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顿时怒火上头。
她才不信孙玉竹的事儿冯秀莹不知道,却故意这么说,连个已死之人都不肯放过。
“玉竹是没福气,哪里比得了许夫人。听说你得了一对子女,怎么不领出让我们瞧瞧?你们富贵人家养得孩子,必然玉雪聪明,我们穷人家的泥猴儿们比不得。对了,孩子多大了?是像爹还是像娘?”
三娘子连珠炮似的一通说,周遭一下子安静,唯有冯秀莹强撑脸色,可那双死攥着帕子的手泄露了她的情绪。
有人立刻解围:“孩子们小,连日车旅劳顿,正该缓缓,待改日得空了再见吧。”
“是啊,我们多年未见,正该叙叙旧。冯妹妹,你这身上衣裳料子瞧着真好看,是南边儿的吧?”
话题被转开,冯秀莹被奉承着,脸色好转。
李氏悄悄扯了三娘子衣袖:“何苦跟她争气。”
三娘子走到一旁去,忿忿不平:“我就是瞧不上她那虚伪的样子。这么些年了,一张嘴还是那么可恶,玉竹都死了……”
李氏叹口气,也不好多说。
午宴摆在花园里,三娘子听着各种虚伪的谈笑,后悔赴席。心情不好,难免贪杯,怕喝醉,又灌了几杯浓茶,半途就想如厕。
叫个小丫头领路,去了园子的一角。
刚进茅厕,听得外头有人喊小丫头:“你是不是在宴席上伺候的?太太那边完事了没有?”
“不曾呢。太太兴致正好,怕是还得一会儿工夫。”小丫头回道,显然是认识对方。
听上去,来的也是个婢女,年岁大一点。闻言忍不住抱怨:“真是倒霉,偏生今日我在房里当差,唐家的那位三奶奶来了,好像有急事要见太太。咱们太太那性子,正兴头呢,打搅了她,还不得把火气往我身上撒!”
嘴里这么说,还是跺脚去通禀了。
唐家三奶奶?
三娘子恍然,唐又俊在嫡支子弟行三,三奶奶指的就是唐又俊的妻子钱氏。
钱氏、冯氏……
这两人凑在一起,三娘子又想起死去的孙玉竹。
从茅厕出来,她也懒得回宴席上,只让小丫鬟去告诉李氏一声,要先走一步。出了花园,不知怎么就脚步一转,找了个下人询问冯秀莹的踪迹。
“我有事要先行一步,许太太不在席上,我总得说一声才好。”这是三娘子寻的借口。
“许太太在后花厅会客。”
后花厅就在花园里,只是跟宴客的地方隔着假山池塘。要去花厅,有两条路,要么从池塘边的木桥,要么从东侧院墙根儿。院墙这边栽种了一片绿竹,鹅卵石铺着一条蜿蜒小径,可以直通花厅。
这也是开席前,冯秀莹领着众人赏花,转过花园。
她避开人注意,从竹林里穿行,眼看花厅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冯秀莹在花厅待客,花厅外候着好几个丫鬟,有许家的,也有唐家的。若她从竹林里出去,只有两条花丛,根本无法遮挡她,必然会被发现。
三娘子踌躇的站住。
也说不清刚才是怎么了,鬼迷心窍似的,在别人家里,还能窥伺到什么秘密不成?
当下兴味阑珊,打算离开。
她这边刚转身,后花厅突然哐啷一声脆响,似有人砸了瓷器。外头大小丫鬟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贸然进去,都停在门口。倒是两个大丫鬟体面些,朝内询问。
恰好所有丫鬟都背对着她,千载难逢的机会。
三娘子行动比思维更快,等回过神,人已经绕到花厅侧面窗边。这花厅大约是为避暑建造的,很是阔朗,雕花大窗子很多。三娘子朝内瞥了一眼,有纱幔垂落遮挡,只看到一点人影,但话音很是清晰。
“一时失手,冯妹妹别介意。”钱氏歉意的话说的一点儿诚意都没有,似笑非笑的又道:“听我娘家大哥说,今年的货迟了?上个月的货现在也没送?”
