿周家的小女,上门提亲被拒,很是闹腾了一阵子。”
穆清彦想了想,想起京中的那些关系:“端郡王的母妃是温妃吧?温妃娘家是做什么的?”
那些关系实在太繁杂,穆清彦记得后宫关系就不错了,其他的真没太留心。
“温妃姓宋,其父官至从三品光禄寺卿,多年前病故。如今温妃长兄任骧省道台,正四品,主管包括甘霖府在内的三个府县政务,同时兼领兵备衔。”
无南县便是隶属甘霖府。
如此一来,飞仙镇跟怡郡王扯上关系,也不算太难理解。
闻寂雪又道:“这位宋道台的正夫人有三个嫡女,无嫡子,后来将庶子抱养膝下记做嫡子养大,便是丧妻的这个‘表弟’。”
“娄家女儿说白了,只是平民商户之女,能进得了宋家的门槛儿?”宋家那等门户,娄家女儿别说做继妻,想做妾也得有门路。灵光一闪,失口道:“端郡王的本意,不会就是让娄家女儿做妾吧?”
且不一定是宋家表弟的妾,还可能是某个端郡王觉得有价值的人。
“即便如此,娄家也不会放弃。”攀上就是好处,拒绝则会招祸。
“端郡王后宅的那位仙姑,你听说过?”穆清彦问。
闻寂雪摇头:“京中权贵,尤其是郡王府上,有人赠送婢女舞姬都是常事,便是老皇帝还会赏美人。端郡王行十二,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也没什么纰漏。他跟康郡王同龄,且康郡王生母卑贱,早亡,在宫中时得温妃颇多照料,因此这二人最亲近。不过,康郡王比端郡王更低调,几乎从不掺和什么事。”
“已经露了痕迹,总会知道的。”
结束早饭,两人分兵两路,各自忙碌。
离上次问话三娘子,已经过去四天。
三娘子见他来,还以为是来取衣裳的,忙从屋内把新衣裳抱出来:“公子请看,衣裳都完工了,您看看满不满意。”
穆清彦随意翻看了两下,示意焦礼收起来,并结算了尾款。
“余三娘子,不知是否该可以和你谈谈?”店里不时有人进出,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三娘子收敛神色,绷紧了脸,摇头:“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公子见谅。”说着朝一旁走开,嘴里下了逐客令:“店里忙,没功夫招待公子,公子还是去别处闲坐吧。”
趁着店里没进客人,穆清彦低声道:“我只问一句,孙玉竹死时怀有身孕,你是否知情?”
“你!”三娘子陡然变色,面上忽白忽红,手也在发抖:“你、你是如何知道的?你……”
三娘子对此很恐惧,思绪大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看到对方的态度,穆清彦心里有数:“我们换个地方谈谈。”
三娘子定然是重视孙玉竹的,否则不至于对此事这般大的反应。她避而不谈的原因也很明白,不希望揭露出那些隐秘,不想孙玉竹死后还会诋毁嘲讽。
这时有个男人掀帘子从后面出来,见到三娘子脸色不好,担忧询问:“阿兰,生病了?我陪你去医馆看看。”
这人很瘦,个子挺高,面色有两分病容,正是三娘子丈夫,余三。
“我没事,我只是……”三娘子看了看穆清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跟这位公子有点事要说,你看着点儿铺子。”
余三皱眉,到底没说什么阻拦的话:“知道了。”
三娘子领着穆清彦两个去了后面的小院儿,院子里栽花种树,收拾的很齐整。树下有副石头桌椅,三娘子端了茶,各自坐下。
“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揪着往事不放?”三娘子对此耿耿于怀,总是怕旧事被揭开。
“受人之托。”
“谁?”三娘子不明白,毕竟孙家都不查,谁会多管闲事?且都过去十年了。
“林嘉,林县令,十年前他在无南县任职,目睹了孙玉竹的死。虽然当年没查出来,可他一直没有忘记,如今他在外地为官,不方便亲自来,委托我翻查旧案。”穆清彦将实情和盘托出。
三娘子目光闪动,略有动容:“林县令,是他,想不到……”
沉默片刻,三娘子身上尖锐的抗拒之意消融大半,只口气还有些犹豫:“并非我不肯说,只认已经死了,是她自杀,还……又有什么可查的?”