冯秀莹声音低些,可丝毫不退让:“钱姐姐,我们家生意上的事都是男人管,我只打理家里,照顾孩子,外头的事儿,你跟我说也没用啊。”
“冯妹妹,这屋子里只你我两个,没必要弄那些虚的。这么跟你说吧,月底七妹妹就要回来了,我这边能等,七妹妹那边可等不得。”
冯秀莹不说话,好一阵子才道:“我得问问我家大爷。”
“可别让我久等。”钱氏起身朝外走,想起什么,停下来:“冯妹妹,你们夫妻都是聪敏人,可别做傻事。再者说了,这生意是早就谈好的,咱们得按着规矩来不是。”
等着钱氏走后,冯秀莹气得将托盘里的几杯茶盘全砸了。
“规矩?狗屁规矩!贪心不足!欺人太甚!贱人!不要脸的贱货!”冯秀莹气狠了,各种乡野脏话都冒了出来。
三娘子没敢再待,见着丫鬟们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忙故意露出痕迹,佯装是才从竹林小径过来。
立时有丫鬟迎上来询问。
三娘子依旧拿出之前的借口,说要跟冯秀莹辞行。
“这……太太有些不大舒服。”
“那我就不打搅了,替我代传吧。”三娘子巴不得赶紧走。
匆匆离开了宅院,一口气才顺畅。
回忆着花厅里偷听来的话,好像没什么用处,不过是生意上的争端罢了。不过,“七妹妹”?按照唐家的内部排行,七妹妹指的是唐婉眉。难不成许家、钱家的生意,唐婉眉也掺和了?借着郡王府的势么?
*
眼看着天要黑了,余三几次站在彩衣局门口翘首张望,始终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李氏站在自家店门口,扬声问道:“老三,阿兰还没回来啊?”
余三焦灼的点头:“镇上我都找遍了,谁都没见着她。会不会出事了?眼看着天都要黑了。”
“要不,找找?”李氏也担心起来,这次说的“找”,就是寻些人手的意思。
李氏是吃完席才回来的,那会儿还是中午呢,她觉得待在那边没意思,三娘子又走了,干脆自己也提前回来。路过彩衣局,本来是顺便跟三娘子说两句话,谁知人不在,余三说人没回来。
当时两人都没多想,他们知道三娘子最近心情不好,又是大白天的,兴许去别处转转,或是跟人说话耽搁了。
半下午的时候,余三有点儿不放心,还去找了一圈儿,没找着。
这么的,一直忍到这时候,太阳都下山了,就算再怎么样,人也该回来了。余三觉得不对,怕三娘子出了意外,但镇子虽小,可山多,外来人也多,靠他一个人不成。幸而他们平时跟街坊邻里相处的不错,遇事儿的都愿意帮一把,很快召集了十几个人,分东西两头去找。
余三李氏等人,就沿着白天吃席的路再走一遍。
闻寂雪离开了飞仙镇,要两三日才回来,穆清彦带着焦礼出门吃晚饭,正好看见余三等人的背影。加上街上铺子里的人议论,才得知三娘子出了事。
所有人都觉得一定是出事了。
三娘子若真去了哪里,不应该连个口信儿都不留。
穆清彦留心着,直至天色漆黑,余三等人回来了。一行人脚步匆匆,尤其是余三背着个人,直接冲进了医馆里。进去一问才知道,背的人正是三娘子,是在半山处的一个土沟里找到的,沟里都是杂草荆棘,若不是有人没注意险些滑进去,还不会发现里头躺这个人。
三娘子被找到时人昏迷着,头上都是血,但人还有气儿。
穆清彦打听了出事的准确地点,带着焦礼找了过去。
从镇上人的谈论里,他知道白天时三娘子受冯秀莹邀请赴席,设宴的地方就是半山的宅子。三娘子提前离席,宅子的下人都是看见了的。按照正常路线,她该顺着路往山下走,但发现三娘子的地方,却位于宅子的右上方,那地方有点偏,沟壑多,又多野草荆棘,比较荒,平时没人往那边去。
时间回溯到中午,只见三娘子出了宅院,的确是要下山。
然而有人叫住了她。
小跑着追上来的是个丫鬟:“娘子留步,我家太太有事儿跟娘子说。”
三娘子皱眉,尽管不解,但还是停住了。
很快,冯秀莹出现了。
“孙姐姐,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冯秀莹脸上带笑,好似十分和气。
三娘子却越发狐疑:“有什么不能在这儿说?”
冯秀莹笑意加深:“玉竹姐姐的事儿,不大合适在这儿说吧?”
孙玉竹就是三娘子的软肋,当即就跟着冯秀莹去了偏僻的地方。大白天的,三娘子自持力气不小,不信对方敢做什么,再不济还能跑。
冯秀莹只带了一个丫鬟。
“你要说什么?”三娘子直接问。
冯秀莹却是盯着她,突然反问:“你去后花厅了?偷听我跟钱氏说话了?”
三娘子到底不是城府深的人,猛地被质问,眼神便是一闪,嘴唇抿了抿,紧张有心虚。然而她马上将情绪强压,虚张声势:“你胡说什么呢!”