穆清彦明白她的意思,便是知道导致孙玉竹死亡的是谁,可对方又没动手,不可能获罪。
他没反驳这一点,只是反问她:“你对唐家了解多少?”
三娘子不解。
“唐家的唐又辉,他闹出了很多事情,名声很不好,然而你认为唐家败类只一个唐又辉吗?唐又辉好歹是明面上的坏,可有些人却是道貌岸然,内里一片肮脏。要惩戒一个人,方法有很多,就算用公正的法子,一个罪名儿不行,也可以换一个罪名儿。”穆清彦并非信口开河,大家族藏污纳垢很常见,依着探查到的唐又俊行事,可以揣测出这个人,他可不信对方身上的污点就是负了一个女人。
三娘子垂下眼,默然不语。
以前年少,天真不知事,对唐家是纯粹的感激。自从孙玉竹死后,她才发现唐家还有另一面。这么些年,她见识的东西更多了,但为了生活,她只能视若无睹,毕竟她如今在飞仙镇还得依仗仙女庙和唐家。
穆清彦没有催促。
大概有一盏茶的静默,三娘子终于开口。
“我当初能进入仙女庙,全靠一股不甘,不希望被家里拿去换彩礼,一辈子像我娘似的,家里地里操劳,伺候公婆,抚养儿女,甚至生了女儿是罪,不止挨打受骂,可能连女儿的命也保不住。
仙女庙在我眼里,就是仙境,甚至仙境也没庙里好。吃饱穿暖,没人打骂,还会教读书认字、纺织裁剪……我就是乡下丫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难免被笑话。玉竹跟我同姓,家境好,性子也好,特别照顾我,还为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我们就跟真的亲姐妹一样。
我知道她自幼跟唐家少爷定了亲,还羡慕过她。唐又俊长得俊朗,风度翩翩,时常托人带些东西给玉竹,还惹来不少酸话呢。仙姑满二十岁就会出庙,眼看着玉竹到了年纪,孙家已经把嫁妆都筹备好了,谁知、谁知唐家突然要悔亲。更让人愤恨的是,唐家早有退亲之意,唐又俊也知道,却瞒了两三个月才说,就是这两三个月里,还哄得玉竹失了身。”
说到这里,三娘子眼眶发红,双手指甲掐入掌心。
“唐家无情无义,唐又俊也是卑鄙无耻!他是故意的!他为什么哄玉竹。还不是想拿捏了玉竹,好任他摆布么!这还是表亲呢,青梅竹马,看着像个人,实际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时玉竹的确觉得活不下去了,可我不那么想,我就劝她。孙家好歹跟唐家是表亲呢,两人又是自小订婚,事情闹破了,孙家固然丢脸,可唐家就能落得好?他们唐家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做梦!唐家跟娄家斗得乌眼鸡似的,能输的起?唐家真敢逼人太甚,就跟他们闹,看他们敢!
孙家是真疼玉竹,尽管玉竹会没了名声,但是……孙家肯定疼女儿,真跟唐家闹破了,肯定要换个地方生活的,对玉竹而言也是好事。
我知道自己劝的话有些想当然,但那时玉竹的确有所好转,谁知突然就寻死。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庙里姐妹打听,只听说玉竹死的那天和冯秀莹吵了一架。谁不知道冯秀莹对唐又俊的心思,不要脸,献殷勤献到唐家隔房的堂妹身上,哈巴狗似的围着转!”
“冯?她是不是嫁给了许家?”穆清彦蓦地联系上了。
第245章 十年前后
三娘子对于他知晓冯秀莹,并不意外,毕竟冯秀莹此回来的大张旗鼓,到处都在传扬。三娘子对其观感不好,每逢见人谈论,都是漠然的听着,或是走开。
“冯秀莹嫁给了北昌县的许家,听说是皇商。”
穆清彦没纠正,尽管许家的酒有了进献皇宫做贡酒的资格,却没有成为正牌皇商。能做皇商的,都不简单,许家虽有根底,但在酿酒这一块儿竞争者颇多,他们家没什么优势。
“冯氏在庙里跟谁交好?”穆清彦问。
“唐婉眉。”三娘子提及这个名字,似有嘲讽:“她是唐家三房的姑娘,唐又俊的堂妹,嫁给了京城里的贵人。对外虽没明说,但我觉得那位所谓的贵人,就是某位郡王。
庙里本来是女子的净地,可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尤其是唐、娄两家向来要争个高低。唐、娄两家的女孩儿进去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按部就班,另一种则是重点培养,为接任做准备。唐家早年准备的接任者是唐凤飞,唐婉眉也很出色,但显然唐家为她准备的是另一条路。不过……”
停顿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点儿出神,待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唐凤飞跟唐又俊他们岁数差得大,反倒是唐婉眉只小唐又俊两岁,据说两房关系不错,他们堂兄妹自幼感情也好。正因此,冯秀莹巴结着唐婉眉。当然,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唐、娄两家的姑娘在外人眼中就是天之骄女,仙女庙是属于她们两家的,我们是受其恩惠者,屈身依附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你瞧,冯秀莹没白费功夫,后来唐婉眉为她牵线,嫁了许家。若是她到了年龄归家,她家里指不定为了丰厚彩礼,将她送到哪个老头子身边。”
“原来是唐婉眉做的媒。”倒是在情理之中,穆清彦想到她方才的停顿,有点在意:“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哦,也没什么。外人都知道‘飞仙双凤’是为争夺继任者,后来两人陆续死亡……唐凤飞死的那一年,唐婉眉十七岁。因着唐凤飞的死,娄凤阳独占鳌头,唐家没了抗衡之人。当时有传言,说唐家选中了唐婉眉接替位置,唐婉眉各方面都出色,的确是合适人选。不过,就在第二年,娄凤阳突然也死了,然后唐婉眉说是病了,回家养病,可实际上是嫁人了。
虽说按照庙里规矩,二十岁才能出庙,可在哪儿都有特例。若说唐婉眉进的是贵人家,十八岁都已经略晚,哪里又能真的等到二十岁?我只是觉得奇怪,当时没了‘双凤’,若唐婉眉顶上去,娄家根本无力招架,指不定庙里的仙姑婆婆早就换了人。”
又迟疑了片刻,她又说:“不过,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我觉得,唐婉眉并不愿意留在庙里一辈子。她跟唐凤飞不一样。”
唐凤飞是唐家着重教导培养,以家族为重,以能接任仙女庙为荣。为此,她严于律己,从不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唐又俊的妻子,你了解多少?”
“那个女人姓钱,钱家是南边人,家里经营绸缎庄。之所以会来飞仙镇,是听说这边仙姑们会独特的刺绣,觉得有利可图。钱家很富有,钱夫人是长女,底下三个弟弟。钱家很宠女儿,据说是因为钱家曾经很落魄,几乎要祖宅度日,直至生下长女,突然时来运转,生意好转,家中接连添丁,当地人就说钱夫人是旺家旺财旺夫的富贵命。
唐家之所以愿意结这门亲,就是看中钱家有钱。钱家也没让唐家失望,新夫人进门,嫁妆丰厚,居然单单压箱底儿的金子就有一千两。除此外,又有田产商铺、古董玉器,谁看了不羡慕?怨不得唐家宁愿逼死玉竹也要悔亲另娶。”
“钱家是否知道唐又俊早年定亲的事?”
三娘子冷笑:“那么疼女儿,结亲这样的大事,能不打听男方家的情况吗?唐又俊和玉竹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我可不信钱家不知道。”话音一停,三娘子反应过来:“公子难道认为钱家做了什么?”
“只是问问。冯氏的长相,你可还记得?”穆清彦只是有点模糊的猜想,这么问,纯粹是做排除。
“她……好多年没见了。”三娘子皱眉,一边回忆一边描述:“冯秀莹这个名字也是进了庙里才改的,她很瘦,哪怕在庙里养了几年,身子依旧单薄。庙里的师傅说冯秀莹是在家里时吃的苦吃多了,伤了底子。我们这些农家女儿,哪个在家没做活儿?哪个没吃过苦?只不过是冯家村那边重男轻女的厉害,女儿都是当牲口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