“不必撒谎了。你我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你会提前离席在情理之中,甚至你会来赴席,我挺意外的。所以,你会特意去跟辞行?我看过花厅窗根儿,那里有被踩过的脚印子,除了你,没别人去过。”
因着冯秀莹正在气头上,丫鬟没有立刻禀报三娘子来过的事,等着冯秀莹唤丫鬟收拾屋子,才听说此事。当时她便心下奇怪,因为三娘子的举动不合常理。
在许家这些年,冯秀莹没少斗心眼子,简单的事儿都要想出几个花样儿来,这次自然也是细细琢磨。她出来看到三娘子是从竹林小路过来的,丫鬟一大意,疏忽了也有,这么走走看看,就发现了窗根儿下的脚印。
因着周遭栽花种树,每日要浇水,又是挨着墙根儿,避光,地面站久了还是能留下淡淡的印子。这印子只是半个前脚掌,可见着力点在前半部分,若是有人趴在窗边垫着脚朝屋子窥伺,就很容易理解了。正常人,绝对不会干这种事,也不会有人贴在墙根儿走路。
那脚的印子,是个女人的脚。
冯秀莹几乎肯定就是三娘子!
也不知人是哪会儿来的,听到了多少,她跟钱氏说了很多隐秘事。即便比较隐晦,可私密事被死对头听了,心里能平静吗?
“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冯秀莹再次语出惊人:“我告诉你孙玉竹死前的事,你把今天听到的事情全都忘掉。如何?”
三娘子才不信冯秀莹会信任她,但她暂时没探究,而是追问孙玉竹的事。
“你说。”
“我知道你因为孙玉竹的事儿怪我,可实话说,她的事儿真怨不着我。我是跟她吵架了,说了些难听话,可她也不至于气性那么大。再者,她可不是出事前的早晨跑出去的,前一天夜里她就离开庙里了,当时我偷偷跟着呢。
没想到,她是去飞仙台见一个人,就是唐又俊!你说她也真是痴傻,人家都不要她了,还这么巴巴的缠着。等着两人一说话,我这才知道,原来她珠胎暗结,怨不得被人拿捏的死死的。我看着她跪在地上求唐又俊,唐又俊却说亲事要听爹娘长辈的,自己做不得主。唐又俊还说,要她打掉孩子,唐家再给她另说一门亲事做补偿。
后来我才从钱氏口中得知,钱家知道孙玉竹的事儿。一开始唐家还因为孩子的缘故,想让孙玉竹以妾入门,可钱家不同意。钱家说了,他们家女儿不能受委屈,所以孙玉竹和胎儿都留不得,包括唐又俊身边的两个暖房丫头。人家打听的清清楚楚,但凡唐家办的有一点儿不妥当,亲事就作罢。
等着唐又俊走了,他娘又来了,这是不放心儿子跟着呢。他娘说的话就难听多了,要孙玉竹马上落胎,再抱病,顺便以病难养为由主动退婚。若她不听,她怀孕的事儿就会传出去,且这脏水也泼不到唐又俊身上。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三娘子气得浑身发抖。
怨不得玉竹寻死,唐家简直无耻至极,一点儿亲戚情分都不讲了,明摆着要逼死玉竹啊!
“这还是亲舅妈呢!”三娘子简直无法想象有这么恶毒的人。
“唐家也只是看着光鲜,实际只是一群贪婪卑鄙的小人!”曾经冯秀莹爱慕唐又俊,对唐家也是巴结奉承,觉得能进唐家就是最好的生活。可如今再提唐家,厌恨憎恶难以掩饰。
“放心吧,那些不相干的事,我可没兴趣。”三娘子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可她却没看到冯秀莹眼中闪动的恶意。
冯秀莹捡起一块石头,疾走两步追上去,狠狠砸向三娘子的后脑。
三娘子闷哼一声就倒了。
冯秀莹大口喘气,也是有些紧张,四处张望了几眼,招手叫过丫鬟。两人合力,把冯秀莹拖到沟里,接着又试探三娘子鼻息,发现人还有气,抓着石头又砸了一下。在要砸第三次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叫。
冯秀莹扭头一看,只见一只大黄狗龇牙咧嘴的咆哮着冲过来。
“啊!”冯秀莹和丫鬟吓坏了,丢了石头拔腿就跑,生怕被狗咬了。
她俩一跑,狗越发被吸引,跟着猛追。
冯秀莹养尊处优惯了,又是下山的路,一个不察就摔了,整个人翻滚着,碰到一棵树才停下。人虽没昏,可又惊又吓,又滚了那么多圈儿,脑子昏昏沉沉,身上也阵阵酸疼。
眼看着那狗要冲过来,丫鬟尖叫着抱紧了冯秀莹。
“大黄,回来!”一个男人厉声呼喝。
大狗停住了,看看主仆两个,到底是摇摇尾巴回到了主人身边。
那个男人远远站着,瞧见了自家狗追人,可没有来道歉或赔偿的意思,带着狗就走了。
冯秀莹哪里还顾得三娘子死没死,由丫鬟搀扶着,一身狼狈的回去,倒床上就请大夫。